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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我为什么不想回家?

北京大学出版社  · 公众号  · 大学校园  · 2017-01-24 19:03

正文


春节是离乡的人们回家的日子,路途无论多么漫长和艰辛,都挡不住人们回家的脚步。在2015年春节期间,一组返乡笔记在网络流传,返乡自此不再只有温馨和团圆的意味,而充满了对农村的凋敝和故乡的落后的反思和感慨。今天推送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研究员聂日明先生的一篇旧文(收录于北京大学出版社《人·地·城》)。欢迎热心的读者们留言参与讨论,说说你眼中的故乡和农村,获赞数最多的留言者将得到小编送出的精美礼品一份。


我为什么不怀念故乡

 文\聂日

节选自《人·地·城》



我在讨论故乡之前,先亮一下我对故乡的观点:


第一,故乡确实在没落。绝大多数农村,环境从来不曾好过。这是我们到城里工作生活的原因。


第二,故乡可能不值得怀念。那里可能存在的美好回忆,本质往往是贫穷和落后


第三,还需要“回家”,是因为家庭不能团圆。户籍限制人口流动,农村集体土地产权无法流转,致使父母迁移到城市的成本太高。


第四,基本公共服务的分割,以及城乡二元的差距,导致农村人口向城市迁移非常困难,排外政策没有给新移民带来归属感。



当我说故乡的时候,我说的是什么?


我在辽宁丹东和大连交接处的一个小村庄生活了二十年,考到杭州读大学,之后在上海工作。算起来,我在“外地”也待了十几年。在南方的绝大多数年份,我保持一年回两次家的频率。从行动上,我比王博士的那些“太想家了”的初中同学看起来更顾家(他们几年才回一次家)。


所有人都有故乡,这不是农村出身的人的专利。只不过,城市本地居民的故乡在脚下,用不着跋山涉水跑回去。当我们说故乡时,故乡至少意味着三点:第一,那里还有自己的亲人,尤其是父母;第二,自己小时候在那里有过美好的回忆;第三,从那里的生活人文环境与景色中,还能找到旧时的记忆。


对我来说,故乡却只意味着一点,那就是亲人还在那里。记得刚开始工作时,生活拮据,为了省钱,只舍得在春节的时候回一趟家,后来母亲身体不佳,时常牵挂,又回到一年两次返乡的频率,有特殊情况时,还会多回一次。一年的年假(虽然只有可怜的五天),基本上都用在回家的路上。


我对故乡也有很美好的回忆。记得考试得高分时,母亲奖励的糖水荷包蛋;母亲做家务的时候,教我收拾房间、切菜做饭的温馨;春节时穿新衣服的喜悦,复杂的祭祀仪式;冬天里滑冰,雪天里打雪仗、堆雪人。王博士文中提到的上山捉鸟、下河摸鱼,我也干过。在冬天,我和小伙伴们带着手电筒,在寒风中,挨家挨户摸到屋后房檐,在裂开的砖缝处,或稻草、芦苇做的屋顶里,很可能有麻雀在里面,用手电筒一照,它就不动了,可以抓出来。


记得当年在天涯论坛上的“闲闲书话”读舒飞廉对乡村生活的连载(后来结集为《飞廉的村庄》、《草木一村》),欣喜欲狂,舒用日本散文的形式,描述了很多我能想起来、但说不出来的乡村生活的美妙,还有那些生动鲜活的习俗。童年的经验与乡情,被舒飞廉用他的文字一丝一丝从我的记忆中抽出来。



谁在怀念故乡?


一系列返乡笔记,为什么会成为话题?显然,这和近十几年农村劳动力向城市汹涌转移有关。春节前流传的一个段子说:“过大年了,各路名媛、高富帅、CEO们都现原形了。不管平时装得多国际、多上流、多大气,这个时候都要:回县城!回镇上!回村里!名字也从KK、CoCo、Kelly、Jenny、Mandy、Jessica,变成翠花、二狗、铁蛋、瓜娃子、大妹子!”虽然有些夸张,但很生动地描述了回乡群体。


在这一进程中,最为关键的因素有二。第一,1999年展开高等教育大跃进,让毛入学率从1998年的9.76%迅速上升到2012年的30%,到2015年,将达到36%。1998年时,普通本专科招生数为108万,到2013年为700万,这15年的新增学生是7400万,比前一个15年多出6000多万。据2012年的高考招生统计,全国农村学生录取人数占全国录取人数比例达59.1%,其中本科为52.5%,一本为45.7%。静态粗略估计,近30年定居在城市的农村出身的大学毕业生有4000万人。


第二,庞大的农民工群体。国家统计局2012年的监测报告显示,农民工总量为2.6亿,其中外出农民工为1.6亿,跨省流动的农民工为0.76亿,占外出的47%。89%的农民工学历为初中及以下,主要从事制造业和建筑业。外出农民工中,举家外出的仅为3375万,占比20%。


由此,经过高等教育的农村学生,更可能阅读返乡笔记,也更容易同情共感。他们多半留在城市里工作、定居,他们已是城里人,但不少人父母还在故乡,需要回家过年。他们有知识又有关怀,触文生情的可能性更高。



故乡真的让人怀念吗?


虽然我一年回两次家,但我一点也不怀念故乡。我回家是为了父母,自然尽可能地把时间留给他们。这许多年来,回去的几天,除了在家里陪父母聊天,基本不到处走动。尽管如此,我仍觉得家里处处不习惯不自在,不想待也待不住


首当其冲的问题是如厕。老家的厕所是旱厕,依我们那的条件,厕所都在室外,和猪圈排在一起。冬天时,屁股被冻得生疼;夏天时,臭气熏天,蚊蝇飞舞,几欲作呕。每次回家上厕所,都像上刑场。现在条件还算好,起码有屋有顶,可以挡风挡雨,水泥地面清扫容易,里面还安了灯泡,夜间可照明。小时候,条件要差得多,地上挖个圆坑,放两块木板,就是厕所。且不说容易掉进坑里,大便落下后,激起的水花反溅到屁股的感觉也不是很美。至于下雨打伞如厕,就更具想象空间。


其次,农村很难保证个人卫生,比如,洗澡频率远低于城市。农村房屋室内很少有淋浴房,就算有也用不了,因为自来水不是随开随流。没有淋浴房,没有马桶,自然没有必要做面盆,于是洗头也比较少。几年之前,回家五六天时间,我基本上不洗澡,三四天才洗一次头。最近几年,实在受不了,回家以后,就在镇上定好酒店,虽然不是每天都住在那里,但可以保证两天洗一次澡。前两年,家里新建了一间房,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和淋浴房,才解决了洗澡问题。


再次,与大多数城市人的记忆想象不同的是,农村虽是蓝天白云,但并非都是青山绿水、稻米清香。相反,垃圾遍地、臭气四溢、蚊蝇满天才是许多农村生活的常态。并且,这种状态越来越恶化。


主要原因有二。第一,随着农村劳动力向城市流动,农村环境建设的资金、劳动力投入远低于以往,农村衰败、空心化,农村基础设施、建筑物破旧明显。我所在的村庄,能人都进城了,新建房与老房翻新的频率大大放缓,村里很多老人住的房子,是在40年前用泥坯所造。


第二,随着生活水平提高、商品丰富,生活垃圾的数量与难降解程度也大大增加。由于农村缺乏垃圾清理等公共服务,池塘、路上成为垃圾堆积点,难看是小问题,脏、臭、污染才是大问题。


环境问题是我不想念故乡的一个原因。如果认真全面地回味故乡,能记起的大多数细节,绝不可能只有美好。首先,是辛苦的农业劳作。我家乡是水稻产区,水田旁立有基本农田的标志。4月份开始铲土、浸种、育苗,5月份泡田、平整土地,6月份插秧,随后是洒化肥、打农药,以前还要拔稗草,10月份收割、脱谷。



在家里生活的20年时间,我自长大起,除了高中时期没怎么做农活以外,其余年份都要干农活,干过多数环节和种类。如插秧,一天一个人可以插一亩多地,我和母亲两个人要插五天左右,父亲负责分捡苗盘等。这是我干过最苦的活,一整天要弯着腰,笔直的插秧绳看起来好遥远。天黑了才回家,回家路上,腰都没法直起来。期间还要小心田里锋利的石头或碎玻璃,防止割破脚,小心不要被蚂蝗吸血。那时,我不太会关心洒化肥和打农药时的高危污染,但沉重的药壶和机械的下压动作,实在是个挑战。当时特别羡慕别的土豪家庭用的机喷药壶,又快又省力。我想,我们这代人,有多少人就是因干了农活,才坚定了不在家里待着的决心。


所有这些辛苦的价值,基本等于无。有一年,我一时兴起,算了一下水稻的投入产出,种地一年,劳动所得仅相当于自己吃粮免费。在我们那里,农村土地现在免费送给别人种,别人还不一定肯要。



那些美好的故乡回忆靠谱吗?


回过头来,再掰一掰对故乡的美好回忆。直至今天,我都记得小时候穿过的几件好衣服,以及生病和考了好成绩才能吃到的糖水荷包蛋。这些美好回忆,都是贫穷和匮乏的产物。小孩子喜欢过年、过节,因为只有那时,才能吃到好东西、穿上新衣服。大人们眼里的过年,虽然也有喜悦氛围,但也意味着麻烦、花钱。


再回想儿时玩的很多游戏,那时我们是放养的。山上河里乱跑,十分危险。比如用火柴头和自行车链条的链节做枪、放鞭炮,容易炸伤;初冬时在刚冻的池塘滑冰,夏天在河里游泳,都容易溺水。


在我看来,故乡的邻居与亲情从来不是温情脉脉。早先农村家庭兄弟姐妹较多,家穷有赡养父母的纠纷,家富有财产继承分割的纠纷,谁家没几件兄弟反目、邻里失和的丑事?人情往来算计,可谓锱铢必较。就算这些都不存在,乡里村庄、人情社会,回家被七大姑八大姨问这问那,从逼婚到逼生,令人不胜其烦,上一代人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真的那么值得我们去接受吗?


故乡的现实并不美好,让人不愿意留在那里。美好的儿时记忆也很虚幻。而就算是美好的回忆,其本质也可能令人难以正视。


迄今为止,我都能忆起小时候准备过年的喜悦气氛,祭祀、贴对联是过年的重要部分。小时候贴对联,对联是书法好的村人写的,事先一张一张算好要买的红纸,裁好以后,让“书法家”按照楹联书上照写下来。小时候,看别人写书法的飘逸,觉得好帅。随后,这个阶段基本上跳过,因为镇上有卖印刷好的对联,又漂亮又大气;以前一个下午的表演活动,今天一个简单的交易就可以完成。


更复杂的是祭祀活动。我母亲往往要熬两个夜晚制作祭祀用品,用于上供的塔式碗菜,用萝卜丝堆好圆锥体,再用芦苇做的牙签将菜片、染色的粉丝、肉片等五种菜式插在萝卜丝圆锥上,再用红细线绑牢。用于祭祖的烧纸,也要盖上圆印,我往往要用整个下午用圆印蘸红墨水盖满这些纸。我读高中时,这些过程就被简化了,镇上有卖各类供花和纸钱,替代了复杂的塔式碗菜和盖红印的纸。以前几天的活,在小孩子眼里的复杂准备,一两百块钱就全都搞定了。


祭祀重仪式感,但当年我们愿意费那么多时间来做这些事,主要因为人工便宜,市场也不发达,买不到。现在家里的青壮劳动力常年在外打工,赶在年底回家,哪有这么多时间做这些复杂而又没有实际收益的事呢?


以前过年前要准备猪肉、年糕、鱼、鸡、油炸食品等,以及采购新衣服,这些行为方式已基本上没落。这些东西平时都不太乐意吃,过年时谁还会在紧巴巴的时间里做这些没人吃的东西?说到底,这些习俗是以前太穷,将平时舍不得吃的,一起准备好,留待过年时吃。现在有谁会真的觉得过年时吃的东西是一年中自己吃过的最好的东西?


自打小到现在,我们春节的主要活动主要集中在几方面:小孩子要串门、放鞭;大人要打牌、打麻将;特定时间全家一起走亲戚。还有东北居高不上的春晚收视率。春晚过去被人诟病的一个方面,是东北农村的文化长期主导。不过,东北尤其是农村,确实喜欢看春晚,辽宁卫视春晚的收视率也不低。但,这恰是娱乐生活匮乏的标志。因为人们实在没啥可干。元宵灯会、庙会、迎春活动,是城里才有的事。即便城里人愿意出去参与娱乐活动,东北的冬天也太冷了点。


今天的故乡,虽然物质方面有所改善,但文化娱乐方面依旧匮乏。这是农村地广人稀的环境决定的,以前偶尔有秧歌队前来,一个团队跳个小半天,拿500块。现在没有人愿意出这个钱,人工也贵了,自然就没人来了。


春节管一年。新年要说吉祥话、喜气话,发财与高升不离口,春节不吵架、不生气。这是东北老辈人反复向小孩子强调的。春节有各种禁忌,如正月十一庄稼会,主粮丰歉,不能用针。还有更完整的,如一鸡二鸭猫三狗四猪五羊六人七马八九果十菜。何时不能用剪刀,何时不能见星月,何时要吃生菜,何人要吃猪前蹄,都有讲究。


禁忌与习俗固然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但未尝不是因为我们以前过的太苦,对未来生活的不确定性感到恐惧,缺乏前进的自信,所以对任何一丝不安份的可能,都宁可信其有。



故乡为什么会衰败?


受过高等教育、农村出身的人,他们进城后,大多数不会再回到故乡,尤其是那些仍以农业劳作为主的农村。包括我在内的新城里人,只在节假日时想想家,真要在故乡待几个月,十有八九抗不住。既然一些人不会回乡定居,为什么还希望故乡能保持小时候的样子?


今天农村的衰败,以及发达地区农村越来越像城市等现象,说到底,是城市在就业机会、生活水平、文化娱乐服务等方面过于强势。要么农村条件向城市看齐,要么农村人口向城市转移。除此以外,没有第三条道路可选。


一般人认为,东北人不乐意出来打工。但哪怕是这样,到2008年时,我们村里的青壮劳动力基本都外出了,至少是在县里、镇上打零工。家里不过是一个住所。回乡和他们聊天的时候,很少有人说要待在家里——那是没出息的意思,大家都在寻找更好的打工机会。他们的生活更加富足,虽然比城市有差距,但至少不用吃块肉、吃个鸡蛋精打细算、思量百般。这些是他们进城打工和脱离农业生产劳作的结果。不把农民绑定在土地劳作,他们生活得更好,而不是更差。


如果要让某些人嘴里的“故乡”维持其状态,唯一办法是把农民继续绑定在土地上,维持原有的小农经济状态,那将不得不把农村或城市封闭起来,不让农村劳动力流出,或阻止农村劳动力流入城市。这对农村和农民来说,这是多么残酷的事。


如今的农村,是包括“返乡笔记”作者王磊光在内的农村人用脚投票的结果。另一方面,虽然一些农村衰败了,但农村里的人日子越过越好。



- 版权信息 -

作者:聂日明

编辑:守拙堂陈峤

本文观点及资料来自徐远《人·地·城》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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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地·城

 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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