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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候志 | 高原上的丁香花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4-09 11:47

正文

同事从青海出差回来,翻出手机让我帮他辨识几张花草图片,其中有一张紫丁香,在高原之上,开得安静,悲悯,不争不抢。

“这花可真香呢,香得怪异,”他跟我形容。

印象之中,第一次见到丁香是在苏州的一个寻常巷子里,某户的院墙之上,葳蕤的一树紫丁香,让过往的行人少有不驻足的。人生当中的很多际遇其实特别奇妙,一旦遇着了机缘,一切曾经在诗词里遭逢过千万遍的场景,就会在现实中一一兑现,像那一次,我是瞬间就想起了那首“偷得浮生江南游,丁香空结雨中愁。恨无深巷卖纸伞,此生只合住苏州。”

但是不得不说,第一次闻到丁香时,还是很不习惯的,它那种怪异的香法是怎样的呢?不圆融,也不通透,甚至过于泼辣,隔着很远就能被它醒脑和召唤,对于只是路人的我来说,是太过盛大的浇灌。啊,反正我突然能理解丁香为什么多数生长在高原之上,试想落日焚烧之时,当高原的辽阔、壮烈尽收眼底,唯独欠的是一个缺氧的长吻吧?而丁香的香法就是那样啊,能香得人瞬间犯迷晕。

必须承认,一个人被自然的香气裹挟的时刻并不常有,如同真正的人生馥郁乡。但幸好我活得越久,就越学会了敞开来享受,仿佛时刻带着点常人处于生命最后光阴时,爆发出的眷恋。一辈子光为“香”这一个字,就当要浮一大白,哪管它是烟雾弹还是迷魂汤还是渡深桃源。

曾经细细观察过丁香,发现细看之下,它其实不耐看,首先它没有特点,长得像茜草科的滇丁香,又像忍冬科的红蕾荚蒾,有时还像使君子科的使君子,但相比起这几种花,丁香的花序又很粗糙,是缺少设计感的复制粘贴,就像普通的南方女子,眼耳鼻舌都没有毛病,但组合在一起就是没有那一抹氤氲的灵动。

好在丁香的整体形象,还算是符合大众审美的,尽管单株并不算特别,然而看全株的话,霎时就不一样,一大簇一大簇蓬松的粉紫或纯白,像一种亲切的碎碎念,是春天特有的母性。就像祖屋里老木床上放着的大棉被,虽然破败,不尽如人意,但恰是生活本身的模样。

离开苏州以后,我就很少在别处看到丁香了,这种普通的且能开花很长时间的植物,谈不上珍罕,但它因为被诗人写得周身都结着愁绪,似乎并不被所有人喜爱。

但丁香这个名字的确是太好听,花有丁香,香料也有丁香。

香料丁香不仅是一味中药,还可调味,桃金娘科的植物,每到夏天才开花,以花蕾入味,宜熬汤宜炖肉。我有个朋友,成都人,钟情火锅,所以对火锅底料也很有研究,就植物学层面上,他说火锅底大致有以下这些:姜,八角,桂皮,丁香,香叶,草果,孜然,香茅,花椒,辣椒,草豆蔻和肉豆蔻。些调料当中,丁香就拥趸数众,与前述木犀科丁香散发的那种浓香味不同,桃金娘科的丁香,天然就是调味良品,气味清雅芬芳。

作为调料的丁香

至于说到为什么人类要在火锅中放入如此多的香料,科学家解释是因为人的味觉系统庞大且灵敏,识得配合之美,比如牛肉中的谷氨基酸和核苷酸,遇上土豆中的谷氨酸盐会变得更鲜美。

这番配合之美,就像法国菜为什么要跟红酒密不可分,或许也是为了强化美味予人的感受。红酒作为一种从希腊文明起就代表了感官与本能的饮品,代表着太阳神阿波罗与酒神狄俄尼索斯,或者说也是西方文明中理性与感性的二元,这二元一直也是秩序与创造的二元。以前看过一部电影《芭比特的盛宴》,里边就对芭比特选酒有重点的介绍,什么时候上什么酒,用什么杯子,芭比特都要对帮工的小厮仔细叮嘱,而席中的美食家将军光是从小厮上酒的规矩,就能知道今天厨房中调摆的幕后之人不是等闲之辈。

当然,作为调料的丁香,毕竟还是小众,人们平日常说的丁香,更多的是指木犀科植物的花朵,种类还很繁多,有红丁香、毛丁香、紫丁香、羽叶丁香、北京丁香、暴马丁香等数十种。只是最常见的,是每年三月底四月初开的丁香花,有紫白两种色系,花香富于侵略性,其实不算好闻,但足够独特,好像一下子就能抓住你。

桃金娘科蒲桃属  丁香

在这么多年辨识植物的路上,只有不断被遗忘折磨过的人,才知道抓住一切独特性的意义吧?任何的脸谱化的存在都是虚的,因为无可依凭的惯性特征,随时可以被全盘颠覆,要认清一种植物,只有掌握了它的独特性,你与它才算拥有了一段关系。

在我的认知系统里,木犀科植物大多娇小玲珑,最著名的要数迎春,之前有写过它。至于这个科里,还有一种不得不提到的隶属拟女贞亚属的暴马丁香。

佛家寺院,多数有栽种菩提树的传统,传说释迦牟尼曾在印度一棵菩提树下打坐七七四十九天,终于大彻大悟,所以菩提树除了表示信仰的忠坚和虔诚,其要义还是为了纪念佛祖得道成佛。

菩提树

然而真正的菩提树,其实只适种于热带和极少数的亚热带,在中国,也只有华南、东南沿海一带,菩提树才能够生长。所以如今南方大部分的寺院里,都是以“无患子树”代替菩提树。“无患子树”广东人称“木榄子”,四川人叫“油串子”。结出的果成熟以后是黑色的,十分坚硬,可作念珠,所以被选择替代菩提树;当然,也有北方的一些寺院,它们有更为珍贵的树——银杏,来代替菩提。

在西北,一个所谓“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的萧索之地,无患子和银杏都不适宜栽种,于是寺院里就会选择用暴马丁香来代替菩提树。并称其为“西海菩提树”,“西海”在古时候就是青海的代称,印象当中,我是在青海瞿昙寺里,见过一树至今存世最久的暴马丁香,相传是明朝洪武年间修建该寺院时栽植的,距今已有六百多年,我去的时候正逢它开花,满树宝华婆娑,肃然优美。

后来我去青海湟中县鲁沙尔镇的塔尔寺,也看到了一株巨大的暴马丁香,塔尔寺是一座举世闻名的喇嘛教圣地,属佛教格鲁派。相传,这座宏伟壮观的佛教寺院的修建,最早的起因就是一棵奇异的暴马丁香。

史载,佛教大师宗喀巴诞生以后,在他出生的地方长出了一棵白旃檀树,就是后来所说的暴马丁香。它根粗叶茂,树上生有约十万个叶子,每个叶片上都能自然地显影出一尊狮子吼佛的形象,就连树皮上也会出现许多天然身像及字迹,故名“衮本”,衮的意思是繁华,这里理解为众多的意思,意为十万身像木。这棵不寻常的白旃檀树,就被当地的佛教信徒誉为菩提树。

到了明洪武十一年,也就是1378年,宗喀巴在西藏学经,他父母由青海去信,催他回乡探亲。宗喀巴收信后也曾彷徨,但是出家的人忌讳与过往的一切再生瓜葛,又念及回青海路途遥远,影响学经,宗喀巴于是决定,不再返回故里,只是派弟子送去信一封,附上他用自己的鼻血绘成的个人画像和狮子吼佛像一轴。在信中,他对父母说:“若在我出生的地方,以十万尊狮子吼佛像及菩提树为中心,建一座佛塔,则如同亲晤儿面。”

塔尔寺的白旃檀树

他的父母收到此信后,十分悲恸,便将两尊画像虔诚供奉。明洪武十二年,也就是1379年,在宗喀巴的信徒的资助下,他的父母得以以白旃檀树为中心,建起了一座佛塔叫“塔尔大灵塔”。后因塔名太盛,明嘉庆三十九年,即公元1560年,信徒们又在建塔的地方,造了一座寺院叫塔尔寺。就是今天名满天下的塔尔寺的前身。

塔尔寺里那棵奇异的暴马丁香树,算起来距今已有六百多年历史,一直记得那天看到它的情景,天刚下过雨,雨后的暴马丁香,一袭素白,在人迹罕至的寺庙里,衬得万物萧条,天地之间,仿佛震耳欲聋的寂静。但它那种闻起来冲撞浓稠的香,怎么说呢,当时我就觉得,明明看起来那样素净的花,却给人扑面而来的浓腻之感,是一种矫枉过正般的用力,就像一样原本已经很好的素食,上天怕它油水少了,又给添糖又给油炸,生生地把它荤化了。


好多年过去,回想当时情景,我只身在满目苍夷的高原上,看到那树丁香时,一个特别深切的感受是:此生渺小如蚁徒劳如草芥,根本就对抗不过强大的命运,然而幸有草木,不吝对我以性命相示,可见天地再不仁,却给出了这一永恒答案。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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