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据北京工友之家的朋友讲述,送去的音响是旧的,在经过交涉后,他们后来不得不再捐赠一套全新的音响设备。设备的新旧与否并不仅仅关系到承诺的落实与否,更重要的是尊重,捐赠的物品不应该是嗟来之食!而有意味的是,节目的播出使这一发生在电视外的行为及补赠都成为似乎没有多少意义的尾巴,但实质却很好地反映了新工人群体及其文化诉求在整个社会结构和社会心理中的位置。一般意义上,电视上和电视外存在明显的差别。上电视的人会自然有一个自我审查的心理和过程,因此,被观瞻的形象和言行在一定程度上已经经过一次主动过滤,而在电视之外的日常生活甚至一般的社会生活中,这一主动过滤即使存在,其程度多半没有电视上那么严重,然而,问题是,梦想秀的节目性质对电视的内外形成了一种约束,换言之,电视外的行为不应该与电视内的承诺存在偏离。然而,偏离还是发生了。在这个意义上,偏离的发生也就意味着电视作为一个公共空间的约束力量没有实现。而这也正是本文要处理的一个问题,即电视作为一个权力场域,就“中国梦想秀”这一娱乐节目来说,究竟存在哪些力量,这些力量之间有着怎样或隐或显的勾连,这一权力场域对进入其中的人们带来了什么?同时,这样一个各种权力角逐博弈的空间所生产出来的文化商品又给社会,更具体地说,给观众带来了什么?
这一电视内外的不同提醒我们,电视节目的生产和传播应该被视为两个既关联又存在差异的空间,既因其所关联的对象不完全相同,因而,所再现的权力关系和权力结构也不完全一样;同时,因其方式的不同,特别是在网络技术发达的今天,传播过程不再仅仅局限于电视系统内部,因而给电视的受众研究带来了更大的复杂性。但有一点应该可以明确,权力在电视节目生产过程中的复杂性要远大于后者。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将重心放在对生产过程的分析上。
在当代中国的电视生产系统中,其秘密既属于商业情报,也与法规和政策有关,很多时候,局外人无从得知,也不允许外泄。然而,在通讯技术发达的今天,很多秘密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当我们依靠电视的生产和传播之外的渠道而知晓了现实中发生的一切,节目的结束部分给我们的印象就只有“虚假”和“虚伪”这样的词能够概括。原来,电视节目的制作竟然可以如此有效地利用录制和播出的时间差制造虚假的善行。但我们知道,所有非直播节目一般的生产方式都是如此,而当代中国电视产业近年普遍采取的制播分离体制,在很大程度上给生产者提供了更大更自由的空间。制播分离的体制创新,目的是提高电视节目的水平和数量,但市场化的手段及其市场化完成后的实际结果,却给监管带来了阻碍,虽然监管者其实对所要监管的内容并不十分清楚,并因此造成简单粗暴的恶果,更使必要的监管无法实施。在这个意义上说,恐怕不能简单地将这一节目中电视内外的言与行的脱节视为体制权力缺失的后果,也不能仅仅将其归结为电视产业的独特生产方式,毕竟这仍然是一个宏观层面上的权力再现。在我看来,对宏观层面的权力分析必须深入到内部和细部,进入微观层面,方能揭示权力的核心图式。
实际上,在社会生产领域,很少有完全封闭的关系/空间,即使看似封闭的空间,也多半存在外在的作用力,只是,外在的力量一般会在内部寻找相应的代理人。权力在关系中生成,权力关系的生成也就意味着平等被打破(此处的“平等”只能在抽象的、理念的意义上成立,实际上,现实的社会关系中,真正“平等”的状态和关系在近三十年中越来越少,几至绝迹。)。我们可以简单地将权力关系表述为支配与被支配,更强化的表述则是宰制与被宰制。权力关系的复杂程度因场域中关系层次的复杂程度而变动。
因此,就具体的电视节目来说,其生产者无疑是一个支配性的存在。但生产者必须受制于市场和政策、法规等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监管,这两者可能是对抗性关系,也可能是同谋关系,抑或对抗与同谋相纠缠的关系。而生产者与此二者的权力关系视其对两者的认同和接受的程度不同而不同。譬如,2011和2013年国家广电总局相继发布了加强上星电视节目管理的相关法规,被坊间称为“限娱令”。这一噱称反映了电视产业在市场化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双轨之间的冲突,但相当一部分人仅仅将后者视为一种权力,而将市场想象成一个自由的、可以自我调节并自我控制的空间,实际上,号称自由的市场最起码必须服从资本的权力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不自由。而就目前中国大陆的各级电视台来说,对市场的认同明显高于对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接受,对《中国梦想秀》这一类的娱乐节目而言,尤其如此。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中国梦想秀》这一类娱乐节目的生产策略是,原则上不直接反对国家政策和法规,在节目内容的选择和编排上,不触碰底线,但求最低限度地满足要求,或寻找替代性方案。但各种形式的资本的进入,使可能不那么复杂的关系变得复杂化了。换言之,在最低限度地满足政策法规的要求,与最大化地实现资本增殖的目的之间存在着冲突。于是,如何化解成为当前电视节目生产者的首要任务。而当这一首要任务落实到具体的节目生产环节的时候,它也就成为一个笼罩性的框架,一重权力关系,一个支配性、压迫性的力量。
在这个意义上说,即使这八位工友所代表的新工人群体的表达能力都不错,不仅能讲述自己的故事,也能够将剥削被剥削的道理说得清清楚楚,既形象又生动,他们是不是就可以在如今的电视这样一个公共空间中拥有一席之地?答案恐怕是否定的。这并不意味着新工人不能讲述/再现底层的故事,关键是如何讲述/再现。在节目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开始的欢乐气氛在“剥削”出场后陷入了尴尬。当然,这一点尴尬对早已熟稔于电视生产的从业人员来说,对在节目录制现场早就游刃有余的周立波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但技术的熟练程度在这里并不是决定性因素,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谁掌握生产资料。
也因此,正是因为生产资料的所有权不属于新工人,他们才不能轻易地拥有上电视的权利。权利与权力在阶级社会中始终是正相关的关系。生产资料的所有者因而是这一权力场域中所有参与者进行生产的组织者,也是权力和权利的分配者。当我们明白这一点,我们就能很清楚地明了,为什么梦想大使周立波在尚未进行梦想投票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要向工友和观众们宣布,“如果没有超过,我也会给你们一个surprise(惊喜)。”这里的“我”不仅仅是周立波作为梦想大使和该节目创意总监的身份,也更清晰地指向生产资料占有者的身份。而这个惊喜就是反转权,它是设计好的环节。在这个意义上说,反转权就是生产资料所有者的权力,而反转权的使用就是权利分配的环节。于是,当工友们的表演结束,周立波迫不及待地说,要用“梦想表决来为你们的梦想做一次诊断”。当投票结束,果然未能达到规定票数的时候,当工友们为未能实现梦想而哭泣的时候,周立波以他惯用的鸡汤式语言,说道:“虽然你们没有通过梦想表决,但是,也许这是你们梦开始的地方。”很清楚,从这里开始,被蒙在鼓里的八位工友基本上被完全纳入预先设定好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