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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488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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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情史
▢ 王玲
父亲死了。他直挺挺地躺在里屋的炕头上。
母亲、姐姐、我、小叔四个人在炕下围着一张桌子坐着。今天晚上是不能睡的,守灵。按照习俗,从父亲咽气到守灵结束,是不能哭的,怕死者走得不安心。
夜深了,我们还想争取让父亲下葬在老林地。爷爷在那边,爷爷的爷爷都在那边,父亲肯定是想去那边的。这几年土地政策变化,这块地被村里别人家种了,白天交涉过,对方很强硬,给钱也不答应。
小叔说:"人死如灯灭,在哪埋都一个样。要是真的有灵,你爷也未必就愿意埋那边去。"(在我们那,大哥生的子女管父亲叫爷,弟弟们生的子女管父亲叫大大)
我和姐姐瞪大了眼睛。
小叔回头看了看躺在炕上的父亲,说:"你爷这辈子,别的不说,没活出你爷爷的指望。你爷爷对你爷是够可以的,为了他娶个老婆搭上了两个闺女。"
小叔的语气是有些怨愤的。小叔是我们村出了名的老光棍,四十多了在砖厂搬砖才搭上一个邻村的姑娘,结了婚。本该爷爷帮忙的大事,媳妇、房子一样也没沾上光。
棺材还没来,父亲的身上还盖着他没咽气时的花被子。我爬到炕上看了一下,父亲的嘴还是大张着。刚咽气时,我用尽力气想合上他的嘴巴,没成功。现在他已经硬梆梆的了,更不可能合上了。
生前,父亲在村里是有名的"大嘴巴",甭管坐在哪儿,都能家长里短,刹不住闸。对于小叔对他的盖棺论定,他肯定是不认同的。但他已不能坐起来反驳他。
我替父亲反驳道:"不能说俩吧,第一次结婚并不是换亲啊。"
父亲跟母亲是换亲,即母亲嫁给了父亲,作为这桩婚事的交换契约,同时我的一个姑姑,父亲的妹妹嫁给了我舅舅,母亲的弟弟。
小叔接口道:"要是换亲还好了呢,至少你姑还能活着。"
我和姐姐都大吃一惊。母亲耳聋,遇上事聋得更厉害。我们说话完全不用避着她,她听不见。
姐姐不相信:"死了?是亲姑吗?我奶奶不就生了你们兄妹六人吗?"
"哪是六个,是十三个!现在活着的是六个。喏,又死了一个,五个啦。"
从小,奶奶因为我和姐姐是没用的丫头片子,不曾看顾过我们姐妹,我们自也不跟她亲近,竟然不知道她生了这么多孩子,而成活率竟不足50%。
我知道父亲以前结过一次婚。但那时爷爷还是人民公社大社长,父亲是大社长的长公子,至少在村子里"家世显赫",哪至于为了娶个媳妇逼死个闺女?
小叔见我们姐俩不信,接着说道:"你爷这个人,一辈子都毁在女人身上。"
在这样的一个守灵夜里,小叔讲起了父亲的情史。我和姐姐听得一惊一惊地。几度往炕上张望父亲,他只是直挺挺地躺着。父亲从小叔的讲述里站起来,走向我们,但这个人对我们而言是陌生的,然而又是熟稔的。
这是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在父亲刚刚离世的夜晚,尸骨尚有余温,他的两个亲生女儿跟他的亲弟弟在八卦他一生的情史。
奶奶是童养媳。旧社会嘛,孩子多,养不活,生下女娃子爹娘就更不愿意养活,于是送到愿意收留的亲戚家当童养媳。
童养媳可以说是女人凄惨人生的集大成者,全是血泪。从小给一大家子人做饭,轮到自己却没有一口吃的。晚上就躺在灶门口的地上睡,尚未熄灭的锅底下的一点火星是唯一的温暖。
苦熬苦挣到十五岁,终于圆了房,当年就生下一个男孩,就是父亲,长房长孙。然而有地位的是父亲,奶奶还是灶下婢,但毕竟可以上炕睡了,因为男娃子需要吃她的奶。
爷爷因为给八路军送过鸡毛信,日行一百六十里地,挣下了功名。在解放后就成了人民公社的大社长。父亲作为大社长的长公子,可谓三千宠爱在一身。全公社第一辆自行车就是父亲的,父亲推着它全村里炫耀,炫耀完毕,在后座上绑上一根长棍开始学骑,刚骑上去,就窜到墙上,再跌落下来,磕掉了一颗门牙。从此,自行车被挂在墙上当展览品。底下的兄弟姐妹都小很多,这样大的玩具也没份去摸。
父亲十五六就有媒人来给说亲。那时年轻气盛志得意满,开列出十条择偶标准,全公社无一女人能中标。小叔比父亲小了二十五岁,按年龄论起来,说是父亲的儿子一点儿也不为过,连辉煌时代的尾巴毛也没沾上一根,只听说过,这十条标准里,有一条就是脸上一个麻子也不能有。麻子就是雀斑,现代的国际红星舒淇长满了全脸,舒淇说每个雀斑都有它自己的故事。
父亲是传统男人,不要故事,只要未经人事的纯真少女。
就在这时,大社长爷爷送父亲去当兵了。当上人民子弟兵,这让父亲更加身价倍增,眼睛更长头顶上去了。父亲在部队里混得不错,那时的农村兵没几个识字的,那时国家跟前苏联是好兄弟,部队文化以学习苏联为主,苏联人名长啊,不是一般人都记顺溜的,何况都是一群"司机",不是这个斯基就是那个斯基,绕得人懵圈。父亲记性好,记苏联人名不在话下,就很受部队重视,当上了小班长,也上了提干名单。
家里的门槛被媒人要踏烂,奶奶的名言就是在那个时候闻名全公社的。一大清早,奶奶起床做饭,拿着个瓢去水瓮里舀水,刚弯下身子,外面有人捶门,奶奶烦不胜烦,劈嘴就说:"外面门响,不是来逼就是来屌,来逼剜了它,来屌拔了它!"山东民风强悍于此可窥见一斑。外面媒人瞬间石更。哪里还会进门受辱,屁股一扭回了家,回了家气也难顺,全公社一宣扬,来说媒的人变少了。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土皇帝的儿子更不愁娶。爷爷全家完全不在乎媒人多少,其实其时父亲已经明着自己搞起了恋爱,还是时隔七十年后都很时髦的"网友"方式。那个女孩子是公社宣传干事,写得一手好稿子。跟父亲鸿雁传书好不热络。至于父亲是怎么跟她搭上线的,父亲已躺倒,完全不可考。至于这个女孩子是否满足父亲的十条择偶标准,那就更不可考了。但大抵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后来的事情证明,这个女孩子在父亲心目中那是大大高于这十条择偶标准的。
在那个年代,识字的人少,识字的女人更少,而能像父亲的初恋这样能写信能写宣传稿的女人,估计全公社也就她一个。这个女孩子跟父亲通了两年多的信,俩人恋情稳定、火热。父亲在部队越干越上道,逐渐也走向了文艺范,还在部队文艺汇演上表演自编的快板,被来基层视察的司令点名表扬过。
就在爱情事业双得意的时候,父亲又收到女孩子的来信,信中要求父亲请假回家,她想跟他结婚。得,这可是个真正时髦的女孩子,远远地走在了时代的前列。
父亲向部队请婚假,连营长都亲自祝贺他,叮嘱他先成家后立业,结完婚回部队好好表现。春风得意马蹄疾,父亲像欢快的鸟儿一样飞回了家,把喜讯报告给自己的大社长老爹,老头子自然喜不自胜,于是全族喜气洋洋地进行长房长孙的婚礼筹备。
父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军装去见自己的未婚妻。若干年后,我见过父亲那个时候穿军装的照片,就算不是他的女儿,也能一眼被这个小伙子帅倒,不说帅到炸裂天际吧,卧蚕眉、桃花眼、高鼻梁,活脱脱一枚嫩生生的小鲜肉。
父亲带着一颗滚烫的心见到了自己的女神。仿佛热油锅里倒进了一桶凉水,父亲的一颗心炸裂了。作为他的女儿,我能感受到,直到父亲闭上眼那一刻,这颗心再也没能得到复原。
未婚妻的脸庞依旧清纯动人,身材也引人注目,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肚子。她大了肚子。她怀孕了。当然,孩子的爸爸并不是父亲,父亲一年到头都呆在部队里,还没那个本事远在千里外搞大未婚妻的肚子。是她的同事。已婚,有老婆有孩子。整个宣传组里只有他和她,白天呆在一个屋里,有时晚上加班也会呆在一个屋里,已解人事的熟男终日面对着鲜嫩欲滴的少女,某一日,他没能忍住自己的所谓原始欲望。
未婚妻梨花带雨,父亲心乱如麻。
肇事者不想离婚,未婚女大了肚子,那个年代在农村还没听说过流产这两个字呢。她于是想起自己的爱人,我的父亲,她决定赌一把。于是有了让父亲请假结婚的那样一封信。
父亲高一脚低一脚回到了家,家里刚学会走路的小叔手里还掂着一张双喜字。父亲一把从小弟弟手里夺过喜字撕得粉碎。然后就把自己扔到了炕头上,不吃不喝不说,整整躺了半个月。半个月后,爷爷耐不住了,上得炕来,一脚把父亲踹下炕,骂道:"不成器的兔崽子!一个女人值当得你这副样子!"
父亲被踹到炕下,并不起来,形同稀泥,了无生意。爷爷长叹了一口气。爷爷此时已经有大大小小八个孩子,夭折的不作数。但他似乎只认父亲一个,下面的儿子,二叔还是个初中生,小叔刚会迈步,其他的都是女娃子,在他眼里女娃子基本上算不得人。若干年后,父亲有了姐姐,然后有了我,爷爷曾跑到医院要求医生处理掉我。
因为一桩自由恋爱,父亲废了。
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大社长的长公子癫了,精神不正常了。父亲自此再没回部队,就在公社里干起了小差事,先是会计后是医生。
爷爷开始张罗着给父亲娶亲,这次顶着一个"癫了"的名头,就算有个当大社长的老子,对女人的标准也降了很多。尽管如此,父亲仍是娶到了一个文化人,邻村的妇女主任,大字是能认识一箩筐的。因为是文化人,就对自己的婚事格外讲究,那时,我的大姑已嫁。其他姑们还小,只有一个二姑,长得非常漂亮,性子刚烈。不知为什么,这个妇女主任一开始就跟我二姑干上了。她说她不想有个小姑子在面前碍眼。嫁给父亲可以,但二姑得先嫁出去。
爷爷责令二姑嫁人,二姑不愿意嫁人。
爷爷强行给二姑找了一户人家,吹吹打打地送过了门。二姑抑郁了。在父亲结婚没多久,就跳了井,死了。
妇女主任在夫家首战告捷,又找到了另一个敌人,那个人就是奶奶。
奶奶可也不是省油的灯,从此,家里鸡犬不宁。勉强过了一年,奶奶开始讥讽妇女主任是不下蛋的母鸡。识字的妇女主任也是必须承担传宗接代的巨大使命的。爷爷要求父亲休妻,那个时候已不能休妻了,他们一起到公社里把红色的结婚证换成了蓝本的,离了。
事实证明,很会生养的奶奶眼睛很毒,妇女主任后来嫁到不远的另一个庄里,的确一生没能生养。
父亲又成了光棍。但父亲在医院混出来了名气,他医术挺好,尤其擅长中医(那时医生少,中西医不分家),诊脉是一副好手,病人完全不需要主诉病情,他手一搭脉,开口就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两副汤药下去,药到病除。就是妇人有了身孕,他搭搭脉,也能说出胎儿性别。而且父亲还会针疚,头痛脑热,无须用药,银针一扎就好。
这时候,文化大革命来了,爷爷的二弟早就跑到东北去了,然而,爷爷还在。二爷爷当过国民党兵的事被翻了出来。爷爷被一撸到底,回村种地,父亲也被殃及池鱼赶回村里当起了赤脚医生。
就这样,一年年过去,父亲年龄大了。连二叔都偷偷摸摸地跟村里一个姑娘搞起了对像。
长子还是光棍,次子就想结婚,在爷爷眼里,可没这个规矩。爷爷开始托媒人解决掉父亲这个老大难。
那一年父亲三十六岁。父亲底下还有俩妹妹,小姑还小,三姑待字闺中。其实,三姑也并不排行老三,排在老三的女儿未成年就夭折了,三姑的排行就提前了一格,二姑自杀后,家里权当没有过这个人。
就这样,本来应该是四姑的姑姑就成了二姑。但在我们家,也没人叫她二姑,母亲嫌这样叫,一听就是换亲,不好听,一律叫妗子。舅舅的子女却必须唤她是三姑。母亲也是排行老三。
那一年母亲二十三岁。上面两姐,下面一个弟弟。父母早亡,可以预见到姐姐们嫁人完全没问题,可弟弟娶亲是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于是,由母亲的二叔做主,进行换亲的相亲。
父亲是同自己的三叔一起到母亲家的。母亲的二叔问父亲什么年纪了,父亲张口说:"二十四了。"
母亲的二叔就笑了。
父亲的三叔就开口说:"换亲嘛。男的大点好,知道疼老婆。"
母亲的二叔就不笑了。对父亲说:"我们家老二老三是一对双,长得一模一样,你选哪个都一样,两个随便你挑。"
二十三岁的母亲自然明白家里正在进行着怎样的活动,于是手攀着墙沿探出头来瞅了父亲一眼。刚好父亲也正直勾勾地往里屋窥探。俩人目光交接,母亲脸一红,缩回了身子。父亲说:"就是刚才出来的这个就行。"
于是,父亲娶了母亲。父亲的第二次婚姻拉开了序幕。
四年后我也来到人世,参与了他们的喜怒哀乐。
四年过去了,有了两个孩子,母亲还是不能接受比自己大十三岁的父亲,她动不动就撂挑子,跑回娘家。父亲一手抱着个小的,拉着个大的,再度同着自己的三叔去母亲娘家,请母亲回来。
母亲闹性子,不回来,于是,三爷爷就要求二姑跟着我们回来,二姑就扔下自己的孩子,收拾点东西挎个包袱从自己大哥手里接过我,同我们一起回娘家。走到半道上,母亲也挎个小包袱赶了上来,二姑就把我往母亲怀里一扔,转身回夫家。
我再大一点点,母亲还是动不动跑回娘家。父亲已经习惯了,先是锁上门,不准她拿自己小包袱。她闹得凶了,钥匙也闹得不知丢哪里去了,就把我往窗台上一搁,让我从窗户栊子里钻进去给母亲取包袱。家里的窗户子是铁筋的,跟现在城市里的防盗窗一样,只有我能来回自如。我钻进去,从炕上取了她的包袱,从窗栊间塞出来。母亲抓了包袱回娘家。
父亲就抱了从窗户里钻出来的我,站在街头控诉老婆不管孩子。有患者找来,他就抱着我去人家家出诊,很多人见他抱个孩,就往我手里塞点零嘴。同庄外村的同行想排挤掉他,于是向上级告他管患者索要东西,加上母亲在家里时不准他出夜诊,父亲连赤脚医生也干不成了。
父亲只好去石头坑打石头,那是极其吃重的体力活,用大铁锤和凿子在坚硬无比的石块上凿出孔,把炸药填上,引爆,把整块的巨石敲成小块,运石头的大货车上面都插着坚固的钢筋,父亲他们就用背一块一块地把石块背到垒得很高的大货车上。有时,父亲一天就要背一吨石头。那时,有人揭他没儿子的伤疤,故意逗他,"你两个千金,可不就是一吨。"父亲憨笑着回答:"要是背这个一吨,可太轻松了。"这样吃重的劳作,父亲一干就是二十年,从四十二岁干到六十二岁。那些大石头压垮了他的身体。这次,他一病倒,医生看了看,说:"身体都糠了,拖不几天了。"果然,他连一周都没拖过去。
父亲的情史说完,天也亮了。棺材到了,我们一起把父亲从炕上移到堂屋的棺材里。村里的丧事都是一条龙服务的,家属负责掏钱,然后按程序要求,该哭时哭,不该哭时不准哭。绕着村子要哭三趟,全村的人都出来围观。我们的哭让他们很满意,他们议论道:"老王没白养了这两丫头。"
父亲的骨灰从火葬场运回来天已黑透了。我们到坟地去,老林地还是没商量成,只好把父亲埋在了他耕种多年的自留地里。
天太黑了,帮工的人着急到饭店吃饭,不要我们哭,说:"这里又没有外人,哭给谁看?!"
匆匆堆就的坟头,在旷野里,小小地,孤零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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