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抗日烽火笼罩了大半个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已难以找到一张平静的书桌。
山河沦丧还可恢复,最怕文化一夕灭绝,为保存岌岌可危的中华文脉,并在硝烟弥漫中最大程度发扬知识分子的报国之心,一些全国顶级的大学和学术机构,一些“教授中的教授、精英中的精英”,辗转落脚于四川一个偏僻乡镇。
他们将个人的学术理想和国家命运紧紧融合,不仅开启了世界学术史上的“李庄奇迹”,更使李庄成为民族精神涵养地、中国文化折射点,而其最无法复制的特殊性,蕴含在著名作家阿来这句话中:李庄,中国士与绅的最后遭逢地。
李庄山水护国魂,不愧长江第一镇。今天这位“李庄人物”及其故事,就出自岱峻老师的皇皇巨著《发现李庄》。
2009年,岱峻老师出版了一本后来被《南方都市报》列入年度十大好书的《李济传》。
很多人读完之后,心情都颇为复杂——这样一位当年世界闻名的大学者,作为中国人的我们,却对他一无所知。
1925年,清华成立国学研究院,他和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平起平坐,是清华五大导师之一。那一年他才29岁,比很多研究生还年轻。
他14岁考入清华,毕业后赴美,5年拿下心理学学士、社会学硕士、人类学博士3个学位后回国。他说,“那时的留学生,没人想在美国长待下去,都是毕业后就回国。选择职业时,也没人考虑赚多少钱。我就是在这种风气下,选择了我喜爱的学科——人类学。”
他是中国第一位哈佛大学人类学博士,他的博士论文启发了哲学家罗素并被大段征引,他的父亲非常自豪,给自己取了个“博父”的别号。
但很快,他转向考古学,从清华走向田野。他说:我的志向是把中国人的脑袋量清楚,与其他人类的脑袋比较,寻出中国人在天演路上的阶级出来。我还想去新疆、青海、印度、波斯,把中国人的源头找出来。
于是,
作为中国第一位现代考古人,他主持发掘了震惊世界的安阳殷墟,
将成汤伐桀、盘庚迁殷、武丁拜相等传说,变成一个个确实可考的史实,将中国历史上推了八百多年。
这不仅是里程碑般的考古大发现,更在国将不国的非常时期,将中华文明这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发掘出殷墟这个主干,极大地凝聚了中华民族的人心、唤起了斗志,成为学术救国的典范,
他成为第一位享有世界声誉的中国考古学家,被誉为“中国考古学之父”。
▲1928年殷墟发掘现场,土堆上立者是李济
抗战爆发,身为史语所和中博院两个机构的领导,李济押运中国最珍贵的一批文物,开始了万里大迁移,水路有险滩急浪,陆路有土匪兵痞,一路艰难险阻,心力交瘁,人是狼狈的,文物是平安的,600多个大箱子安全到达李庄,他因此获得美誉“押运先生”。
作为中国考古学之父,他是合格的;作为孩子们的父亲,他的负疚感却贯穿终生。他要统筹公务,要做自己的研究,还要培养人才,神仙也会有力不能及之处——1940年,二女儿患急性胰腺炎不幸殒命,那天是他44岁生日,他从此不再过生日。两年后,大女儿患伤寒,因为缺医少药,永远离开了他,“痛贯心肝,奈何奈何”。
但最终,他还是跌跌撞撞走出悲伤,在汗水混杂着泪水的李庄,写出《殷墟器物甲编》等考古学名作,对殷墟文物的外在与内涵,进行了详细之极的考察,一笔笔恢复了商代社会的文化原貌,今天我们关于商代的认知,可以说正是李济先生划定的。
然而那心底的哀伤,书里是看不见的。多年以后,他的弟子、著名史学家许倬云回忆道:师母思念亡女,带泪苛责老师为何不早赴美国,老师垂首沉默。只在师母情绪平静后,才长叹一声:“大难当头时,只能一起挺过去,总不能弃大家而去!可是,我这辈子对不住你师母!对不住两个女儿!”
▲李济(后排右二)全家福
李庄六年,他率领考古同行,写出多部巨作,在永陵、敦煌等地创造多项考古重大成就,培养了五十年内两岸考古界几乎所有的领军人物,比如后来的中科院考古所所长夏鼐,台湾中研院史语所所长高去寻。
1948年,李济当选中研院第一届院士。就在这一年,他在大陆的故事画上休止符,“所有的颠沛流离,最后都由大江走向大海……”
他将中国历史上推了800年
却在盛年时失去最爱的这片田野
1948年,李济押运文物赴台。
在他眼里,只要打仗,文物就会受损;
只要文物安全,放在中国哪个地方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文物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但从此,天涯永隔。一起来台的儿子李光谟,后来又折返大陆:“我要亲眼见证新社会的诞生”;未能带来的女儿遗骸,1969年则被人以“正义”之名挫骨扬灰。
1950年中科院设考古所,文物局局长郑振铎虚领所长,考古学界普遍认为,这是在“做李济的工作”。1960年,大陆派人陪同李光谟在香港会面李济,劝他回来总领全国考古,
而李济终究没有再见独子。
他看得明白。1960年后,在对李济发起猛烈围剿后,他的名字销声匿迹,不得不提到殷墟时,最多也只有一句:“解放前,也有人做过一些发掘。”
他终生寻找“中国人的源头”,最后把自己找“丢”了。
这是考古史上最大的玩笑——他一辈子考古,不只为研究古物,终极目的是找到“中国人的源头”,而作为“中国考古学之父”,他最终却失去了大陆的田野。
1979年,李济逝世。他的遗物中没有一件古董。50年前,他就给考古界立下规矩:考古人不许收藏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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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济在台湾期间的两个著名弟子:许倬云
与
张光直
大陆以其广袤和悠久,到处都有考古新发现。然而,必须建构一套理论,以处理不同文化的彼此关系。晚年的李济,忧心忡忡却又无可奈何,正如许倬云所说:“如果他能及时、充分掌握田野资料,能与大陆学者合作,中国历史的研究将有何等宏大的理论系统?然而......”
他的入室弟子、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张光直说:“中国考古学今天仍生活在李济时代。”
2000年,在搜集李济先生史料的过程中,岱峻老师第一次走进李庄,他震惊地发现,他“一跤跌进了富矿里”——除了李济先生,当年同样流落在李庄的,还有一大群中国最顶级学者,他们给世界贡献了最优质的学术成果,给后人留下了最深厚的历史养分,而这一切,甚至包括很多当地人在内,却知者寥寥。
▲李庄学者集萃
那是一群什么样的知识分子?
按许倬云先生给《李济传》所做的序言,
“他们筹划一事,无不狮子搏兔、尽其全力;他们才气高,学术研究与处世治事却都是按最笨最累的办法;他们办事一丝不苟,做人自律甚严;他们坚持以寻求知识、累积知识为道路,参与到人类真理的永续大事中。”他们以非常时期的卓越表现,证明了许倬云先生所说的,
“智者与勇者,本是一体。”
许倬云先生是在缅怀恩师,同样是在缅怀那一代无法复制的学人,这让岱峻深深意识到,李济先生的故事绝非孤例,
为此,岱峻踏上长达23年的“发现李庄”之路,为此付出后半生的心血,完成了这部《发现李庄》。
如果说李济先生是最先“浮出李庄”的大鱼,那么,李庄就是一片不可思议的深海,太多首次披露的独家史料,让后人不得不震惊。
当年的中国,居然还有过那么一群人,他们和李济一样,大多家道殷实,却只求物质上的最低限度;
他们大多有海外求学经历,却甘居四川最偏僻的乡间;他们以最不引人注目的姿态,绽放出中国知识分子的史上最高光时刻,创造出了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迹。
▲《发现李庄》作者岱峻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