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胡同·第413辑
下水道里的当代生活史
生活在北京的仲春,您会想到什么呢?
玉渊潭的桃花,陶然亭的柳芽,南礼士路的林荫,长安街红墙外的玉兰。109国道边儿的烧烤,王府井街头的短裙,扒鸡猪头肉变咸了,出门深吸一口气结果满嘴黄土。
周末门头沟烤串去。
牛街买的整个大腰子,一刀切开,烤出油来之后夹在烤馒头片里吃。
以上美食与今天文章内容无关。
春天,也是下水道清淤的黄金季节。
前些天去和北京城市排水集团第一管网分公司的老师傅聊了聊,咱北京数不清的雨篦子污水井,都会在开春时节至五一劳动节前清理一遍。
里面有啥?无非泥土、树叶、生活垃圾。
下水道里的东西。您能看出啥门道儿不?
然而就是这些简单的杂物,在排水工人眼里,却也有着明显的时代特点。
咱生活在城市里的人,看到了林荫路变成立交桥,小胡同变成高楼大厦,一条街上的店铺开了有关关了又开,感叹着儿时不再。
同理,排水工人师傅从水沟里的一铲子土中,也读出了变迁。
今天的主人公,李京立先生,北京城市排水集团第一管网分公司排水工人。今年47岁,在岗位上工作了27年。从1990年至今这27年,也是社会变化最快的27年。
李京立,排水工人。
还是先说说李京立的经历。
他生在陶然亭畔黑窑厂一带的小胡同里。年幼时他并不记得排水工人工作的场面,但记得家门口有一条一乍来宽的小沟。这便是老城区最简陋的排水系统,每到大雨来临,小沟很快满溢,于是很多街坊要在家门口筑上一道小土坝。
水排到哪去,李京立也说不清,但陶然亭里的水是臭的,护城河就更不用说了。
前些年拍到的护城河底清淤时候的场景。老护城河两边都是土堤,可惜没有搜到老照片。
直到他参加工作后的90年代,北京市政方面还在完善着“雨污分流”的工作,即将雨水和生活污水分别排放,污水进处理厂,雨水进入河流。当然这是后话啦。
六七岁时候他搬过一次家,搬到了团结湖附近。此时年岁稍大,他已记得在团结湖畔看到旁边平房里的水直接流进湖里。那个年代,生活污水相比城里遍布的大小工厂还算轻微。
技校毕业。学的机加工。结果赶上市政招工,糊里糊涂来到了排水部门。服务行业,那本是他们年轻人看不上的,打心眼儿里还是想去效益好的工厂。
1953年版老雨水井盖。
就这样上班了。第一天领导给新人们讲话,第二天带着大家了解一下分工、人员,把新人托付给老工人——
“第三天上工,干了一天就不想干了。”
跟着班组的第一个活儿,是清理一处直径容纳一人的下水道。为了阻拦各种垃圾,下水道里有一个铁网子,李京立和师父摘除上面挂着的生活垃圾。
但太臭了。
回家洗衣服,晾干了,怎么闻都还是那股子臭味儿。那种味道……怎么形容呢,并不是单纯的臭味儿,而是一种让人心神不宁的味道,咱北京的护城河在80年代末还有那股味儿,而凉水河更是到了2000年之前都能闻到。
李京立和同事们在街边清理污水井。
带他的师父看得出他不高兴——不用看,这种工作对一个期待着未来生活的年轻人,必然是一种煎熬。可是,“你干的事业,是服务社会的,大家都不干,社会怎么办?”
简单的道理,干活的人说出口,与不干活的人说出口,那分量是不一样的。师父是个知青,“他吃过苦。”
就这样李京立就干下来了。师父如今已经退休,李京立说,老师父对年轻徒弟们那种超越工作深入至生活的关心,让他难以忘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师父”而不是“师傅”。
而今他也带着很多徒弟了。
从此他一直与下水道和那种味道相伴。街边的雨篦子,污水井,乃至盖板河的清淤,他都去过。
说到盖板河,李京立也给老少爷们报个平安——二环平行的老护城河,多段已是暗河,里面一直定期清淤维护呢。有机会咱争取让他带着下去瞅瞅。
1990年主角:硬币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李京立记得,下水道里掏出来的除了泥土,最显眼的东西是硬币。
1分2分5分不算多,可谁会扔掉钱呢?李京立观察,当时菜摊使用的柜台,大都是竹条拼成,买菜人随手一搁,硬币可能就掉进缝隙里。再经一场雨冲刷,一些硬币顺着流进下水道。
50年代的井盖。
硬币不是很多,只是相比其他生活垃圾,它更容易给人留下印象。泥土多则是因为道路水平有限,很多小胡同还都是土路呢。
1991年的11月9日,晚报曾经刊登一篇文章,写到了一分钱硬币掉在地上都没人捡。我记得大概是90年代末,社会上流行一个说法,“不为1毛钱弯腰”。生活水平提高、物价上涨,硬币失去了往日的地位。
李京立记忆中的菜摊摊主,恐怕也想不起来收摊之后趴在摊位下面捡那几个硬币了吧。
90年代初主角:塑料袋
在接下来的90年代初,塑料袋开始频繁出现在下水道里。尤其是超薄塑料袋,攒起来如同一根细绳,很容易掉进雨篦子。
塑料袋给人们带来了方便。而塑料袋对环境的危害的观念,1989年已出现在晚报上。我们都见过塑料袋满天飞,只是看不到排水沟里随波逐流的罢了。直到前些年“限塑令”,这种现象终于缓解。
这是十年前,在门头沟拍到的一张满是白色垃圾的山景。
除了塑料袋,还有卫生巾,它与塑料袋一样残留在水沟底部的泥里。侧面上也说明,当时北京还没完全实现“雨污分流”。现在则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
90年代中期主角:钎子
终于又得说到烤串儿了。
它在我们生活中有着很奇怪的地位。大家都爱吃,早年间它是奢侈的美味,现在平易近人
比如奶油炸糕,比如糖醋里脊,比如水果罐头,这些曾经的美味都被我们日益挑剔的口味所淘汰,只有烤串儿,经久不衰。
至90年代中期,烤串越来越流行,也终于影响到了排水工人的工作。
老井盖,年代不详。
忘了那是哪一天的一场大雨,街边的雨篦子堵塞,李京立跳进去直接用手抓里面的杂物。一把下去抓出一把钎子,自己的手指则在滴血。这个疤痕至今留在他的手上。
庙会上的烤串总是那么多。可见受欢迎程度。
他回忆,那时候雨篦子掏出来的东西里面,钎子能占到四分之一体积。而钎子格外容易造成堵塞,唯有常掏。
随着城市管理水平、食品卫生水平提高,如今钎子已不常见。
同一时代:井盖丢了
“捞出什么都不怕,最怕就是捞出人来。”因为井盖都丢啦。掉进去人就是事故。
丢失井盖、雨篦子成为城市病,李京立记得当时市政排水部门做了一些尝试,开发防盗井盖,但效果并不理想。
80年代雨水井盖。
最严重的时候,“早上起来骑车,路过管片儿吓一跳,整条街的雨篦子全都没啦。所有的备货全都用上了还是不够的时候,只能临时立起牌子提醒路人们注意,等到井盖到货赶紧再换上。”
当时的规定是12小时之内处理完毕。可是连单位存货都已经用光,还得先立个告示牌,再等着新井盖送到。他曾关注过相关的法规,因为井盖价值并不算高,因此盗窃量少,一般不会被严重处理。
后来北京严格规定,废品收购者不得收井盖、雨篦子,也有更多新材料投入使用,这一现象基本消失。
现代井盖,还带有景观呢。
新世纪前后:烟头多了
随手把烟头扔进雨篦子,很多烟民都有这个习惯。我们习惯认为这不算不文明行为,因为小小的烟头不会堵塞下水道。
90年代末至新世纪初,北京街头越来越多出现各种扫地车辆,环卫工人拿着大扫把的场面如今只能在小巷中见到了。然而沿街开动的扫地车,会将路边的烟头直接扫进雨篦子。
“那些年,烟头最显眼。”
李京立清理雨篦子。
前两天跟李京立出工,在159中学南边王府仓胡同掏了一个雨篦子,一铲子下去,带出来的除了泥土,还是烟头。其中还有一张糖纸、一根竹钎子。其他的垃圾少了,烟头多了,排水工人们松了口气。
其实呢,比起前些年,烟头也少了。“现在戒烟成了风气。即便是抽烟的人,也习惯了将烟头弄灭,随手扔到垃圾桶里。城市设施跟得上了,很多垃圾桶也设置了烟灰缸。”
顺便说,烟头最好还是不要往雨篦子里扔,因为里面仍可能有沼气。
其中能看到一些烟头。
如今:厨余油脂
最近些年,困扰排水工人的淤塞物主要是油脂。平常咱们看不到,但李京立说,到了夜里,很多饭馆、小饭摊都会把厨余的污水连同油脂倒进排水沟。油脂遇冷凝结,散发异味,无论在雨篦子里还是管道里都是麻烦。
可话也得两头说。“生活好了嘛。小时候全家人一个月未必能吃一斤油,可是现在,您涮一顿麻辣火锅,恐怕就不止一斤油。”
排水部门也只能派人巡逻,发现问题劝说制止。
冲刷下水道。
但下水道还是干净多了
27年的工作里,李京立眼见着一代代新材料的下水道投入使用。最早的缸瓦管到水泥管,再到钢筋水泥管,现在已经使用pe塑料材质的双层螺纹管。
北京城市排水集团第一管网分公司里,有一处模拟的下水道,其中既展示着建国初期以城砖砌成的老式下水道,也能看到各种新材料、新技术的下水道。
前面配图的井盖,就是这里拍摄的。这处展示区每年的开放日可供市民参观。
角落里静静躺着一架“人力绞车”,它是二三十年前排水工人常用的工具——工人们在下水道里将淤泥装上小车,再由人力将它拉上地面。
“现在我们有机器人查看管道情况,有高压冲洗车喷水,再由吸污车将淤塞物吸走。吸污车的劲儿可大了,连砖头瓦块全都能清理干净。”
画面右下,就是已经淘汰的人力绞车。
即便是个别地点仍需要工人搅拌淤塞物以便清理,下井作业的工人们也都配备了呼气气瓶、面具。
但李京立觉得,若让城市排水通畅,最重要的因素还是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
“从接到热线电话去清理下水道,到现在我们定期巡查、及时发现问题及时清理,我们的服务意识真的提高了;从人们看见往下水道里乱倒垃圾习以为常,到热心人发现问题想打电话反映却找不到公用电话,再到人人发现问题、随时都有反映甚至制止的习惯,这个城市里的人进步了。”
他记忆中陶然亭、团结湖的一汪臭水,也早已变成了一池清水。
陶然亭的早晨,一位老人坐在湖边吹笛子。
谢谢观看。
本文原载于日前《北京晚报》。刊发稿件略有删改。
鸣谢北京市排水集团第一管网分公司赵兄、排水集团周兄。
排水工人师傅们,这个春天您又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