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dness in great ones
must not unwatched go.
——Shakespeare, Hamlet, 3.1.188
文集收录了马基雅维利的文学作品,非常好看。——
1. 《曼陀罗》比莎士比亚的《奥赛罗》多了一层不怀好意的喜剧色彩,命运的作弄感更强,洞微察幽的“实践智慧”炉火纯青到了
伊甸蛇
的境地,佐证着马基雅维利的一个固执的看法:人的智慧是随着世界的败坏而不得不同时败坏的,所以才有伊阿古这些混蛋的心安理得:
我们这么坏,实在是我们自己也没办法呀。
这正像《冬天的故事》里的欧陶利克斯说的那样:如果我想诚实一下,我看命运之神都不会准许。《曼陀罗》和《奥赛罗》一样,也展示了一个完全被恶所驱动的败坏、绝望但却生机勃勃的世界,所有的善良善和美德都像木鸡一样
呆在那里
,任凭恶棍操纵,古老的拯救工具“deus ex machina”已经不见踪影,那些拒绝跟随世界一起变老变坏的人们对于这个操蛋的世界不再起任何作用,追念布鲁图斯?所能成就的仅仅是一个感伤博雅的共和主义者,没有谁会蠢到指望你去诛杀暴君,况且,
现时代的暴君,其含义早已发生天大逆转,
有位学者说得精辟:“理性不再支配世界,暴君是终结混乱的唯一途径,牢固的中心没有了,相反之物,共谋而动,圣人与罪人从同一孔源泉涌现。”(阿兰·布鲁姆),暴君,如今的暴君,站在历史的尽头、世界荒原的边际,对贫乏晦暗的“自然秩序”实施最后的断头刑,他们就像理查三世一样,挥刀斩向困锁着这个世界的黑暗命运链,——the great “crooked” chain of beings,那上面附着的平庸良善早已生锈,但更多的是岁月轮回、王朝更迭与族群流转中累积凝固起来的不幸、不义、痛苦和恨怨。——不幸的唯一者及其败坏的所有物。
2. 《贝尔法哥》是一出高等精灵的沉沦戏,赶鬼一节很特别,赶出了新境界,一万年后耶稣再临人间,也会被这一段笑岔气吧。这篇小说描写了尘世间的陷阱罗网,它们的致死恶俗,以及对灵性元素的无情捕获,读完你特别能理解加利利人上十字架的末世心情,
快来吧,升到上边去,此地不可再停留……
一种对懒惰的尘世历史失去耐心,祈求加速的救赎史,朝向另一个更高的“世代移涌”快快推进的决心,在《苏格拉底的申辩》结尾和《斐多篇》的紧迫场景里,我们能够在古老的哲学家那里感受到相似的激情。——一种必须立刻终止沉思的生活与美德的闲谈,洗去此世的尘埃,扔掉此世的假面和
“衣袍”
,换上新衣,叛离那靠不住的命运娼妇——黑玛门尼,转而趋向
死亡和审判
的诺斯替家族的灵知激情。
▲ 马基雅维利1513年12月10日写给友人的信,“更衣”细节或可与古代灵知传统中的“衣袍”学说对勘,见于《珍珠之歌》,又名《光辉衣袍之歌》,等古卷。
3. 《劝忏悔》开篇圣经引语(“上主,我从深渊向你呼号;我主,求你侧耳俯听我的哀祷”)显然在呼应《君主论》开篇“平原高山”那句话,鉴于正文讨论大卫和圣彼得这两个古代圣王,所以它算得上是一篇另类“君主论”,值得过度解释,——不过度不足以榨出其精义,就像圣奥古斯丁那个榨橄榄油的象征,
把精华榨出来,让橄榄碎掉
,或如迈蒙尼德的“金苹果”寓言,解读马基雅维利这类曲径辗转、代命运立言的“谶纬书”,也要用类似的方法,像他自己建议的,要有一点点血气和鲁莽才能赢得命运的应答。这篇散文讨论了人性的脆弱,这是异教和基督教的共同难题,古代异教发明了一整套关于过失和命运之间致命互动的希腊悲剧式的
“不救赎”
框架,基督教似乎没有这么自暴自弃地任凭命运巨轮的碾压,而是为脆弱的人保留了一个跪在绝对者脚下忏悔而得以满血复活的机会,基督教的上帝就这样架空了古代命运的暴君权柄,把匍匐蜷缩在后者阴影下的可怜人儿接纳进了自己的庇护天城,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古今政权交接过程,远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改朝换代——
translatio imperii,
而是
“新天新地”
。《劝忏悔》篇幅很短,但彰显了马基雅维利对基督教神学教义的精通,但需要马上提醒一句,马基雅维利的笔调永远带有一种极具“命运感”的戏谑、反讽和无情审判的底色,这样一来,在与古代命运的角斗中刚刚赢了一回合的基督教教义陡然之间就要被收回征服者的战利品了。从这篇散文我第一次得知,马基雅维利竟然是佛罗伦萨一个宗教组织“怜悯会”的成员,highly revealing!最后,和《君主论》篇末引用彼特拉克一样,《劝忏悔》篇末也引用了两句彼特拉克:“然后使我忏悔,清楚地知道,世间的欢乐是一个短瞬的梦。”
悲莫大于心死,欣亦如是。这可能是马基雅维利心中最后的忏悔吧。
这个佛罗伦萨人是不是有点像那个被钉的加利利人呢?——而所有这一切,不就是世人对命运的不幸分配所能做出的最高应答吗?
4. 《非洲迫害史》是一部另类教会史,从风格上看,也算得上是对初代教父拉克坦提乌斯《迫害者之死》的仿作(戏仿)。两行圣经引语运用的令人绝倒,
在对基督教的表面辩护中狠狠地打击了基督教
,不动声色,却满满的讽刺和机心,如果和《李维史论》第2卷第5章(“宗派和语言的多样性,再加上大洪水和瘟疫,湮没了历史的记载”)以及培根随笔“论变易兴亡”对照着读,收获或可更丰。圣经引语显然是经过周密考量的,再一次警示学人慎用古典箴言,用得好,是见血的针,用得不好,是脂粉铅华。提到了圣奥古斯丁,罕见,但怎么提,则是典型的马基雅维利式的,一如他在《李维史论》最长章“论阴谋”中让诗人但丁出场的模式一样,——他罗列了这位基督教哲人的几部伟大作品,然后说它们毁灭于时代的战火动荡中。为了渲染这一栩栩如生的毁灭苦况,马基雅维利甚至引用了一句《圣经·诗篇》中的诗文:
“恶人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默然无声,受到侮辱。”
我相信他在引用这句箴言的时候,心情不再是戏谑的不怀好意,而是真诚严肃的兔死狐悲。这部
微型惨史
是以这样一句话结尾的:“他们劫后余生,悲哀历难,上帝的神秘力量就是这样在上帝所支配的地方运转。”——马基雅维利的上帝是哪一个上帝呢?亚伯拉罕的?加利利人的?保罗的?萨沃纳罗拉的?还是伊壁鸠鲁的?抑或是摩尼的?再或是异教徒们如娼妇的命运?——
她们日夜不停地编织,编织,再剪断。
5. 最后那篇《卡斯特鲁乔·卡斯特拉卡尼生平》是传记文学史上的名篇,可与塔西陀、普鲁塔克比肩,但其中满满的命运感,是塔西佗、普鲁塔克这些峨冠博带、正襟危坐、“含赵量”特别高的古人比不了的,也很正常,因为
命运善待古人
(据说受制于自然法),
却虐待今人
(据说自然法坍塌了),所以,古人可以经营肃穆高贵的政治美德与生活,而今人只剩戏谑人生这一条荒诞路了。
6. 这部文集还包含了几组诗歌,醉生梦死的气象宛如中古晚期“布兰辞”复生,偶尔闪耀出古波斯“鲁拜集”之灵知碎光,阅读感受非常愉悦舒爽。命运女王她老人家要是读了,该会把马基雅维利擢升座前大臣吧,一起密谋,一起耳语,一起为人间布局设陷,坑害那众生,一起搭建世界史大法庭,审判他们的愚蠢.....一起嬉戏,一起玩闹,如宙斯神族在天庭,俯视伊利昂平原英雄种族的战场那般,看血气虚荣如何灰飞烟灭。——如此
恶魔智慧
,辅佐命运天庭,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7. 和《君主论》一样,马基雅维利所有作品都不存在认真兜售所谓帝王术的意图,
《君主论》里头讲的几十个帝王将相死得都很惨,何“术”之有呢?
那书分明是命运的诅咒、审判和嬉戏、是高等神族在云端之上打发闲长光阴的——“冬天的故事”,永恒轮回的车轱辘话,vanity being vanity,all being vanity的“传道”之韵和“布兰”之声呵。
8. 马基雅维利拒绝像柏拉图那样按照人应该的样子去推理人,也不曾像塔西陀和修昔底德那样全然按照人类实际的样子去复写人,他只是像命运女神身侧的仆从(
蛇
)一样俯视人,所以也才有“
tragico,comico,historico”
的自我评价,——“三位一体”笔法,无比深奥,无比隽永。正经轰然坍塌而成不正经,不正经将错就错才最正经,读马基雅维利这位魔导师,你会不会变成一个不正经的恶魔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想读懂他,你自己必须先行有一颗离经叛道的恶魔之心。
快快野化我们庸善的道德口味,并撑大我们可怜的智识光谱吧。
——如此浅白,如此奥妙,你懂了吗?
法利赛人和文士拿走知识的钥匙藏了起来,
他们不曾进门,也不允许想进去的进去,
[因此],至于你们,要狡猾似蛇,天真如鸽子。
——《多马》39, 《马太》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