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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局短小说】C公司的两场年会

识局  · 公众号  · 社会  · 2017-04-23 09:58

正文


文/张洛鸣

(识局微信公共账号zhijuzk)




老马怔怔地盯着最后一朵烟火消失的那块夜空。它曾经闪耀,但此刻谁还记得它曾经闪耀呢?光华刹那间绽开又幻灭,点亮的不过人间一隅,惊动的不过岁月一瞬,唯长夜才是永恒。

——题记


 

“嗯……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那是猴年的最后一个下午,马国良坐在父亲家略显阴暗的客厅里,小心翼翼地编写着给金总的拜年短信,“不行,他要是觉得这是暗示他身体不好呢……改成‘事业有成’吧。”

 

他忘我地敲打着手机,没注意父亲正端着一盘开心果走过来。“吃点东西吧。”父亲说,“歇会儿,都忙了一年了。”

 

马国良一个字没听进去。“‘事业有成’,那不是说他现在‘事业无成’吗?唉。”他摇摇头,“‘工作顺利’?他会以为这是咒他工作可能不顺利吗?”跟着又拍拍脑袋,“得得得,阖家幸福,万事如意,就这么地吧。”

 

当他终于按下“发送”键,父亲已经不在那里了。

 

马国良四十一岁,接任C公司人力资源部经理刚满一年。不过这种近乎变态的谨小慎微跟资历没关系,事实上,他在C公司的资历够老了。

 

C公司现在是W市知名的本土房企,但在十年前,它是全省知名的汽车配件厂。那时,厂子正处在辉煌期的尾声,虽然出现了效益下滑的迹象,总算还过得去,大部分员工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知觉。

 

幸好当时的总经理陶总是个“居安思危”的人,他敏锐地察觉到汽配行业将要饱和,所以抓住机会,把公司的触角伸到房地产领域——这事如果放在今天,他是不可能做到的,但在当时,他做得到。

 

公司后来的发展印证了陶总的先见之明:六年前,厂子完全不行了,地产生意倒是红红火火。于是今天的C公司几乎成了纯房企,只有在那几十个从厂里过来的老员工身上,似乎还能找到一点当年工厂时代的影子。

 

马国良是老员工之一。这倒不是说他年纪多老,而是在C公司内部,“老员工”被专门用来指那些原先在汽配厂里呆过的人,以区别于后来新招聘的“新员工”。说实在的,马国良不太喜欢这种称呼,因为它会让人不自觉地“站队”,比如“老员工就该跟老员工一条心”,“新员工就要跟新员工一起玩”等等。

 

但事实好像就是如此——C公司就像一只还没退完壳就展翅起飞的昆虫,拥有着泾渭分明的两部分。

 

比如,一些老员工至今看不起“卖楼”这种“低贱工作”。他们怀念已经逝去的工厂时代,甚至盼望那个时代再回来;这当然不可能,他们也知道不可能,但这不妨碍他们盼望。一般的地产商早就把这样的员工打发走了。C公司不是一般的地产商,出于感情以及其他某些原因,他们没有要求老员工必须适应公司的变化,而是主动适应了老员工的“坚持”——十几个“骄傲”的老员工被安排在不用“卖楼”的岗位上。

 

这看上去倒也皆大欢喜。然而城门既然失火,不殃及几条池鱼肯定是说不过去的,公司让新老员工“各得其所”的良好愿望,反倒让马国良这类“半老员工”受了不少夹板气,原因是他和另外二十几个老员工试图跟着公司“转型”。于是,没有“转型”老员工认为他们“背叛了传统”,变成了跟新员工一样的“唯利是图者”;在新员工眼里,他们却仍是“非我族类”的老员工,是一群“光拿钱不干活”的主儿。

 

马国良不得不感慨造化弄人。他二十多岁进厂,本以为至少要在车床边站到四十岁,谁想而立之年就坐进办公室,成了人模狗样的人力资源部副经理。可是这份工作又并不比操作车床更轻松,毕竟那会儿没人骂他,或至少没让他听见。更麻烦的是,新招进来的员工总是来了很快又走,销售团队很不稳定,这让当年的陶总和现在的金总都很恼火。在总经理们看来,人力资源部要为此承担主要责任,不过马国良相信,这主要不是人力资源部的责任——置业顾问嘛,总是呆不久的;至于C公司的置业顾问更加呆不久,也有原因。

 

C公司一共在W市开发了十个楼盘,其中两个早已卖完,还有两个大概是永远卖不完了。在陶总任期的最后一年,他们曾尝试把业务拓展到临近城市,但在拿地阶段就遇到了障碍,后来大家心灰意懒,也就不再提这事。谁想金总上任后,又开始追究起来,不仅把当时“办事不力”的几个主要负责人臭骂了一通,还要求他们主动申请降职——其中一位干脆主动申请了辞职。当然,金总骂归骂、罚归罚,却也没再去别的城市开发楼盘。

 

或许金总心里很清楚,C公司的竞争优势在于拿地成本低,而这个优势仅限于W市,出去就不管用了——至于开发团队和营销团队,都是一群饭桶,是不能指望的。所以金总不得不事无巨细、亲力亲为,这让他越来越烦躁、也越来越疲劳。烦躁和疲劳互相滋养了对方。

 

人力资源部很想招聘一些能为金总分忧的人才。马国良的前任李翔甚至到处跑着挖人,可挖来的人无一例外地被证明是饭桶——于是,李翔也成了饭桶,而他终于恍然大悟:C公司的某些规则就是制造饭桶的规则。然而,当有人在那场令人终生难忘的年会上指出这一点时,金总无可奈何。

 

李翔是那场年会后主动辞职的。尽管马国良险些当众下跪,还是被金总任命为新的人力资源部经理:“人家都说‘老马识途’,你要为公司看清前面的路哟。”金总拍拍他肩膀,如是说。

 

从此,马国良被大家称为“老马”。

 

老马就老马吧,马国良心想,老马总比小马强。然而他不得不怀疑自己还是不够老,因为前面的路途,越来越看不清楚。




 

让李翔辞职、老马上位的那场年会是去年年初开的。不过,“李翔辞职、老马上位”只是它最微不足道的影响之一,除了老马本人,很少有人把两件事联系起来。

 

老马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二,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人力资源部突然接到通知,说星期四公司要开全体员工大会,不仅总部员工都要参加,各楼盘销售团队的人也有一大半要来。可是,没人知道会的内容是什么。

 

官方消息缺位,小道消息就传得飞快。截至周三下午,老马一共听到了八个版本的会议内容,从“金总要补发年终奖”到“金总要调走”再到“金总犯了事”等等,每一个都跟下面那个一样不靠谱。当然,老马认为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他虽然不识途,第六感还是有的。

 

事实很快印证了老马的第六感。

 

周四上午,老马提前一刻钟走进会议室,发现金总已经坐好,正皱眉盯着络绎进入的人们。“迟到”的人只好一边怀着羞赧,一边拼命往边边角角里挤,可惜每个犄角旮旯都坐满了人,还有人站着,于是老马也只能站着——当然,金总左右两侧各有两个空座位,可是包括几位副总在内的所有人都不去坐。这让老马忽然想起上次去B公司办事,他们正好也在开会,那个总经理身边一个空座位都没有。

 

金总亲自主持会议。他先客套了几句,表示大家最近辛苦了,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公司的销售业绩还可以。然后话锋一转,讲了一个近期的见闻:B公司开发的某楼盘打出“W市自己的开发商,盖W市人自己的房子”和“W市人,住W市人自己的房子”两条广告语,效果非常好,售楼处刚开门,就被看房的挤爆了。

 

会议室里响起了一些轻微的窃窃私语。“嗯嗯。”金总清了清嗓子,“我说多少遍了,有什么话,当面大声说,别私底下议论。来,营销总监先说说吧,你怎么看这个事儿?”

 

营销总监梅馨看上去一脸懵逼。不过人家到底是高水平人才,稍事停顿就组织好了语言:首先,感谢金总的垂询;其次,B公司的这个宣传策略似乎挺管用,但“看房”毕竟不等于“买房”,消费者不会仅凭两句广告语就确定买他们的房子,估计B公司还有后续动作。

 

金总的眉头皱了几下。“你可能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不是让你分析B公司的营销策略,我是想问,咱也是本土的房企,可是咱咋想不出这种口号呢?”

 

梅馨这才知道金总是让她做检讨,于是赶忙检讨了几句,说自己思路不开阔、市场调研不充分等等。不过或许是因为不服气,她检讨完自己,又替B公司检讨了一段:其实这种营销策略也蛮烂的——你说你这是“自己人的房子”,敢情别的楼盘都是“别人的房子”?那你限制本地户口吗?再说了,“自己人的房子”又不给“自己人”打折,户型也比不上“别人的房子”,就凭你说你是“自己人”,消费者就买?那不是把消费者当傻子吗。

 

最后她总结:这种口号,只能制造点噱头,没啥大意思。

 

金总默默听完,又沉默良久,这次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嗯,他们那个没啥大意思。”金总终于再次开口,缓慢的语调中透着冷峻,“那咱们有什么‘大意思’的营销策略吗?”

 

梅馨又是一愣,吞吞吐吐地说:“这个……要在这里说吗……”

 

“你有就说,没有就算了。”金总抢白道,语气中透出明显的不耐烦。

 

“不,我是说——”梅馨好像彻底蒙圈了,“可是在这儿——”

 

老马觉得他有点理解梅馨的苦衷:首先,营销策略是一个完整的套路,包含的内容很多,三言两语肯定说不清楚;其次,营销策略干系重大,必须先在公司高层讨论,哪能当着百十号人随便说说?

 

但金总似乎指望梅馨能立刻提出几条像B公司那样响亮的口号来。他失望地扫了她一眼,然后举手制止了后者的语无伦次。“行了行了,不为难你了。”他说,“各个楼盘的销售经理,你们有什么好主意吗?”

 

梅馨的困惑表情在销售经理们脸上蔓延。会议室里又响起一团嗡嗡声。

 

“别私下说!”金总突然拍了一下桌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想说的,大声说!”

 

没人大声说。也没人小声说。

 

“怎么都不说话了,啊?”金总厉声说道,“刚才不是好多人在说吗,都不敢大声说?八个销售经理,一个吭声的都没有吗?!”

 

销售经理们面面相觑,表情中带着几分惭愧,又带着几分不服气。老马认为他知道原因。

 

C公司的营销是“垂直管理”的。总部为每个楼盘制定营销策略,楼盘的销售团队只负责执行;除了逢年过节在售楼处门口摆几棵圣诞树、挂几盏灯笼外,他们什么都决定不了。可是现在,金总突然问他们有什么主意,他们能有什么主意呢?再说,就算真有人有主意,当场说出来也是抢梅馨的风头,虽然那个女人在公司里口碑不差,但谁能保证她事后不会给抢风头的人小鞋穿?

 

老马偷瞥了梅馨一眼,虽然离她挺远,但分明感觉她的眼睛红红的。“三十六岁的大龄未婚女青年,不容易。”他不知道为何突然冒出这种荒唐念头。

 

金总的话把老马的思绪拉回现实。

 

“现在公司的风气很不好。”金总用严峻的语气说,“你们对公司有什么意见,不要总是私底下说,在什么微信群里说,那不是搞得大家都很烦吗?要真是为了公司好,就把话拿到台面上说!”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不长。几秒钟后,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战战兢兢地站起来:“金总,我有个想法。”老马认识他叫于卿礼,是C公司开发的第二大楼盘——××华府的销售经理。很文雅的名字,干着很世俗的工作。

 

“好,年轻人,有胆量。”金总眉头终于舒缓了一点,“说吧,坐下说。”

 

于卿礼还是站着。

 

“是这样——”他顿了顿,似乎还有什么决心没最终下定。“嗯,是这样——我觉得公司的业务分成需要改一改,要不然大家都没积极性——”

 

“你什么意思?”金总刚刚舒缓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于卿礼打了个哆嗦,但还是鼓起勇气:“就是说——咱们现在是,不管哪个楼盘卖得好,哪个楼盘卖得不好,大家拿的钱都差不多,这样员工干起活来没有动力。大家会想,卖多了,我赚的也不多,卖少了,我还是差不多拿那些钱,那我干吗不省点事呢。”

 

“你们不是有提成吗?”金总问。

 

“那不是提成,那是奖金。”于卿礼似乎对金总的话感到奇怪,“就拿置业顾问来说吧,他们一个月底薪是3000多块,这很高了,A公司、B公司他们都只有1000多,好多公司压根没有底薪。但是人家卖一套房子,就有两到三个点的提成,咱呢,卖一套房子发1800块奖金。”说到这里,他瞥了瞥金总的脸色,金总正好也看着他。“怎么,你嫌少?”金总问。

 

于卿礼咽了口唾沫。“跟人家比是少了。”他诚恳地说,“但‘少’不是主要问题,主要是这个规则本身就不对。您想,既然卖出一套70平的,和卖出一套140平的,都算一套,都是1800块钱,谁还愿意卖那些不好卖的户型?这样的结果就是大家都争着卖好卖的,不好卖的就没人管了。这就是为什么有几个楼盘都开盘五六年了,还清不了盘的原因。”

 

金总哼了一声。

 

“还有,咱公司规定每人每月最多拿18000块奖金,也就是说,一个月卖出10套房子就够了,再卖第11套就是多余。”于卿礼继续说,“所以咱的楼盘老是卖得比人家慢。”会议室里第三次响起窃窃私语的嗡嗡声,把他那急迫的语调衬托得格外刺耳,“别的公司都没这种规定——”

 

“你们有谁一个月卖出过10套房子吗?”忽然有人讥嘲道。说话的人叫张德明,是个老员工。

 

于卿礼脸一红。“现在还没有。”他说,“但如果咱改改这个规定,说不定就有了。”

 

“等你先有了卖10套房子的本事,再来问公司要这要那的吧。”张德明把腔调拖得长长的,“房子卖不出去,毛病倒是不少,现在的年轻人,不安分啊。”

 

金总又哼了一声。

 

“我——”于卿礼脸涨得通红,似乎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句子来反驳。这时另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

 

“你说我们卖不出房子,你呢?”他指着张德明,毫不客气地说,“你就没卖过房子!你天天坐在那儿喝茶看报纸,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们?!”

 

老马对这个年轻人印象很深。他叫张宇,大学刚毕业就进了公司,当时李翔还跟说,这家伙虽然说话挺冲,但有闯劲,也有韧劲,是个人才。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眼光不错——张宇是最接近“每月卖10套房”水准的置业顾问。

 

“好小子,反了你了!”张德明一拍桌子,蹭地一下子站起来,好像恨不得要冲上去揪张宇的领子,“你TMD是老几,敢这样跟我说话?!”

 

张德明身边的几个老员工也跟着站起来,神色狰狞地喊道:“小子你找揍是吧?!”

 

“够了!都坐下!”金总也站起来,也恼火地拍着桌子,“这是干什么?都不想干了?!”

 

张宇气鼓鼓地瞪着张德明,张德明的眼里冒着火光。

 

“老李!”金总突然对当时还是人力资源部经理的李翔说,“你看看你,都招了些什么人进来?怎么说话这么没礼貌?”

 

李翔吓了一跳,似乎万万想不到这笔账会算到自己头上。“这个——”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没礼貌?他——”张宇愤愤不平地说,但于卿礼扯了扯他的袖子。

 

金总好像没听见张宇说话,还在批评李翔:“你以后招人,要招那些能为公司分忧的,不要招那些整天这不满意、那不满意的!进了C公司,大家就是一家人,应该相互帮助才是,怎么能搞攀比?”

 

“都是一家人?”张宇冷笑道,拨开了一只试图捂住他嘴的手,“那凭什么勤快的养活懒的?怎么他们不养活我们?”

 

“你说什么?”金总转过身瞪着张宇,“你说什么?!”

 

看到金总发脾气,老员工又鼓噪起来。

 

“×你妈,小子,谁TMD靠你养活了?!”一个老员工赵昆破口大骂,“是公司在养所有人,关你什么屁事?”

 

“公司的钱从哪来?”新员工的人丛里有好几个声音异口同声地喊道。

 

“都反了天了是吧!”张德明夸张地挥舞着双臂,“你们这帮毛还没长齐的东西,还真以为你们养活公司啊?告诉你,是公司养活你们!”

 

赵昆也跟着喊:“就是!当年公司没你们的时候,不是一样红火?还就你们‘能’是吧?就知道提成、提成,我们这些人还没要提成呢,你们要什么提成?!”

 

“你们提个毛成?”一个叫王兴的新员工反唇相讥,“你们给公司创造价值了吗?”

 

这句平常的话彻底点着了火药桶。

 

“我揍死你个狗娘养的!敢跟我嘴里不干不净,你不想活了!”赵昆冲上去,照着张宇的脸上就是一拳。老马猜,赵昆肯定是嫌王兴站得远,所以先找个人过过瘾再说。

 

不过王兴最终没能逃过一劫。五六个老员工围住张宇,另外三人把王兴拖进了圈子,于卿礼想上前劝架,也被拖了进去。“你们不要这样,都住手!”金总大声喊,但没人真的听见。

 

八九个老员工围着三个新员工打了几分钟。张德明竟没动手,只是站在外围大喊着“揍他们!揍他们!”当保安把一群人拉开,三个新员工的脸上倒没多少伤痕,但衣服都被撕烂了。

 

会场上,新员工的人数是老员工的两倍。但他们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年会后的第二天,金总狠狠地批评了动手打人的老员工,但被骂得最惨的是没动手的张德明。至于挨打的三位新员工,公司给每人买了一套新的西装,不过他们必须跟打人者一样做出检讨,才能收下它们。

 

当天下午,于卿礼交给李翔一张A4纸,但不是检讨,而是辞呈。李翔照例挽留,照例没什么效果。

 

张宇和王兴则什么都没交,直接不别而行。“那两个小杂种,还有什么脸呆在公司,只能夹着尾巴滚啦!”老马听见张德明这样说,一片爽朗的笑声为他做背景。

 

据说李翔很快向金总报告了此事,金总的回复却很慢。“让他们走吧。”他沉默了很久,才叹出一口气,“留在这里,也没啥意思。”

 

李翔应该是从这句话中悟出了什么。那时他已经四十五岁,早过了跳槽的黄金年龄,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人脉发挥了作用:一个月后,他应朋友之邀,到一家人力资源公司担任高管。

 

这下可坑苦了老马——他实在不想在这种时候顶缸,但既推不掉,也走不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好在事情似乎没想象中那样糟糕。

 

比如,人力资源部和综合部一起受命整顿公司风气,但这一次,金总的要求降低了。他暗示两个部门,只要保证大家面子上过得去,老员工和新员工之间不再发生冲突就行。

 

一开始,老马觉得这也不容易,但观察了一阵后,他发现其实不难:新员工总是主动避免与老员工冲突。这倒也不是因为他们很怂,而是他们压根就不太关心这些事——年轻人嘛,总能很容易地在游戏、美食、旅游或者别的什么爱好中获得乐趣,不像有些老员工,非得要求身边的一切都按自己的标准运行才满意。因此,当老员工看新员工“不顺眼”的时候,新员工往往闭嘴走开,不与老员工争执。没有争执当然就没有冲突。

 

老员工也消停了。他们对公司的要求本就不多,只要午饭有免费的粥,复印身份证不收钱,春节发点鸡鸭鱼肉,就够了。他们只是不想听见新员工“瞎说八道”,当这些声音从他们耳边消失后,他们感到满意。

 

唯一的问题大概是,这些人不卖房子。每次总部下达销售指标,他们都大声赞成,但赞成的依据是“卖房子的人肯定有办法啊!他们就是干这个的,完不成指标像话吗?”卖房子的人当然不总是有办法,可大家宁可每晚加班开会“研究”销售方案,以显示自己在努力想办法,也不再坦承没办法。或许,只有在那些窃窃私语中,他们才肯承认这一点。

 

老马忽然有点悲哀:当一个员工主动把“大声说”调整成“小声说”,往往意味着他/她不再真的关心公司。他/她只是一边烦躁地抱怨着公司的薄凉,一边焦急地盘算着自己的利益——明天既已不值得期许,那就赶紧多挣一点,挣不到,就出工不出力。

 

渐渐的,公司变得异常安静,只有一些老员工还会“大声说”。老马觉得,他们是真的为公司着想,金总显然也这样认为。在某个黄昏时刻,金总忽然对老马感叹:“现在,可能就那十几个老员工还跟公司一条心。剩下的要么整天想着走,要么就是过到哪天算哪天。”老马吓得一身冷汗,既怕金总怪罪他选人不力,又怕金总把他也归入“剩下的”那一类。

 

尽管他很可能真的该被归入那一类。

 

然而即使在“那一类”里,老马也很孤单——新老员工之中,似乎都出现了“小团体”,大家彼此试探,却又彼此提防。

 

一开始,老马采取“中立”策略,对接近他的“小团体”表示尊敬和理解,谁也不得罪;可后来他发现这样做的结果是谁都得罪,因为每个“小团体”都觉得他不是“自己人”。再后来,他也累了,就想出一个绝佳的解决办法:自我安慰。他告诉自己,这些事不属于人力资源部经理的职责范围,不管就好;再说,以公司现在这个样子,也只能过到哪天算哪天了。

 

当时光的脚步迈入下半年,似乎所有人都放弃了阻止“过到哪天算哪天”的情绪蔓延的努力。他们只能维持表面的波澜不惊,让公司安安静静地走向某个未知的彼岸,地产界一整年的锣鼓喧天、高歌猛进,仿佛与他们无关。

 

终于,这一年过去了。

 

元旦刚过,金总又开年会,不过这次规模小得多,只有总部各部门负责人和部分楼盘的负责人参加。会议还是金总主持、金总讲话,但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兴师问罪,而是给大家打气:一年来,虽然公司的总体业绩落后于A公司、B公司这些大牌公司,利润却不算低。B公司还是老样子,就不说了,A公司可是全国闻名的大型房企,进入W市好多年,一直实行所谓的“扁平化管理”,员工跟经理没上没下,结果又怎样呢?利润率也很一般。这充分说明,他们的管理模式是没效率的,大家要对C公司有信心。

 

“利润不低,但是薪水不高啊。”老马听见后排有人小声嘀咕,“利润都上哪去了呢?”

 

会议室里一共才二十几个人,于是老马知道,金总也听得见这句话。然而他必须装听不见,或至少装听不清,尽管脸色会出卖他。

 

金总停顿了几秒,然后深吸一口气,似乎想把某种怒火压回胸腔。当他再次开口,声调出奇地平静:“大家有什么想说的,就大声说出来吧,反正公司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说错了也不要紧,只要是为了公司好就行。”

 

“金总,我想说几句。”金总话音刚落,就有人接口。老马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管森在说话,他是老马上任后新招的第一批销售经理。

 

“你说吧。”金总说。这三个字的语调很疲惫,不过管森好像没听出来。

 

“我来公司快一年了,跟着金总和各位副总们学了不少东西,收获很多。”他四平八稳地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转过话题,“但是我发现咱公司有个问题,就是楼盘销售团队的自主权太小了,啥都得听总部的,别说投广告,就连印个宣传彩页都得让总部审,搞得大家的积极性都没了。梅经理那边也很累。”

 

梅馨面无表情地坐着,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管森还在继续:“还有,卖房的所有收入,都得交给总部,销售团队这里没经费,想搞个活动太难了……”

 

“总部不给你们营销经费吗?”金总抬头看着他,打断道。那姿势和语气跟一年前面对于卿礼时一模一样。

 

管森却比于卿礼淡定。“总部是给啊,但每个楼盘给的都差不多。大伙自然就想了,我们一年给公司赚多少钱,那些小楼盘才赚多少钱?凭什么大家都拿一样的?再说了,总部给经费也不白给,每次都带着任务呢,我们拿钱做活动,做的都是总部让做的活动。”

 

“那你的意思是?”金总问。

 

“我的意思是,应该让每个团队都自行支配一部分经费。”管森说。老马突然感到有些后悔——他应该抽时间跟管森聊聊一年前那场年会的。“经费可以是直接从销售款里提成,也可以是总部按销售业绩划拨,反正不能像现在这样,售楼处想买台复印机都得打报告。这样大家还怎么干活啊?”

 

“怎么,公司还没垮呢,你们就想自己说了算啊?还有没有规矩了?”老马仿佛听见张德明这样说。好在张德明不在。好在他那一帮人都不在。

 

看来不会发生上次那样的冲突了,老马心里想。事实上,他怀疑公司永远不会再发生那样的冲突了——当他看到梅馨清秀的面庞上那双空洞麻木的眸子时,当他看到那双空洞麻木的眸子映出了自己同样空洞麻木的眸子时,这种怀疑就更加强烈。

 

“什么怎么干活,大伙这不都干着呢吗。”金总拨弄着手里的钢笔,心不在焉地接口道,“你要是干不下去……”他突然顿住。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说“那就走吧”,但他好像又醒了过来:“嗯,你的意见也有道理,不过这不是今天要讨论的内容。”

 

老马轻轻回头。管森一脸茫然,正弓着腰慢慢坐下,其他销售经理们都低着头,看动作应该是在玩手机。




 

年会后的第二天,老马被叫到金总办公室。

 

“你跟综合部商量商量,排一下值班表,从明天开始值班。不值班的人,就叫他放假吧。”金总坐在偌大的办公桌后,一边低头看书,一边疲惫地说。

 

老马把已经准备好的“不该招管森这样的人进公司”的检讨咽了回去。

 

“放假……”他愣了好半天才说,“今天才1月4号,是不是太早了……”

 

金总没抬头。那本书斜45度立在他面前,老马定睛看去,书脊上写着《大清相国》。

 

“最近又没新盘开张,早几天晚几天有什么。”金总缓缓地翻过一页,“让他们在售楼处呆着,也没活可干,还不是整天说公司的闲话?不如打发他们回家。”

 

“哦,哦……”老马想不出怎么接话,只能尴尬地应承着,“哦……好的。”

 

金总不再说话。老马不敢马上离开,可是沉默了半分钟后,更不敢离开了。

 

金总又翻过一页,似乎突然意识到老马杵在那儿,于是抬起头看着他,那意思是你怎么还不走。老马尴尬地点点头,目光一时不知该往哪放,就低头瞥了一眼那本《大清相国》,然后准备转身。

 

“哎,你说康熙和嘉庆,谁更好?”金总忽然扬了扬手里的书,莫名其妙地问。老马吓了一跳,迅速扫了一眼四周,没别人。

 

“你看什么,问你呢。”金总又说。

 

“问我——?”老马完全不知道金总什么意思,只好根据一般历史常识回答,“这书里有嘉庆吗……哦,我是说,我觉得嘉庆好像没法跟康熙比的吧……”

 

金总笑了笑。“嘿嘿,是吗?”他轻轻地说,“以前我也这样想。后来看的书多了,发现嘉庆其实不差,要让他生在康熙的时候,不一定不如康熙。”

 

老马又开始冒汗,但这次不是因为紧张:“金总,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知不知道,这根本不是哪个人的问题。”金总皱起眉头,盯着老马的眼睛,“这是那个体系的问题。是啊,从康熙到嘉庆,体系好像没变,但它在衰老。嘉庆碰上了衰老的时候。”

 

他是暗示公司正在衰老吗?老马的大脑飞快地旋转着。不管怎样,这或许是个劝说的机会。

 

“那嘉庆就该改改啊。”老马大着胆子说。

 

金总的眼睛忽然射出闪电一样的光芒。“改改?”

 

老马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但还是点了点头。

 

金总却摇了摇头。“不,老马,你不明白。”他慢吞吞地说,眼里的光芒熄灭了,“到了嘉庆的时候,就不能改了,他再改,就得出乱子。”

 

“可是康熙——”

 

“可是康熙改了一些,是啊,到他儿子雍正那里,又改了一些。”金总又长叹一声,“但很多东西他们没改。这些东西越往后,越没法改。”

 

“哦……是啊……”老马迟疑地附和道,“可能……”

 

“唉,你去吧。”金总摆了摆手,制止了老马的搜肠刮肚。

 

老马用最快的速度逃离了金总的办公室。

 

这是迄今为止,老马与金总的最后一次单独对话——本来,互发短信也算一种“对话”,可金总从来不回祝福短信。他当然不知道老马在这条看似平常的短信上耗费了多少脑细胞,但就算知道,多半也是付之一哂。

 

《难忘今宵》已经唱完了,父亲的鼾声还在持续。老马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那上面显示1月28日,春节。

 

有条未读短信。他漫不经心地解锁,打开,居然是金总回的:“看,外面放礼花了。”

 

“他发错人了?”老马有些好笑。但“对的人”是谁,他猜不出,于是笑容里渐渐有了苦涩——一个将近六十岁的、威严又疲惫的“老男人”,能提醒谁去看礼花呢!

 

他决定去阳台上看看礼花。相比零点时的热闹,此时的城市已经寂静了不少,远处寥寥几声响动,显得无精打采。忽然,一朵孤零零的礼花在近处绽开,窗花被映得通红,又瞬间暗淡。

 

烟火的生命只有一瞬。它们早就被制造出来,但那些时光不算“生命”——直到有一天,它们被小心翼翼地包裹、运输、购买,又被满怀兴奋地摆放、点燃、欣赏,再被轻而易举地忽略、抛弃、遗忘。这有什么意义?它们从来不问。

 

它们从来无力去问。

 

老马看见烟火下的城市,似乎有前路被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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