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让李翔辞职、老马上位的那场年会是去年年初开的。不过,“李翔辞职、老马上位”只是它最微不足道的影响之一,除了老马本人,很少有人把两件事联系起来。
老马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二,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人力资源部突然接到通知,说星期四公司要开全体员工大会,不仅总部员工都要参加,各楼盘销售团队的人也有一大半要来。可是,没人知道会的内容是什么。
官方消息缺位,小道消息就传得飞快。截至周三下午,老马一共听到了八个版本的会议内容,从“金总要补发年终奖”到“金总要调走”再到“金总犯了事”等等,每一个都跟下面那个一样不靠谱。当然,老马认为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他虽然不识途,第六感还是有的。
事实很快印证了老马的第六感。
周四上午,老马提前一刻钟走进会议室,发现金总已经坐好,正皱眉盯着络绎进入的人们。“迟到”的人只好一边怀着羞赧,一边拼命往边边角角里挤,可惜每个犄角旮旯都坐满了人,还有人站着,于是老马也只能站着——当然,金总左右两侧各有两个空座位,可是包括几位副总在内的所有人都不去坐。这让老马忽然想起上次去B公司办事,他们正好也在开会,那个总经理身边一个空座位都没有。
金总亲自主持会议。他先客套了几句,表示大家最近辛苦了,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公司的销售业绩还可以。然后话锋一转,讲了一个近期的见闻:B公司开发的某楼盘打出“W市自己的开发商,盖W市人自己的房子”和“W市人,住W市人自己的房子”两条广告语,效果非常好,售楼处刚开门,就被看房的挤爆了。
会议室里响起了一些轻微的窃窃私语。“嗯嗯。”金总清了清嗓子,“我说多少遍了,有什么话,当面大声说,别私底下议论。来,营销总监先说说吧,你怎么看这个事儿?”
营销总监梅馨看上去一脸懵逼。不过人家到底是高水平人才,稍事停顿就组织好了语言:首先,感谢金总的垂询;其次,B公司的这个宣传策略似乎挺管用,但“看房”毕竟不等于“买房”,消费者不会仅凭两句广告语就确定买他们的房子,估计B公司还有后续动作。
金总的眉头皱了几下。“你可能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不是让你分析B公司的营销策略,我是想问,咱也是本土的房企,可是咱咋想不出这种口号呢?”
梅馨这才知道金总是让她做检讨,于是赶忙检讨了几句,说自己思路不开阔、市场调研不充分等等。不过或许是因为不服气,她检讨完自己,又替B公司检讨了一段:其实这种营销策略也蛮烂的——你说你这是“自己人的房子”,敢情别的楼盘都是“别人的房子”?那你限制本地户口吗?再说了,“自己人的房子”又不给“自己人”打折,户型也比不上“别人的房子”,就凭你说你是“自己人”,消费者就买?那不是把消费者当傻子吗。
最后她总结:这种口号,只能制造点噱头,没啥大意思。
金总默默听完,又沉默良久,这次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嗯,他们那个没啥大意思。”金总终于再次开口,缓慢的语调中透着冷峻,“那咱们有什么‘大意思’的营销策略吗?”
梅馨又是一愣,吞吞吐吐地说:“这个……要在这里说吗……”
“你有就说,没有就算了。”金总抢白道,语气中透出明显的不耐烦。
“不,我是说——”梅馨好像彻底蒙圈了,“可是在这儿——”
老马觉得他有点理解梅馨的苦衷:首先,营销策略是一个完整的套路,包含的内容很多,三言两语肯定说不清楚;其次,营销策略干系重大,必须先在公司高层讨论,哪能当着百十号人随便说说?
但金总似乎指望梅馨能立刻提出几条像B公司那样响亮的口号来。他失望地扫了她一眼,然后举手制止了后者的语无伦次。“行了行了,不为难你了。”他说,“各个楼盘的销售经理,你们有什么好主意吗?”
梅馨的困惑表情在销售经理们脸上蔓延。会议室里又响起一团嗡嗡声。
“别私下说!”金总突然拍了一下桌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想说的,大声说!”
没人大声说。也没人小声说。
“怎么都不说话了,啊?”金总厉声说道,“刚才不是好多人在说吗,都不敢大声说?八个销售经理,一个吭声的都没有吗?!”
销售经理们面面相觑,表情中带着几分惭愧,又带着几分不服气。老马认为他知道原因。
C公司的营销是“垂直管理”的。总部为每个楼盘制定营销策略,楼盘的销售团队只负责执行;除了逢年过节在售楼处门口摆几棵圣诞树、挂几盏灯笼外,他们什么都决定不了。可是现在,金总突然问他们有什么主意,他们能有什么主意呢?再说,就算真有人有主意,当场说出来也是抢梅馨的风头,虽然那个女人在公司里口碑不差,但谁能保证她事后不会给抢风头的人小鞋穿?
老马偷瞥了梅馨一眼,虽然离她挺远,但分明感觉她的眼睛红红的。“三十六岁的大龄未婚女青年,不容易。”他不知道为何突然冒出这种荒唐念头。
金总的话把老马的思绪拉回现实。
“现在公司的风气很不好。”金总用严峻的语气说,“你们对公司有什么意见,不要总是私底下说,在什么微信群里说,那不是搞得大家都很烦吗?要真是为了公司好,就把话拿到台面上说!”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不长。几秒钟后,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战战兢兢地站起来:“金总,我有个想法。”老马认识他叫于卿礼,是C公司开发的第二大楼盘——××华府的销售经理。很文雅的名字,干着很世俗的工作。
“好,年轻人,有胆量。”金总眉头终于舒缓了一点,“说吧,坐下说。”
于卿礼还是站着。
“是这样——”他顿了顿,似乎还有什么决心没最终下定。“嗯,是这样——我觉得公司的业务分成需要改一改,要不然大家都没积极性——”
“你什么意思?”金总刚刚舒缓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于卿礼打了个哆嗦,但还是鼓起勇气:“就是说——咱们现在是,不管哪个楼盘卖得好,哪个楼盘卖得不好,大家拿的钱都差不多,这样员工干起活来没有动力。大家会想,卖多了,我赚的也不多,卖少了,我还是差不多拿那些钱,那我干吗不省点事呢。”
“你们不是有提成吗?”金总问。
“那不是提成,那是奖金。”于卿礼似乎对金总的话感到奇怪,“就拿置业顾问来说吧,他们一个月底薪是3000多块,这很高了,A公司、B公司他们都只有1000多,好多公司压根没有底薪。但是人家卖一套房子,就有两到三个点的提成,咱呢,卖一套房子发1800块奖金。”说到这里,他瞥了瞥金总的脸色,金总正好也看着他。“怎么,你嫌少?”金总问。
于卿礼咽了口唾沫。“跟人家比是少了。”他诚恳地说,“但‘少’不是主要问题,主要是这个规则本身就不对。您想,既然卖出一套70平的,和卖出一套140平的,都算一套,都是1800块钱,谁还愿意卖那些不好卖的户型?这样的结果就是大家都争着卖好卖的,不好卖的就没人管了。这就是为什么有几个楼盘都开盘五六年了,还清不了盘的原因。”
金总哼了一声。
“还有,咱公司规定每人每月最多拿18000块奖金,也就是说,一个月卖出10套房子就够了,再卖第11套就是多余。”于卿礼继续说,“所以咱的楼盘老是卖得比人家慢。”会议室里第三次响起窃窃私语的嗡嗡声,把他那急迫的语调衬托得格外刺耳,“别的公司都没这种规定——”
“你们有谁一个月卖出过10套房子吗?”忽然有人讥嘲道。说话的人叫张德明,是个老员工。
于卿礼脸一红。“现在还没有。”他说,“但如果咱改改这个规定,说不定就有了。”
“等你先有了卖10套房子的本事,再来问公司要这要那的吧。”张德明把腔调拖得长长的,“房子卖不出去,毛病倒是不少,现在的年轻人,不安分啊。”
金总又哼了一声。
“我——”于卿礼脸涨得通红,似乎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句子来反驳。这时另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
“你说我们卖不出房子,你呢?”他指着张德明,毫不客气地说,“你就没卖过房子!你天天坐在那儿喝茶看报纸,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们?!”
老马对这个年轻人印象很深。他叫张宇,大学刚毕业就进了公司,当时李翔还跟说,这家伙虽然说话挺冲,但有闯劲,也有韧劲,是个人才。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眼光不错——张宇是最接近“每月卖10套房”水准的置业顾问。
“好小子,反了你了!”张德明一拍桌子,蹭地一下子站起来,好像恨不得要冲上去揪张宇的领子,“你TMD是老几,敢这样跟我说话?!”
张德明身边的几个老员工也跟着站起来,神色狰狞地喊道:“小子你找揍是吧?!”
“够了!都坐下!”金总也站起来,也恼火地拍着桌子,“这是干什么?都不想干了?!”
张宇气鼓鼓地瞪着张德明,张德明的眼里冒着火光。
“老李!”金总突然对当时还是人力资源部经理的李翔说,“你看看你,都招了些什么人进来?怎么说话这么没礼貌?”
李翔吓了一跳,似乎万万想不到这笔账会算到自己头上。“这个——”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没礼貌?他——”张宇愤愤不平地说,但于卿礼扯了扯他的袖子。
金总好像没听见张宇说话,还在批评李翔:“你以后招人,要招那些能为公司分忧的,不要招那些整天这不满意、那不满意的!进了C公司,大家就是一家人,应该相互帮助才是,怎么能搞攀比?”
“都是一家人?”张宇冷笑道,拨开了一只试图捂住他嘴的手,“那凭什么勤快的养活懒的?怎么他们不养活我们?”
“你说什么?”金总转过身瞪着张宇,“你说什么?!”
看到金总发脾气,老员工又鼓噪起来。
“×你妈,小子,谁TMD靠你养活了?!”一个老员工赵昆破口大骂,“是公司在养所有人,关你什么屁事?”
“公司的钱从哪来?”新员工的人丛里有好几个声音异口同声地喊道。
“都反了天了是吧!”张德明夸张地挥舞着双臂,“你们这帮毛还没长齐的东西,还真以为你们养活公司啊?告诉你,是公司养活你们!”
赵昆也跟着喊:“就是!当年公司没你们的时候,不是一样红火?还就你们‘能’是吧?就知道提成、提成,我们这些人还没要提成呢,你们要什么提成?!”
“你们提个毛成?”一个叫王兴的新员工反唇相讥,“你们给公司创造价值了吗?”
这句平常的话彻底点着了火药桶。
“我揍死你个狗娘养的!敢跟我嘴里不干不净,你不想活了!”赵昆冲上去,照着张宇的脸上就是一拳。老马猜,赵昆肯定是嫌王兴站得远,所以先找个人过过瘾再说。
不过王兴最终没能逃过一劫。五六个老员工围住张宇,另外三人把王兴拖进了圈子,于卿礼想上前劝架,也被拖了进去。“你们不要这样,都住手!”金总大声喊,但没人真的听见。
八九个老员工围着三个新员工打了几分钟。张德明竟没动手,只是站在外围大喊着“揍他们!揍他们!”当保安把一群人拉开,三个新员工的脸上倒没多少伤痕,但衣服都被撕烂了。
会场上,新员工的人数是老员工的两倍。但他们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