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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原则上同意。
”
看到领导用手机发来的邮件回复，Bill长吁一口气，忽而整个人背靠住合成革材质的老板椅，望了一眼漆黑的窗外，自言自语：“我去，终于搞定了。”
是的，这份城投项目逾期说明及解决方案报告，已经是第三稿了，如果对比第一稿的内容，早已面目全非。
首稿怒发冲冠，大骂城投不守信用，我雪中送炭，你却背后一枪。领导说，这么写太刚硬，显得都是对方的错，我们都没错，上报上去不好看，说明没有深刻反省。
第二稿痛彻思痛，深刻剖析业务失误，风控失准，未能提前防范风险。领导说，这么写也有问题，搞的好像都是我们的问题，这不还没出险只是逾期嘛，不行，还得改。
终稿自责中带点无奈，伤痛中带点希望。先是深入分析整个经济环境问题；再从大环境角度诉说城投的不易和现金流的困难；然后分析城投项目对我司的战略意义，逾期虽不应该，但在当下也算合情合理；接来下痛定思痛，未来如何规划避免此类项目；最后制定完整的本息回收举措。总结而言，都是国资，不过是左手倒右手，还有希望。
迅速收拾完东西，公司内已无其他同事，大部分人都早早排队打卡下班了。
这个城市的夜色不吵不闹，但沉静之中有股厚重的力量。不用特别认真，你就能听见风呼呼而过的声音，歌唱着千家万户的寻常故事。
回到家，脱下划痕堆积的皮鞋，Bill窝在沙发里，心事重重。
妻子早已热好饭菜。
Bill回想，公司成立开始，原本定位是只做集团内部的授信业务，忘了是什么契机下调整到内外皆做。或许是内部业务到瓶颈了，也或许是外部业务的诱惑太大，领导不安于喝茶看报，还想做点事情。
毕竟，那几年城投业务的东风，一夜吹满大江南北。做城投，意味着业务规模的快速膨胀，报表利润的简单漂亮，能做多大能做多强重点是看股东层面资金支持力度。有着国央企合资的背景，经营层面，领导自然想市场化扩张，当然，薪酬也能逐步市场化匹配。
不过，曾经痛惜两年时间只做了一单外部业务，现在又庆幸只做了一单外部业务。对城投业务的尝试，起点很高，做了一系列的行业尽调，同业学习，机构培训等动作；落地很平，至始至终只操作了一单，也是历经审批流程的千辛万苦，终于投放；结局很尬，唯一的一单城投业务开始出现逾期。进入无止境的拖，催，拖，还，这个循环里，折磨人。
这阵子《少年的你》刷了屏。小北说，“陈念，你是第一个问我疼不疼的人”。Bill也被这句话扎疼了心。是呀，项目逾期后，大家都在思考能否提前回收，商议如何解决，如何把汇报报告修改的多方满意，未来要怎么走，战略还能不能坚持。却没有人问过一句，“Bill，你还好吗？”
不太好。
好不容易尝试从集团内部业务走向外部，好不容易从喝茶看报的日子朝着有点梦想和期待的方向前行，跌跌撞撞，至少有种盲目的踏实。而现在，只剩麻木的等待，等待这一潭死水泛起波澜。
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在城投业务的风口，第一步就落入了泥潭？
02
大约是在2016年的深秋，Bill在公司高层定下开展集团外部政信类业务的战略之后，就开始追寻AA及以上评级的城投项目。也就是在那个深秋，结识了大批拥有城投项目资源的同业方和居间方。
同业相聚，不是吹牛B，就是吐槽C，配菜大概是笑谈风花雪月。但背后也都有很实在的目的，彼此希望能有机会分享市场上的项目信息，渠道信息，各自公司最新授信政策等等，如果能有项目合作，甚好。
16年是个你有多大胆，地就有多大产的年份。Bill记得那年国内全面放开二胎，丈母娘鼓励大胆生，可房价还在持续飙升，赚钱的速度远追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多子未必多福。蔡英文上台，三年内就断了台湾自由行的梦。最牛的是川普，谁能想到，美国总统未来会是个大网红。
于Bill而言，16年遇见了头部同业公司的S总，联合操作了X城投项目，才是真的大胆，真的无畏。
项目交易结构异常简单。S总介绍了X城投项目，S总操作的同时，将其中一部分资产以无追索明保理的方式转让给Bill所在公司，这样最终S总公司和Bill公司各留存一部分资产。
最核心的是，S总持有资产的收益率大概在10以上，Bill持有资产的收益率大概在5，6个点，客户界面，总体平均收益率，大概7，8个点左右。
X城投满意，S总暗爽，Bill兴奋，本该是个皆大欢喜的剧本。
Bill翻看手机里的旧照片又勾起了尽调现场的如烟往事，妻子将加了艾灸药包的热水盆端到脚下，绵绵情绪差点冲破眼眶。
照例是老生常谈的项目信息沟通打开话匣子，在枯燥又不知真假的GDP数据，一般公共预算收入，总体债务，隐形债务，在建项目，发展规划等等结束之后。
S总挑起眉头问Bill：“你知道湖南女孩子有什么特点么？”
S总笑出了声，“你看你果然不懂了吧，湘女多情是指湖南的女孩子像娥皇女英一样重感情，并且专情、痴情。”
Bill从S总笑眯眯的眼神里，似乎看见了什么。嘴上迎合着，还是S总专业！
白酒配辣椒，不是流泪，就是伤胃。轮流打圈后进入自由敬酒阶段，S总举着酒杯站起来，对着高朋满桌，喊道:“各位领导好，我来给大家来一段祝酒词，大家高兴高兴，我先干为敬。”说完便将杯中剩余约莫一两白酒一饮而尽。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在吞云吐雾的酒桌上，抑扬顿挫的语调，从S总微胖又半红着的脸庞唱出，极其有感染力，大家一起鼓掌叫道，“好，好，好！”
末尾，也许是酒精的缘故，酒到深处情难禁。略显木讷的客户代表，借着酒劲，也给Bill文艺了一把，只是那时候不知道，这把文艺，会深深刻进Bill骨子里，且留下的印记，多年难散。
“摧毁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不是往死里猛烈的打击他，而是先给他希望，再让他绝望。
”
果然，逾期之后，所谓推进外部政信业务的战略，像公司碎纸机里的纸屑一样，稀碎零落，惨遭废弃。领导也曾尝试让Bill多出去跑跑，多历练团队，多送送外部项目继续跟风控磨合，可无论流程里提交了多少个外部项目，一个都过不了风控审批。
拉磨的驴如果知道自己一圈又一圈磨的粮食不再给人吃，而是给二师兄吃，怕是会立刻口吐白沫，四腿无力，难以为继。
又回到了熟悉的画面。
排队打卡上班，喝茶看报，聊股票，谈美色，排队打卡下班。稍显完美的生活。
偶尔，领导也会带着Bill去城投公司礼貌催债。大家都是国有企业，都有经营压力，也不希望闹的太僵，对簿公堂。
“不然您给我展期，我现金流压力小点，一定按时偿还。”
“不然我给您调整每期还款金额吧，前面少还，后面多还，实际等于延后了还款计划，类似于增加了一笔授信，我这边总期限没变，但调整还款金额时，总体价格要提高一些，内部也好沟通。”
展期多难听。
Bill一听，领导这个办法真是两全其美，既符合了客户要求，减轻了当下压力，又提升了合同收益率，避免了收益倒挂风险。妙呀。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战略又调整回来了。
晨会例会，越来越少的提及资产规模的扩张，也越来越少说起梦想和目标。不忘初心，回归集团内部。越来越多的要求稳定合理，越来越多的开展思想学习和红色教育，当然，逻辑上也不再跟集团其他子公司比谁做的有多好做到第一，而是谁做的不是最差，不是倒一。
领导常说，经济大环境不好，别瞎折腾，先熬着过冬吧。
Bill想，人若没有心潮澎湃的梦想，和朝着梦想踏实奋斗的行动，那每天都是冬天，睁眼也是，闭眼亦然，熬是熬不到春天的。
GDP统计都是万亿千亿，公司资产也是百亿十亿，不管是真是假，顶层设计所追求的一个零头和一个指标的微小变化，裹挟了多少平凡人的一生。
最怕是，“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
偶然看到，尼古拉斯·金涛老师的论述，“人生就是一场康波。60年波动中会套着三个房地产周期，20年波动一次。一个房地产周期套着两个固定资产投资周期，10年波动一次。一个固定资产投资周期套着三个库存周期。所以你的人生就是一次康波，三次房地产周期，九次固定资产投资周期和十八次库存周期，人的一生大致就是这样的过程。重要的是，到2025年，都是第五次康波的萧条阶段。”，思绪万千。
萧条阶段，踏踏实实上班领工资，风险远低于瞎折腾，Bill觉得心里没那么堵了。
妻子来电话说，上班的单位韦伯英语倒闭，要重新找工作。
Bill问，那之前那个竞争对手什么什么的英语培训机构呢，可以去那边上班么？
“也倒闭了。”
做决定和选择好像一点都不困难。
把梦想关进笼子里，双手紧抓柴米油盐酱醋茶。
潭水深深深几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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