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文学家
文学,电影,音乐,探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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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苏东坡传6

文学家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9-03 07:00

正文

根据现在可知的记载,中国的娼妓制度,创始于战国的管仲,他订这种办法作为士兵的康乐活动。甚至在苏东坡时代,还有官妓,当然另有私娼。


但是中国却有一种特殊的传统发展出来,就是出现了一种高级的“名妓”,与普通的娼妓大为不同,她们在中国文学史上崭露头角,有些自己本人就是诗人,有些与文人的生活密切相关。


她们这一阶层,与中国歌曲音乐史的发展,及诗歌形式的变化,密不可分。中国诗歌经文人亦步亦趋呆板生硬的模仿一段时期之后,诗歌已成了一连串的陈词滥语,这时往往是这种名妓创一种新形式,再赋予诗蓬勃的新生命。


可以说音乐与诗歌是她们的特殊领域。

因为演奏乐器与歌唱都受闺阎良家女子所歧视,原因是那些歌词都离不开爱与情,认为对情窦初开的少女有害,结果音乐歌舞便完全由歌妓保存流传下来。


在苏东坡时代的生活里,酒筵公务之间与歌妓相往还,是官场生活的一部分。和苏格拉底时代名女人阿西巴西亚参加男人的宴会相比,也没有什么丢脸的。歌妓在酒席间招待,为客人斟酒,为大家唱歌。


她们之中有不少颇有天赋,那些会读书写作擅长歌舞的,多为文人学者所罗致。因为当时女人不得参与男人的社交活动,男人需求女人相陪伴,男人只好向那些职业性的才女群中去寻求快乐。


有时,那种调情挑逗却是纯真无邪,也不过是戏谑而已,倒有几分像现在的夜总会的气氛。歌妓唱的都是谈情说爱的歌曲,或轻松,或世故,或系痴情苦恋,或系假义虚情,但暗示云雨之情,或明言鱼水之欢。


高等名妓也颇似现代夜总会的歌女艺人,因为芳心谁属,可以自由选择,有些竟有不寻常的成就。宋徽宗微服出宫,夜访名妓李师师家。总之,当时对妓女的看法,远较今日轻松。


美国曼哈坦的诗人今日不为歌女写诗,至少不肯公然出版,可是当日杭州的诗人则为歌女公然写诗。即使是颇负众望的正人君子,为某名妓写诗相赠也是寻常事。


在那个时代,不但韩琦、欧阳修曾留下有关妓女的诗,甚至端肃严谨的宰相如范仲淹、司马光诸先贤,也曾写有此类情诗。再甚至精忠爱国的民族英雄岳飞,也曾在一次宴席上写诗赠予歌妓。


只有严以律己的道学家,立身之道完全在一“敬”字,同于基督教的“敬畏上帝”,只有这等人才特别反对。他们有一套更为严厉的道德规范,对淫邪特别敬而远之。


道学家程颐——苏东坡的政敌,在哲宗皇帝才十二岁时,他就警告皇帝提防女人淫邪的诱惑。这位年轻皇帝竟那么厌恶这种警告,到他十八岁时,只有一个女人就把他说服了,使他相信那个女人是对的,而那位道学家是错的。


有一次,程颐的一个学生写了两行诗,论“梦魂出窍”,在梦中去找女人,程颐大慌,喊道:“鬼话!鬼话!”


大儒朱熹也是深深畏惧女人的诱惑,正人君子胡桂十年放逐,遇赦归来,写了两行诗:“君恩许归此一醉,傍有梨颊生徽涡。”


朱熹在感叹之下写出了一首七绝:

十年江海一身轻,三对梨涡却有情。

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

正相反,苏东坡对性持较为诙谐的看法。在他着的《东坡志林》里,他在黄州时曾写有下列文字:


昨日太守唐君来,通判张公规邀余出游安国寺。座本论调气养生之事。余云:“皆不足道,难在去欲。”


张云:“苏子卿吃雪吹毡,蹈背出血,无一语稍屈,可谓了生死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而况洞房给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众客皆大笑。余爱其语有理,故记之。


苏东坡一生,遇有歌妓酒筵,欣然参与,决不躲避。十之八九歌妓求诗之时,他毫不迟疑,即提笔写在披肩上或纨肩上。下面即是一例:


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苏东坡写了有关女人的抒情诗,但从来不写像他朋友黄庭坚写的那种艳诗。


宋朝的歌妓使一种诗的新形式流行起来,那就是词。苏东坡不但精通此道,而且把前此专供谈情说爱的词,变成表达胸怀感想的文学形式。他的词中最好的是《赤壁怀古》(调寄“念奴娇”),对三国英雄人物发思古之幽情。


李白、杜甫早于苏东坡三百余年,使绝句和律诗成为诗体之正宗,多少杰出的诗人争相模仿。但是律诗,每句五言或七言,中间两副对子,已经陈腐。


诗人都想有所创新。

但是观瀑、白簿、柳阴等的情调早已发现用厌,唐代诗人淋漓的元气与强烈的感情也已不复存在。更可怕的是,甚至诗的词藻都是陈旧比喻的重复,那些比喻一用就令人生厌。


苏东坡在他一首咏雪诗前面的小序里说,决不用“盐”这个字指雪,“雪”这个字总是胜过“盐”。


唐诗的主题已经用滥,在文字上,有些作者总喜欢蹈袭前人的诗句,也有些博学的读者,一看便知道诗中思想与词藻的来源,因此有会心的微笑。


评注家的努力只限于寻出某些生僻词语的出处,得到机会以博学自炫。结果,作诗集评注的人并不以阐述判断诗的含义为要务,而以指出某些词语之出处为已足。


从诗的衰微沉滞状态解救出来,一定有待于一种新的诗体的发展,而这种发展却有待于歌妓使之普及流行。宋词的文字清新活泼,比唐诗更近于口语,后来的元曲比宋词则又更近于口语。


词只是根据乐谱填出的歌曲。

所以不说“写词”,而说“填词”。在词里,不像唐朝绝句律诗每行字数固定,行的长短有了变化,完全配合歌曲的需求。在苏东坡时代,词这种诗的新形式正在盛极一时。


由于苏东坡、秦少游、黄庭坚,及宋代别的词人如晏几道、周邦彦等的创作,词这一体的诗成了宋朝诗的正宗。苏东坡在黄州时才发现了词,极其喜爱,从在黄州的第二年,开始大量填词。


但是词只是一种抒情诗,内容歌咏的总是“香汗”、“罗幕”、“乱发”、“春夜”、“暖玉”、“削肩”、“柳腰”、“纤指”等等。这种艳词与淫词从何处何时划分开,完全在于词人对素材处理的手法。


情欲和纯爱在诗中之难划分,正如在现实人生中之难划分一样。无可避免的是,诗人,也像现代有歌舞助兴的餐馆的艺人一样,偏爱歌唱伤心断肠的悲痛、爱的痛苦、单恋的思念。


他们歌咏的是闺中的少妇怨女,怅然怀念难得一见的情郎,默然自揽腰围,悄然与烛影相对。其实,女人的魁力全在她的娇弱无依无靠,她的芳容。


瞧悴,她那沉默无言的泪珠儿,她那睡昏昏的情思,她的长宵不寐,她的肝肠寸断,她的茶饭不思,她的精神不振,以及一切身心两方面的楚楚可怜——这一切,和穷苦一样,都显得有诗意美感。


这些文词都与“苏慷”一词相似,而含有色欲淫荡的意思。苏东坡不但成为有来一代的大词家,而宋词之得以脱离柔靡伤感的滥调儿,要归功于苏东坡,至少他个人是做到了。


根据记载,苏东坡没有迷恋上哪个歌妓,他只是喜爱洒筵征逐,和女人逢场作戏,十分随和而已,他并没有纳妾藏娇。倒是有两个女人与他特别亲密。


才女琴操听从了他的规劝,自己赎身之后,出家为尼;朝云,后来成了他的妾,当时才十二岁。我们以后再提她。


现在有一份宋拓苏字帖,上面记有一个妓女的一首诗,叫做《天际乌云帖》,是从第一句诗得名的。帖里说的是营妓周韶的故事,周韶曾赴宴席侑酒。她常和书家兼品茶名家蔡襄比赛喝茶,都曾获胜。


苏东坡经过杭州,太守陈襄邀宴,周韶也在座。宴席上,周韶请求脱除妓籍,客人命她写一首绝句。周韶提笔立成,自比为笼中白鹦鹉“雪衣女”。


诗曰:

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

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

席上其他诗人也写诗为念。苏东坡补言当时周韶正在居丧,着白衣。众人都受感动,周韶遂脱籍。


过这样的官场生活,自然须要做妻子的信任和了解。要做一个好妻子,主要是如何物色一个好丈夫;从反面说,要做一个好丈夫,主要就是如何物色一个好妻子。有一个好妻子,则男儿不违法犯纪,不遭横祸。


苏东坡的妻子知道她嫁的是一个人人喜爱的诗人,也是个天才,她当然不会和丈夫去比文才和文学的荣誉。她早已打定主意,她所要做的就是做个妻子,一个贤妻。


她现在已生了两个婴儿。

做一个判官的妻子,她有一个舒服的家,享有社交上的地位。她还依然年轻,甘四岁左右。丈夫才气焕发,胸襟开阔,喜爱追欢寻乐,还有——是个多么渊博的学者呀!但是佩服丈夫的人太多了——有男的,也有女的!


难道她没看见公馆南边那些女人吗?

还有在望湖楼和有美堂那些宴会里的。新到的太守陈襄,是个饱学之士,在他们到差之后一年来的,这位太守把对外界的应酬做得很周到,官妓自然全听他们招唤。另外还有周那、鲁少卿等人,并不是丈夫的真正好朋友。


歌妓们都有才艺,会唱歌曲、会弹奏乐器,她们之中还有会作诗填词的。她自己不会做诗填词,但是她懂那些文句。那些诗词她也觉得熟悉,因为她常听见丈夫低声吟唱。


她若出口吟唱,那可羞死人!

高贵的夫人怎么可以唱词呢?她丈夫去访那些赤足的高僧——惠勤、辩才,还有那些年高有德的长胡子的老翁,她反倒觉得心里自在点儿。


苏夫人用了好几年的工夫才摸清楚丈夫性格,那是多方面的个性,既是乐天达观随遇而安,可是有时又激烈而固执。到现在她倒了解一方面,就是他不会受别人影响,而且你无法和他辩论。


另一方面,倘若他给歌妓题诗,那又何妨?

那是当然的。他对那些职业性的女艺人,决不迷恋。而且她还听说他曾把一个歌妓琴操劝服去遁入空门修道为尼呢!琴操真有很高的宿慧,诗与佛学一触即通。


苏东坡不应当把白居易写歌妓末路生活的诗句念给琴操听。苏夫人聪明解事,办事圆通,她不会把丈夫反倒推入歌妓的怀抱。而且,她知道丈夫这个男人是妻子管不住的,连皇帝也没用。她做得最漂亮——信任他。


她是进士的女儿,能读能写,但是并非一个“士”。她只为丈夫做眉州家乡菜,做丈夫爱喝的姜茶。他生病时,多么需人照顾啊!若丈夫是诗人,因而有些异乎寻常之处,那是应当的。


丈夫知道有书要读,上千上百卷的书,做妻子的也知道要管家事,要抚养孩子,要过日子。因此,她愿忍受丈夫睡觉时有名的雷鸣般的鼾声——尤其是酩酊大醉之时。


这些先不说,与这样人同床共寝,真得承认这个床头人是够怪的。妻子在床上躺着难以入睡,听着丈夫打鼾,却不能惊醒他。在他入睡之前,他要不厌其烦把被褥塞好。


他要翻来覆去把躯干四肢安放妥帖,手拍被褥,直到把自己摆放适当又自在又舒服为止。他身上倘若有地方发僵发痒,他要轻轻揉机,轻轻揉。


这些完毕,这才算一切大定。

他要睡了,闭上眼,细听气血的运行,要确待呼吸得缓慢均匀而后可。他自言自语道:“现在我已安卧。身上即使尚有发痒之处,我不再丝毫移动,而要以毅力精神克服之。这样,再过片刻,我浑身轻松安和直到足尖。睡意已至,吾入睡矣。”


苏东坡承认,这与宗教有关系。

灵魂之自在确与身体之自在有关联。人若不能控制身心,便不能控制灵魂。这以后是苏东坡一件重要的事。


苏东坡在把自己睡眠的方法向两个弟子讲解之后,他又说:“二君试用吾法,必识其趣,慎无以语人也。天下之理,戒然后能慧,盖慧性圆通,必从戒谨中入。未有天君不严而能圆通觉悟也。”


后来,苏夫人还发现夜里和黎明时,丈夫习惯上要有更多的改变。用细梳子拢头发和沐浴是这位诗人生活中的重要大事。因为在那一个时代,若有人细心观察人的身体及其内部的功能,并注意草药及茶叶的研究,再无别人,只有苏东坡。


苏夫人头脑清爽而稳定,而诗人往往不能。

丈夫往往急躁,灰心丧气,喜怒无常。苏夫人有一次在一个春天的月夜,做了一个比照说:“我对春天的月亮更为喜爱。秋月使人悲,春月使人喜。”


数年后,在密州,他们正过苦日子,苏东坡对新所得税至为愤怒,孩子揪着他的衣裳对他晓晓不休。


他说:“孩子们真傻!”

苏夫人说:“你才傻。你一天闷坐,有什么好处?好了。我给弄点儿酒喝吧。”


在一首诗里记这件事时,苏东坡觉得自己很丢脸,这时妻子洗杯子给他热酒。这当然使他很欢喜,他说他妻子比诗人刘伶的妻子贤德。因为刘伶的妻子不许丈夫喝酒。


但是在苏东坡的心灵深处有一件事,人大都不知道,苏东坡的妻子一定知道,那就是他初恋的堂妹,不幸的是我们无法知道她的名字。因为苏东坡是无事不肯对人言的人,他一定告诉过他妻子。


他对表妹的深情后来隐藏在两首诗里,读苏诗的人都略而未察。苏东坡并没常年住在杭州,而是常到杭州的西南、西部、北部去。


由神宗熙宁六年十一月到次年三月,他到过附近的上海、嘉兴、常州、靖江,这些地方在宋朝时都属于浙江省。


他的堂妹现在嫁给了柳仲远,住在靖江附近。他在堂妹家住了三个月,他虽然写了大量的旅游诗记述这次旅行,并且常和堂妹的公公柳懂一同写作游历,他却一次也没提到堂妹丈夫的名字,也没写过一首诗给他。


他写过一首诗记堂妹家的一次家宴,还写过两首诗论书法,那是堂妹的两个儿子请他题字时写的。苏东坡对柳道这个诗人和书法家的成就颇为器重,对堂妹的孩子也很顾念。


但是到堂妹家的盘桓却对堂妹的丈夫一字不提,实在难以理解。此行写的两首诗,暗含有对堂妹的特别关系。一首诗是他写给刁景纯的,主题是回忆皇宫内的一株花。其中有下面的句子:


厌从年少追新赏,闲对宫花识旧香。

那时他并没坐对宫花,因为他并不是正置身皇宫之内。他说“厌从年少”的伴侣时,他显然是描写自己;而“花”照例是女人的象征,“旧香”可能指一段的旧情。


这个暗指在另一首诗里更为清楚。

那是给杭州太守陈裹的。题目中说春归太迟,误了牡丹的开花时节(诗前叙言颇长)诚然不虚。


他回到杭州时,牡丹的花季已过,可是暗示少女已嫁,今已生儿育女,则极明显,并且在咏牡丹的一首诗里也滑有理由用两次求爱已迟那么明显的典故。为明白这两个典故,要说明一下。


在唐朝有一个少女杜秋娘,在十五岁时写了下面一首诗: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空折枝”便表示误了求爱时期。

唐朝杜牧与杜秋娘同时,也写出了下面的一首诗: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蕊,绿叶成阴子满枝。


自从杜牧写了这首诗,“绿叶成阴子满枝”就用来表示少女成了母亲之意,更因为中文的“子”既代表“果子”,又代表“儿子”。在苏东坡那首诗里,思想似乎并不连贯,并且特别用“金缕”、“成阴结子”、“空折枝”这些字眼儿。他的诗如下:


羞归应为负花期,已是成阴结子时,

与物寡情怜我老,遣春无恨赖君诗,

玉台不见朝酣酒,金缕犹歌空折枝,

从此年年定相见,欲师老圃问樊迟。

这首诗给陈襄,或是赋牡丹,都不相宜,仔细一看,连与诗题都漠不相干,“成阴结子”与牡丹更无关系。他也没有理由要太守陈襄“怜我老”。


“从此年年定相见”是分别时的语句,并且用于归见同僚,而且苏东坡心中绝无心在陈太守邻近安居务农的打算。倘若说这首诗确是写给陈太守的,用绿叶成阴求爱已迟,必然是够古怪的。


诚然,在唐朝这类诗里,中间两联里字的词性要同类相对,中间两联有时只做点缀之用,前后两联才真用以表达作者的情思;不过唐律之上品仍然全首有整体性的。


苏东坡写的诗里用几行空洞无物的句子充数儿的坏诗,可少见得很。若从另一角度观之,看做是他写给堂妹的,则这首诗在主题和思想上便很完整了。第一行说此次归来实感羞愧,因自己误了花时,也可以说误了堂妹的青春时期。


第二行分明说她已儿女成行。第三行求她同情,又表示自己的孤独寂寞。第四行说因有她相伴,今春过得快活。第五和第六句分明他对求婚已迟感到歉咎。第四联自不难解。


苏东坡这时写了一首诗,表示愿在常州安居下来,这样离堂妹家不远。他后来的确按照计划在常州买了房子田地,他后来就在常州去世的。


我知道敬爱苏东坡的人会不同意我的说法,怪我说苏东坡暗恋堂妹。这是否在苏东坡的品格上算个暇疵,看法容或因人而异。这事如果属实,并且传到人耳朵里,那些道学家必会谴责苏东坡。


不过自古至今,堂兄妹、表兄妹却不断相恋。但苏东坡不能违背礼俗娶自己的堂妹,因为她也姓苏。


苏东坡游靖江时,他在焦山一个寺院的墙上题了一首诗,西方的读者对此最感兴趣。苏东坡料必知道唐朝段成式在《酉阳杂咀》中所写“叶限”那篇短故事。述说小姑娘叶限受继母和后妹折磨,丢了鞋,后来嫁给国王的经过。


但是据我所知,苏东坡是第一个记载老翁睡眠时怎么安排自己须子的人。他用一首简易的韵语说一个有长须的人,从来没想过在床上怎么安排自己的胡子。


一天,有人问他睡觉时胡子放在什么地方。

那天夜里他开始惦记他的胡子,他先把胡子放在被子外面,后来又放在被子里面,又放回外面,折腾了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早晨,他一直感觉坐立不安,心想最好的办法是把胡子剪掉。由那首诗看来,那只是通俗故事,不是苏东坡创作的。


在这里我们不妨提一下《盲者不识日》的故事,这倒是苏东坡第一个想到的,这篇寓言写在密州。爱因斯坦似乎在什么地方引用过这篇故事,来说明一般人对相对论的看法。


日喻

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

或告之日,“日之状如铜盘”。扣盘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日“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备以为日也。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吵。


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盘与烛也。自盘而之钟,自烛而之将。转而相之,岂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


说也奇怪,这篇寓言是苏东坡在殿试时写的。他用以讽刺当时学者盲从王安石的《三经新论》。


苏东坡这个人物个性太复杂,方面太多,了解不易。因为他精通哲理,所以不能做道学家;同样,也因为他深究儒学,故也不能为醉汉。他对人生了解得太透彻,也对生活太珍惜,自然不愿把生活完全消耗于醇酒妇人之间。


他是爱自然的诗人,对人生抱有一种健康的神秘看法。这个看法永远与深刻精确的了解自然密不可分。


我相信,没有人与大自然、春夏秋冬、雨雪、山峦谷壑亲密相处,并接受大自然赐与人的健康治疗的力量后,而同时对大自然还会抱有一种歪曲偏颇的看法。


在熙宁六年(一0七三)九月九日,他拒绝去参加重阳节的宴会。他躲开了朋友,自己去泛舟为乐。按照重九的风俗,他破晓之前起身,到西湖上访孤山的两位僧人。


那天晚上,他一人独坐舟中,凝视山顶有美堂窗内射出的灯光,那时他的同僚正在那里一间大厅里欢呼畅饮。他给一个同事周部写出下面的一首七律:


蔼蔼君诗似岭雪,从来不许醉红裙。

不知野餐穿山翠,惟见轻挠破浪纹。

颇忆呼庐袁彦道,难邀骂座灌将军。

晚风落日原无主,不惜清凉与子分。


第十二章抗暴诗

我们最好记住,即便是在天堂般的杭州,也不是遍地荷花牡丹的。


苏东坡也不能一直放声大笑纵情高歌,一直演独角丑儿戏,一直月夜泛舟湖上,因为还有一万七千囚犯,因无力还债、因贩卖私盐正待审判,有蝗灾尚待扑灭,有盐渠尚待疏浚,有饥懂尚待调查。


在苏东坡这一段生活中写的数百首诗里,很难找到何者是主要的情调。他写戏谑讽刺诗,启人灵思的山水诗,荡气回肠的爱情诗,有的诗轻松愉快惹人大笑,有的诗辛酸凄苦令人落泪。


可是在表面的嬉笑欢乐之下,在筵席上的戏道打趣之下,却是一片不安、失望、忧伤,甚至恐惧的气氛。再没有别人把人民的。


动情反映得更充分,别的作家要表达的,现在苏东坡都用美妙的诗歌表达出来:表达的更为清楚而深刻。可是要知道,苏东坡是离京在外,内心还有以前的创伤。


对现时政局演变的方向,他感到不安,感到了隐忧,这种忧伤。他灵魂感受的比别人更敏锐。看他用多么美妙的诗句表达出来:天静伤鸿犹能翼,月明惊鹊未安枝。


他在密州写的一首诗,是寄给乔太傅的,综括熙宁四年至九年,他在杭州、后来在密州那段写作多产时期他的一般态度:


百年三万日,老病常居半。

其问进忧乐,歌笑杂悲叹。

颠倒不自知,直为神所玩。

须臾便堪笑,万事风雨散。

自从识此理,久谢少年伴。

在另一首给孔文仲的诗里,他流露出对声势值赫的官场气派的蔑视:


我本糜鹿性,谅非优辕姿。

金鞍冒翠锦,玉勒垂金丝。

旁观信美矣,自揣良厌之。

人生各有志,此论我久持。

他人闻定笑,聊与吾子期。

跟着他有朗朗笑声的歌,我们也听到怒吼和叹息;在鸳鸯的鸣声之外,我们又听见监狱中的呻吟声;在水车上漏接的水声之外,我们又听到农村老妪的悲叹声;湖滨楼头的庆祝喧哗声里,我们也听到稀疏灰发人绝望的幽怨声。


苏东坡此人,是不可以预测的。

他诗的开端,习惯上总是出之以轻松自然,随之用一两个历史上的典故,再往后,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出现,诗人他自己更不知道。


有时,他笔下写出虽不相连贯的东西,却构成了惊人的妙文,一首毫无用意的歌,记载刹那之间奇特的印象,然后忽然一变为苛酷、为讽刺、为离有深意的讥评。


他不愧为诗文大家,动起笔来,真是“如行云流水,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他的风格是属于那全任自然一发不能自已的一类。在朝廷上最厌恶清议之时,他这种风格是必然会给自己招致麻烦的。


苏东坡不知道他下一行写什么,而且也并不在意。在他那天才横溢之下,他往往抓住一个题目就接连写四五首诗,而且用同样的韵。有一首诗,开始就写天欲雪的气氛,他这样开始: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


接到他诗的朋友寄和诗回来,苏东坡又答以诗寄回去,诗的开头如下:兽在薮,鱼在湖,一入池槛归期无。


朋友再和,他又寄第三首如下:东望海,西望湖,山平水运细欲无。第四首开头如下:君不见,钱塘湖,钱王壮观今已无。


他的第二首诗惹出了麻烦,因为他的思路一直顺着鱼和兽失去了自由的方向发展下去。从此处一步就会跳到在监狱中被鞭打的囚犯,还有那些囚犯的妻子儿女也被关入监狱的事。


在这些长诗里,他必须押前面字句的韵,而思想也自然要顺着那些同韵的字发展。这诗里有两个要押的韵脚,一个是“道”,一个是“摹”。


在一首诗里他说:“作诗火急迫亡速,”在另外诗里自然写出“岁荒无街归亡速”。在押“摹”字韵时,他写出“孤烟落日不可摹”;但在另一首诗写囚犯时,他又说“鹊则易画虎难摹”——这分明是指暴政了。


苏东坡这个人,快乐时很难说不快乐,不快乐时也难做快乐状。好多朋友和他通信,彼此作诗相酬唱。这时刘絮和李常都在九江。


孙觉在湖州,在杭州达北不远。

这些都是反对王安石新政的一批朋友,现在都在东南各地为官。他们都对时局感到厌恶,因为当时王安石仍未失势,他们不像以前那么激烈,意见姑且放在心头。


韩琦和欧阳修已死。富弼和范镇退隐林下。

司马光潜心治学。张方平纵情饮酒。

东坡之弟子由则明哲保身,闭口不言时事。只有苏东坡不够圆滑。在看见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时应当不应当不顾后果,坦率表示自己的感慨,这是一个问题。也许苏东坡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所以,他一边写令人心旷神。

冶可惊可喜的田园诗,同时也写乡间并不那么美丽的诗。他若不是疯狂不顾利害,便是义愤填胸不能自制。他知道他的诗很快就会传到京师,但是他却毫不在乎。


苏东坡写的这些诗,渐渐累积成卷,若认真看看某些行是否足以证明他蔑视当政者的威信,倒也有趣。单独看,那些句子只是偶一置评;但合起来看,则是些动人的抗暴诗。


少数几个例子,便已足够。

他用平易的文字写被征调的人民挖通运河以通盐船。他以官员之身监督工人,他亲眼看见黎明之时,工人闻号声而聚集开工,他用寥寥几个字便写出“人如鸭与猪,投泥相溅惊”


在到杭州西南的富阳之行时,他写出天放晴时清新可喜的诗句,开始如下:


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

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钢化。

但是他还是对其它情形闭目不见,他在歌咏“春入深山处处花”时,也写农民的食粮。农民正在吃竹笋,他说竹笋好吃,但是没有咸味,因为“尔来三月食无盐”,原因是朝廷的专卖食盐扼杀了盐业。


他若一放手写去,他就无法节制,他会写出农民的儿子私用农民的贷款,停留在城内把钱挥霍净尽,回家时两手空空,只学到一口京腔而已,因为官家很精明,在放款处附近就开设了酒馆娱乐场所。


他往北游到太湖地区,他看见好友,高大长须的孙觉。他这位书画名家,在友人的名家书法集上题了一首诗。在诗里他说的也是:“嗟余与子久离群,耳冷。已灰百不闻。”


他写了一首极美的诗描写水车泻出的水流时,他起的题目是“吴中田妇叹”: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

霜风来时雨如泻,耙头出菌镰生衣。

眼枯泪尽而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

茹苦一月被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


汗流肩赤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牺。

卖牛纳税拆屋炊,肤浅不及明年饥。

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鬼儿。

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归。

他也写快乐的诗歌,给杭州钱塘江潮时的“弄潮儿”。每年八月中秋,各地人都自老远跑到钱塘江岸边观看潮水自海外奔腾而至,不停高涨,涌入狭窄的钱塘江口。在高潮来临之前,总是举行水上特技表演。


现在我们还不清楚当年是如何在波涛上漂浮。

在水上表演的人名叫“打浪儿”,似乎那些深识水性的人乘小舟出海,船上饰以红绿旗帜,出去迎接涌来的高潮。苏东坡给那些“打浪儿”编出通俗的歌曲唱。歌曲里说雪白的浪花吞没了“打浪儿”的红旗帜,浪潮遮蔽住半个越山的景色。


但是他也写出早晨酒醒后内心的感触:


众人事纷扰,志士独悄悄。

何异琵琶弦,常遭腰鼓闹。

三杯忘万虑,醒后还皎皎。

忧来不自寐,起视天汉渺。

阑干玉绳低,耿耿太白晓。

在日后引起是非的一首诗里,他挖苦了当权派,把他们暗比做夜袅。他那时正同周抓游历岭南。根据记载,后来在审问苏东坡时,岭南的一个太守草拟了一篇呈文,请求简化免役税的征收。


这位太守曾经带着呈文经过杭州到京都,现今南返,他在杭州告诉苏东坡说:“我被夜袅逐回矣。”


苏东坡问他:“你的话什么意思?”

那位太守说他曾携带呈文到京都,将呈文递交一个税吏,税吏命武装侍卫送他出城。苏东坡要看那篇文字,发现所提的是一个很好的简化征收办法。


苏东坡又问:“你说夜袅是什么意思?”

太守回答说:“这是一个很通俗的寓言。

一天,一只燕子和一只蝙蝠争吵起来。燕子认为日出是一天之始,而蝙蝠则认为日落是一天之始。两鸟相持不下,他们去请教凤凰。


在路上,他俩遇见一只鸟,那个鸟儿向他们说:“近来我们没有看见凤凰。有的鸟说他请假不在,有的说他正在睡一大觉。现在夜袅正在代替他的职位。你们去问他也没有用。”


苏东坡写的那首诗,是给周郎的,诗里显出消沉失望,大有退隐之意:


年来战纷华,渐觉夫子胜。

欲求五亩宅,洒扫乐清净。

独游吾未果,觅伴谁复听。

吾宗古遗直,穷达付前定。

奈何效燕蝙,属欲争前瞑。

后来,这些诗都被当权派搜集会仔细研究。

内容并无煽动叛乱,没有公开批评,没有公然反对当局。但是这些诗却如蚊叮虫咬,令人觉得刺痛、烦扰、不安;这种刺激若是过多,也会扰人通宵,难以入睡。


再加上苏东坡的一位好友王洗驸马把这些诗刊印出来,可就更使人烦恼。在诗是表情达意最通俗的文学形式的时代,两行巧妙的诗,比长篇大论的表章更有力量。而苏东坡当时是家喻户晓;他的诗在文人雅集时是要歌诵的。


对苏东坡的呼声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在神宗熙宁七年(一O七四)九月,苏东坡在杭州的任期届满。他弟弟子由那时正在山东济州任职,苏东坡已经呈请调到山东去。


他所请照准,这次他是升任密州太守,密州高青岛很近。他在济州只有两年,然后又调到徐州任太守,在徐州是从熙宁十年(一0七七)到元丰二年(一O七九)三月。


苏东坡在向杭州南山、北山上寺院的方丈至交告别之后,携眷启程北上。他妻子已经买了一个非常聪明的丫鬓,才十二岁,名叫朝云,她以后在苏东坡的生活里非常重要。


密州是一个很穷的县分,主要只长麻、枣、桑树,此地的生活和杭州有天渊之别。当时官员的薪俸已经减低。


苏东坡在他《菊赋》的序言中说:

“余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贫,衣食之俸,殆不如昔。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其忧。日与通守刘君延式循古城废圃,求花菊食之,如腹而笑。”


王安石已去职,现由吕惠卿当权,创行了新所得税法。免役税的分派远非县中人民所能负担。孩童死于道边。这一时期苏东坡写的诗中曾说绕城而走,葬埋尸体,热泪盈眶,几年后,他在一封信里曾提起他救了三四十个饥饿的孤儿,在自己家里抚养。


这是苏东坡最难过最沮丧的一段时光;说也奇怪,这位大诗人在最难过的日子却写出了最好的诗歌。


按照中国的标准说,到了这一时期,他的诗才达到完全成熟的地步。这时愤怒与苛酷的火气已无,只剩下安详平和与顺时知命的心境。甚至他对大自然之美的喜悦与生活中的乐事的享受,也比以前更洒脱而不执着。


显然和他在杭州年轻时之富有火气大为不同了。他对陶渊明的诗越发爱好,他那首《西斋》诗和陶诗相比,简直可以乱真。


在这首诗里,不但可以看到真正的宁静满足,还有与自然的浑然一体,以及对大自然本身的声音色彩显示出静谧的喜悦。原诗如下:


西斋深且明,中有六尺床。

病夫朝睡足,危坐觉日长。

昏昏既非醉,福祸亦非狂。

寒衣竹风下,穆然中微凉。

起行西园中,草木含幽香。


榴花开一枝,桑枣沃也光。

鸣鸠得美荫,因立忘飞翔。

黄鸟亦自喜,新音变圆吭。

杖察观物化,亦以观我生。

万物各得时,我生日皇皇。

只有诗人达到这种与自然浑融为一时,他才能写出下面《吏隐亭》这样的诗句:


纵横忧患满人间,颇怪先生日日闲。

昨日清风眠北偏,朝来爽气在西山。

从这种神秘观,他获得了精神上的解脱,这种解脱正仿佛白云无心飘浮在山峰之上一般。他的“望云楼”诗如下:


阴晴朝暮几回新,已向虚空付此身。

出本无心归亦好,白云还似望云人。

说来也颇有趣,往往为了子由,苏东坡会写出最好诗。苏东坡在由杭州到密州时,心中思念子由,他写了一首词,调寄沁园春: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敛。星霜耿耿,云山搞锦,朝露团团,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含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悠游车岁,且斗搏前。


又在密州时,想起不能见面的弟弟,他写出了公认最好的中秋词。批评家说这首词写出之后,其它以中秋为题的词都可弃之不足惜了。这首词调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阀,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博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婢娟。


上面这首“水调歌头”是熙宁九年(一0七六)在密州时作的。


第十三章黄楼

甚至才高如苏东坡,真正的生活也是由四十岁才开始。他现在就要进入他的徐州时期,也就是他的“黄楼”时期。苏东坡现在突然露出了他的本面目。


因为这是他人生中首次以行动为人所知,做事,兴建工程,忙于公众活动,从今以后他的生活都是具有这些特色的。


过去在杭州,他始终充任辅佐官员,他始终不能从事具有建设性的重要工作,在密州虽然身为太守,但是地方贫穷而偏远,也无由一展其行政才能。


后来,他在被迫之下,暂时退隐,在政坛上韬光养晦,此后,一个充实、完满、练达、活跃、忠贞的苏东坡出现了,这才是我们所知道、百姓所爱戴的苏东坡,也是温和诙谐、百姓的友人兼战士的苏东坡——一个具有伟大人格的伟大人物。


但是在他被捕遭受流放之前,他以徐州太守所表现的政绩,已经证明了苏东坡这个行动人物作为行政官员,也是个干练之才。


在熙宁九年(一0七六)年底,苏东坡又调离了密州,改派至山西省西南端的河中府任职。次年正月,他路经济南入京,当时子由及其家室正在济南。子由不在,因为政局正在酝酿变化。


这时,王安石、吕惠卿、曾布、邓缩,已先后失势,王安石复相后,又再度罢相,无人预知下一步会出现何等局面。


子由为人沉静而果断。

苏东坡过去一直不断上书论税政,论征兵法,请皇帝废止所得税。但是子由过去一直沉默,现在大概认为时机已至,可以放手一击,以求根本改变国策。


王安石在十月已然最后失势,子由这时来不及等待兄长,已经携带改革政治的重要表章先行入京了。他的家眷仍住在济南,苏东坡到时,只有三个侄子站在城中雪地里迎接。


那天晚上,大开盛宴,两家久别重聚,格外欢喜。济南为一大城市,比起密州,新鲜有趣,东坡停留了约一个月光景,直到熙宁十年(一0七七)二月十日,两家才到黄河岸,离开封不远了。


子由出城到离北岸三十里处迎接,兄弟二人在雪地途中亲热相处了好几天。子由告诉兄长调到河中府的任命已经取消,改任徐州太守。


他们到达京都时,遇到一件怪事。

他们到了陈桥门,门吏告诉苏东坡不许他进城。这件事他弟弟子由曾经记录下来,只是始终没有令人满意的解释。


我不相信这是皇帝的意思。也许是时局酝酿巨变,某些官员不愿让苏东坡见到皇帝;据我所知,皇帝也许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条命令。兄弟二人只好折回,住在好友范镇家,是在东城。


这时,苏东坡的长子苏迈,已经十八岁,到了成家的年龄。钻研历史的学者,始终考证不出那位小姐是谁。我猜想他娶的是范镇的一个孙女。在苏东坡和范镇父子的通信里,他屡次称范家为姻亲。


苏范两家到底是何等姻亲关系,尚待解释。

范镇也是四川人,那时苏东坡正住在范家。随后两年,苏东坡帮助子由物色了两个佳婿,把子由的两个女儿嫁出去。一个是王适——“仙妻”传说主角王通(字子高)的弟弟,另一个是画竹名家文与可的儿子。


儿子苏迈成婚后,苏东坡携眷东行,到徐州上任。子由也携眷到商邱任通判。他把家眷在张方平家安顿好之后,他又与兄长东赴徐州,在徐州和兄长同住了三个月,才回到眷属那里。


徐州不仅是个大城市,地控鲁南,一向为军事要冲。在过去各朝代,徐州四面皆有战事,今日仍位于津浦陇海两铁路交会之处。徐州离一个地区近在飓尺,此地区即在此后数十年内因为一个盗匪巢穴受《水柳传》的渲染而出名。


徐州位于河畔,南部高山耸立,下有深水急流,在城边流过。当地出产上等花岗岩、煤、铁,苏东坡时已开始开采。因此徐州也以产刀剑着称。苏东坡喜爱此地的自然风光,鱼与螃蟹也种类繁多,因称之为“小住胜地”。


在八月二十一日,苏东坡到任三个月之后,洪水到了徐州。王安石以前曾设法疏浚过黄河水道,但是空花了五百万络,工程竟归失败,负责工程的人畏罪自尽。


黄河现在是在徐州以北约五十里处向东方决口,水势开始蔓延,淹没了几百方里。水到徐州城边时,被城南的高山所阻,于是继续高涨,到了九月,水深达到两丈九尺。水高一度超过了徐州城内的街道。


苏东坡奋不顾身,抢救城池。

有几十天不回家过夜,住在城墙上的棚子里,监督加强外圈的城墙。富有之家纷纷逃难,苏东坡在城门口劝阻他们,以免引起人心惊惶。


他说:“我不走,你们最好也不要走。”

这样把大家劝回去。此处不是细谈苏东坡建筑工程天才之所,不过也得说他是亲自参与了防堵工程的数字计算。在盘旋滚转的洪水势将越过东南外城墙时,他正在忙于加强城基和增加城高。


防水工程长九千八百四十尺,十尺高,二十尺厚。完成这项工程,需要数千人之众。扑味扑麻在泥里跋涉,他亲身到军营去见指挥官。因为禁卫军直接受皇帝命令,苏东坡恳求他们协助。


指挥官欣然应允,他说:“大人都亲自监工,我们自然应当尽力。”同时在徐州北方也正在准备把洪水引入以前的黄河旧水道,黄河在中国历史上曾改道多次。洪水威胁徐州城四十五天。


在十月初五,黄河又回到旧水道,往东在靠近海州处入海,洪水才开始撤退。百姓欢天喜地,感谢全城得救。但是苏东坡对临时的堤防感到不满,附以详细数字说明,修表呈奏朝廷,请求拨款,重建石头城墙,以防患于将来。


空等好久之后,苏东坡修改了原定的计划,建议改用坚强的木材加强堤防,不再用石头。皇帝对他的成就特颁圣旨嘉许,在次年二月,朝廷拨予苏东坡三万贯,一千八百百米粮,七千二百个员工,在城东南建筑了一条木坝。


在外围城墙上,由于苏东坡喜爱建筑,他兴工建筑了一座楼,一百尺高,名之为黄楼。后来黄楼一词成了苏东坡在徐州所作诗歌总集的名称,正如他在密州建筑的超然台,成了他在密州所写诗集的名称一样。


黄楼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对古老中国的宇宙论的信念而起。根据中国的宇宙论,宇宙中万物由金木水火土五行所构成。


五行中每一行都代表一种性质,如同坚硬、生长、流动、热、重等等,这些性质都具有一种宇宙的意义,不但用以指物质的宇宙,也用以指生命的功能与人的个性行为,也可以用于男女的婚配。


生命离不开五行的交互作用,比如相生相克。每一行皆有其颜色,正好像征那种元素的性质。说也奇怪,黄代表土,黑代表水,黄土因具有吸水力量,所以可以克服水。黄楼之命名即含有防水之意。


神宗元丰元年(一0七八)九月初九,黄楼举行盛大落成典礼。苏东坡是由衷的欢喜。老百姓得免于水灾,建堤建楼费了半年工。黄楼属于全城的居民,分明是将来防洪的保障。落成仪式举行时,全城万人空巷,前来参加。


一看黄楼耸立于东门之上,高一百尺,下面立有五十五尺高的旗竿。楼的形状犹如一个宽广的佛塔。大家一齐登楼,一览四周的景物。


那天早晨,偏偏浓雾笼罩。

他们往窗外降望时,只听见下面过往船只桨橹摇动辗轧作响的声音,大家觉得犹如置身于海船之上。不久,雾散日出,可以看见远处渔村错落,在峻岩峻峨的山峰之下,有六七个庙宇罗列其间。


老人觉得寒冷,苏东坡请他们先喝几杯热酒。

往近处看,在南方,看见一个高台,以往用为赛马之地,今已建成一座寺院。由那座庙起,一道一里长的新堤防,顺着东城墙向北伸展。他们可以听到远处陆洪和百步洪波涛澎湃之声,与近处下面的鹅鸭之声相错杂。


最后,摆设盛筵,款待来宾,有大乐队奏乐。

苏东坡写了一篇文章记此盛事,刻之于石,以垂久远。那块石碑,也经历非凡。后来苏东坡遭朝廷流放,所有带苏东坡名字的石碑都奉命毁坏,当时徐州太守只把这块石碑投在附近的护城河里。


约十年之后,老百姓已然忘记了禁令,而皇家也在搜集苏东坡的墨迹手稿,当地另一位太守把此石碑打捞上来。在夜里暗中把那碑文拓了几千份。


此事过后,那个太守突然向诸同僚宣布道:“为什我竟会忘记!禁止苏东坡的碑文法令尚未取消,这个碑文还在,应当毁坏才是。”


自然在石碑毁坏之后,那碑的拓本的价钱立刻高涨,那位太守名叫苗仲先,发了一笔大财。


苏东坡现在名气甚大,受人欢迎,不仅是因为治河成功,也因为他十分关心囚犯的健康和福利,这是当时为太守者所绝无仅有的。他亲身视察监狱,并指定医生为囚犯治病。


当时有一条法律,凡太守鞭打犯人致死者,太守受罚,但是苏东坡指出,犯人因病致死或照顾不善而死,则无人过问。因为犯人并非别人,也是一般的老百姓,因此犯人的家属对苏东坡非常感激。


有些小事,很容易做,只要人想到去做,但是只有苏东坡肯去做。比如说,他看见很多逃兵沦落为盗匪,因为有一条荒谬的法令,凡是低级军士因公出差,官家不发予旅费,等于是逼良为盗。


他自己改革这项陋规。他只要每年节省下几百绢钱,就可以够用。他严禁军中赌博饮酒。在上皇帝书中他指出当地军队“熟练技艺为诸郡之冠,陛下遣使按阅所具见也。”


苏东坡今名日大,以中土鸿儒之冠为远近所知。欧阳修去世之后,文坛盟主之名即降到苏东坡头上。文人儒生皆以“夫子”呼之。他以前曾遇见他那“苏门四学士”之中的两个,在淮扬与张来相识,在杭州附近结识晁补之。


另外那两个是秦观和黄庭坚,秦黄二人后来成为宋代有名的诗人、词人,而今请求列在苏东坡的门下。五短身材的李常,春天曾去拜访苏东坡,屡次谈到秦观,并拿秦观的词给东坡看。


由于李常的介绍,秦观那年夏天曾去拜谒过苏东坡。秦观这位风流潇洒的词人,据野史说曾娶过苏东坡的小妹。秦观尚未应科举考试,还没有功名,但是年轻,文采风流,有不少的女友。


后来秦观死时,曾有一歌妓为爱他寻了短见。

他的词清新柔媚,如春日的黄鹏。秦观见苏东坡时说:“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苏徐州。”


他把苏东坡比做“天上映群”,又向苏东坡说:“不将俗物碍天真,北斗以南能几人?”


黄庭坚日后成了江西诗派的鼻祖,他与秦观又不相同,他沉默寡言,有学者风,他没去拜访苏东坡,但是写了两首诗,以万分谦逊的语气毛遂自荐,将苏东坡比之为高崖的青松,自己则比为深谷里的小草,希望将来能和青松比高。


苏东坡以前曾看过黄庭坚的诗,他说黄庭坚的诗内容充实而深厚,诗思高旷,“数百年来未之见也”。


他回黄庭坚的信说:“今者辱书,执礼甚恭,如见所畏者,何哉?试方以此求交于足下,而惧其不可得。”


苏门四学士中,庭坚年最长,在当时人常以苏黄并称。苏东坡去世后,黄山谷遂成为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人也是把他和苏东坡相提并论的。但是黄庭坚终身以苏门弟子自居。


黄庭坚后来还是由苏东坡最亲近的朋友引荐的,因为黄庭坚是李常的外甥,孙觉的女婿。


九月间,另一个人后来在宫廷上审问苏东坡的案件时,也深受牵连,现在来看苏东坡。他就是王巩,为人又是另一型。他是宰相之孙,出游之时,携一整车家酿美酒相随,因为他不肯饮酒肆所沽之酒。


他随身有三个爱妾:英英、盼盼、卿卿,一齐来到徐州。苏东坡对他的爱妾开玩笑,在他那“百步洪涛”前的序言中,描写王巩携带梨涡美女下险滩,自己则身披羽鳖立身黄楼高处,俯眺她们漂浮水面,自己望之若神仙,或如李太白再临人世。


这时,有第四个重要人物在苏东坡生活中出现,就是诗僧参寥,大概是由秦观介绍的。奇怪的是,苏东坡在杭州的三年内,参寥住在附近一个城市,居然苏东坡从未听说过他,参寥为一大诗人,道德崇高,不慕虚名。


他只是在遥远之处观察苏东坡而心生羡慕。由现在起,参寥便成为苏东坡一生的密友了。在那年的中秋节,我们也许可以把苏东坡看得更近,更清楚一些。


八月十二,他得了一个孙子。

中秋之夜,他微感不适,稍感寂寞。过了六天,他接到子由写的中秋诗,他也写了一首诗,叙述如何度的中秋节:


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千丈生白毫。

一杯未尽银阀涌,乱云脱壤如崩涛。

谁为天公洗眸子,应费明河千外水。

遂令冷看世间人,昭我湛然心不起。

西南火星如弹丸,角尾奕奕苍龙幡。


今宵注眼看不见,更许萤火争清寒。

何人职舟临古汁,千灯夜竹鱼龙变。

曲折无心逐浪花,低昂赴节随歌板。

青荧灭没转前山,浪附风回岂复坚。

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


堂前月色愈清好,咽咽寒蜇鸣露草。

卷帘推广寂无人,窗下中哑惟楚老。

南部从事莫羞贫,对月题诗有几人。

明朝人事随日出,恍然一梦瑶台客。

那时,苏东坡为整个学术界所爱戴,所尊敬,所景仰。那年九月底,在黄楼有一个盛大的集会。苏东坡坦然谈笑,轻松愉快,极为众人所喜爱。只因为他深得众望,他之被捕与审判才轰动一时。


第十四章逮捕与审判

苏东坡,我们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过去生活的态度,一向是嫉恶如仇,遇有邪恶,则“如蝇在食,吐之乃已”。不过到目前为止,还幸而安然无事。


可是在他吐到第一百次时,他就被人抓住了,在神宗元丰二年(一0七九)三月,他调任江苏太湖滨的湖州。在他到任谢恩奏章上,他说了几句朝廷当权派觉得有点儿过分的话。


只要他单歌咏人民的疾苦贫穷、捐税、征兵,那派小人还能装聋做哑,置之不顾。现在他直接指明那些小人,其中有在王安石势力下蹿升起来的李定和舒直。


朝政是在无以名之的第三流人才的掌握中,这类人是唯利是图随风转舵,既无所谓东,也无所谓西。苏东坡过去曾不断给皇帝上表,每次皇帝看了他的表章,就向侍臣赞美苏东坡。


现在我们想起来,这些小人以前曾经阻挡苏东坡进京城。万一苏东坡蒙召当权,可就真有危险,因为新政的领导人物那时不是已经失势,便是已然退隐。


苏东坡到任谢恩表只是例行公事,譬如略叙为臣者过去无政绩可言,再叙皇恩浩荡,以此美缺相赐。


但是苏东坡说:“伏念臣性资顽鄙……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隋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新进”一词,在王安石口中是指突然升迁的无能后辈。在过去为新政的朋党之争里,这一名词是固定代表那种含义的。


李定和舒禀心想苏东坡为什会自信能逃得出他们的手心呢?并且他说在他那个年纪,他担任地方官是因为他不可能再惹是生非。他是不是暗示那些在朝为官的必然会惹是生非呢?


古之文人学者,因为没有民权的保障,在措词造句上,便发明出一种极其微妙难以捉摸的表现法,而阅读的学者也养成一种习惯,乐于寻求含义于字里行间之中。


在中国古代,朝廷的公报是固定按期出版的,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报纸。苏东坡所写的文字,照例惹人注意,这次谢恩表,使那些“新进”成了读者心目中的笑柄。


在神宗熙宁元丰二年(一0七九)六月,一个御史把苏东坡谢恩表中的四句挑出来,说他蔑视朝廷而开始弹劾他。


数日之后,舒禀,当时尚在御史台,找了几首苏东坡的诗,内容关于农人青苗贷款,农人三个月无盐吃,还有燕子与蝙蝠争论的寓言。他说写的那种诗,显示苏东坡不但考虑欠周,也是不忠于君。


舒禀随同弹劾表章,附呈上苏东坡印出的诗集。李定,现今升为御史中丞,也随后跟上一表,陈述有四个理由,苏东坡必须因其无礼于朝廷而斩首。一共有四份弹劾苏东坡的表章。


这件案子交予了御史台。

李定,当年因隐瞒父丧司马光骂他是禽兽不如,现在担任检察官。他挑选了一个极其能干的官吏派到湖州去,免去苏东坡的官职,再押解入京受审。


御史请求,一路之上苏东坡必须关入监狱过夜,皇帝不许。神宗皇帝从无意杀害苏东坡,不过这个案子既然依法控告,他也愿予以充分调查一番。(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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