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t Metheney的两场独奏会很早就宣告售罄,年届古稀的Pat在舞台上聊一段人生闲磕,接着弹一段,分段演绎着自己与吉他的亲密关系。摄影:Emile Holba不少人会把爵士乐等同于“小资情怀”,但在伦敦的演出现场,爵士乐展现的气质是带着多重样貌的。
文丨FT中文网专栏作家 张璐诗 Lucy Cheung
进入11月之后,与国内东北漠河纬度相仿的英格兰,黑夜逐日拉长。下午三四点已渐渐暗下来,就像天空慢慢合上了眼皮。每年这个时候,伦敦爵士节(EFG London Jazz Festival)开场,连续两个礼拜,在巴比肯中心、在南岸中心,也在全城遍布各街区的现场音乐俱乐部、教堂和小酒馆内,奏响律动极有特点的音乐。爵士节期间恰逢“小雪”节气,伦敦气温骤然降至零下,因此出入每一场音乐会,总会有点“烤火取暖”的感觉。
爵士乐与古典音乐颇为相像:两者都基于并不简单的乐理,从而决定了欣赏有一定的门槛,受众有所局限。再者,老生常谈,“音乐”这门艺术,不像看得见摸得着的视觉艺术,形式抽象至极,接收终端依靠绝对的主观感受,无法言传。但即使不懂音乐构成的来龙去脉,艺术越是抽象,对人内心的冲击也最直接:被打动了,或者没有。而爵士音乐较之于古典乐更草根的起源、其即兴的创作本质、强烈的切分音和变化多端的节奏,常能带来色彩更丰富的体验。
本届爵士节的一个重头戏是美国爵士吉他演奏家Pat Metheney,他数十年的音乐生涯跨越了爵士、摇滚和当代古典乐,这次在巴比肯中心的两场独奏会很早就售罄。我上一次看他现场是10多年前在德国,记得他整场没说两句话。或许是年纪大了,年届古稀的Pat上场后弹一曲就开始唠嗑,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扯家常,而是从自己的童年生活开始讲起,聊一段成长故事,接着弹一段,算是阶段性地演示自己与吉他这门乐器的亲密关系。
在他的口述个人史之间,我看到的是勇于饰演“第一位吃螃蟹”角色的人:Pat思维灵活,擅长提问,经常试图用前人没尝试过的方式去演奏,乃至对于吉他作为乐器本身的演变也有过贡献。比如Pat有一把标志性的42弦“毕加索”吉他,是加拿大一位女制琴师为他定制的,弹拨时有一种酷似古筝的清亮音色。从现场听来,Pat的指法和节奏感整体有点比不上过去了,但我想他的探索者精神会照亮许多人跟前的路。
每天上演几十场演出的爵士节,有点自己跟自己较劲的意思,但每年我已习惯趁此机会,多认识几家音乐现场。伦敦Soho的托特纳姆宫地铁站附近,自从修建“伊丽莎白线”以来城市地貌变化很大,边上的“乐器一条街”丹麦街及周边由房地产商做了重新开发,原来的几家独立音乐演出场所已消失,少部分则改头换面成为新店。一晚,恰好我关注的一队伦敦爵士即兴乐队Ill Considered在这儿的地下室场所The Lower Third有演出。这个场所的前身是伦敦老乐迷们都熟悉的12 Bar Club,九年前因房地产商进驻而关门,两年前换了店名重新开业。沿着狭窄的台阶走到令人联想毛坯房的地下二层,低矮的天花板之下,响起了与眼前这一空间相吻合的“糙”:Ill Considered的即兴与韵律,一向有种深探伦敦城脉动与叛逆的劲。
这样站着听的现场,整体感觉更接近摇滚乐,而与一些乐迷心目中的爵士乐约等于“小资情怀”的印象相左。这样“很伦敦”的现场,可以说也是爵士节带出的多棱镜:乐手和乐队的成长与文化背景,在这种张扬个性的音乐形式中尤能体现。当丹麦贝斯手Jasper Høiby三重奏回到南岸中心普赛尔小厅的舒适座椅上,音乐性格也随之移步:以一把大贝斯作为乐队领军乐器并不多见,Jasper与鼓手和钢琴手同样透出创新的胆识,但三人的探索似乎有点疏散,鼓击的火花四溅与贝斯的玲珑八面彼此都有点争相出风头,而来自韩国的年轻钢琴手更是自顾自做实验,她偶尔在琴键上会呈现出奇思妙想,可惜跟队友之间听不出默契感。席间有着强烈的感受:三人独立开来都是优秀的乐手,但作为三重奏,他们都需要更用心地去聆听彼此。
在韵律中接近生命力原初的音乐现场,不论音乐门类都难得一遇,我在今年的伦敦爵士节上见证了一回,感觉幸运。那是亚美尼亚钢琴家和作曲家Tigran Hamasyan的独奏会,在台下的我们,看着这位37岁音乐家的才气一个劲往外溢,双手与身体不断在横冲直撞的旋律和节奏、力度之间的把控之间寻找平衡。这种感觉,就像看着Tigran自身的灵感驱动着他一往无前,音乐不断突围,停不下来,甚至达到了人的物理反应极限,因而台上的钢琴家有时看着像一位失控的天才。每一个即席弹出来的音符瞬间即逝,但他的每一下按键都有说服力;连成的乐句,则成为带领我们漂浮与飞翔的织锦。
一个半小时的独奏会结束时,全场观众一边鼓掌一边纷纷站了起来。散场时,一边听着周围的人群兴致勃勃地讨论刚才的音乐会,我一边想着Tigran出现在伦敦爵士节,还有另一层意义。在西方世界,亚美尼亚文化常年出于边缘地带,即使是文化多样性突出的伦敦,能进入大众视野内的西亚、东欧当代艺术少之又少。
在Tigran之前,我能记得起在伦敦的亚美尼亚“音乐现场”,便只有路过时偶遇的街头艺人。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寒天,大风中忽然传来浓烈的西亚单簧管音韵,顺着找去,见步行街中心坐了一位大叔,跟前放着扬声器,一边播放亚美尼亚的流行曲《不多也不少》(Voch Avel Voch Pakas),一边拉着手风琴。民乐旋律独特,吸引了我的注意,但大多数人都头也不抬就走过了,大叔似乎也不计较,自顾自拉琴,在太阳下抬起脸,一边微笑。
Tigran Hamasyan的独奏会现场,摄影:张璐诗
在国内,我的父辈一代对亚美尼亚当代文艺发展的接触更直接。最近我父亲才说起,他小时候在广州新华电影院看过一部亚美尼亚电影《心儿在歌唱》。他说第一次没看懂,然而直觉很喜欢,于是又去重看了一遍,印象留到了今天。由华侨投资建起来的“新华电影院”,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广州修地铁时已被拆掉,但回看这部拍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电影,当中亚美尼亚盲人歌手的深情,感染力足以让人忽略手机上偶尔失真的音质。
不久之后就在伦敦看到了Tigran的现场,心里自然多了一层感触。从大约十年前开始,年轻的Tigran就以过人的天赋照亮了欧洲爵士乐界的天际,并随之冲破了东西方世界固有的“时差”。亚美尼亚的民间曲调,与西方音乐有着完全不同的音阶体系,牵引出的情感也全然不同。Tigran不仅在创作之中执着援引故乡的传统民乐,同时也采纳了亚美尼亚的民间传说,在琴键上做诠释和再创作。
平时偶尔会见到他在社交媒体上就亚美尼亚的时局表达自己的观点;但在音乐中,Tigran的表达就含蓄得多。以他借用亚美尼亚“千声鸟”的民间传说所创作的新专辑为例:在迂回曲折充满画面感的乐声中,我们知道了在亚美尼亚传统中,有这样一只神秘的鸟,它的歌声能够治愈世界,带来和平与重生。但传说中的王子为找到这只千声鸟,出发了就没有回头路,他必须穿越无尽的沙漠、寒冷的山地冬季、汹涌的河流,并在谴责、背叛和40头恶魔的追赶下前行。Tigran想要表达的是:假如我们希望改变世界,每个人都需要先改变自己。暂且不论传说的现实意义,光是听了这个故事,就能为常居西方世界的视野带来一点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