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品读》2024年第10期内容
20世纪60年代末,我的父亲还是加尔各答市的一个学生。一天,他去了当地的一所邮局,想给我的爷爷和奶奶寄一封信。爷爷和奶奶住在印度和孟加拉边境地区的希里镇,由于当时是难民身份,他们暂时和我的父亲切断了关系,以便能让他有资格上学,摆脱穷苦的生活。父亲是在学校里获得了一点贫困助学金,才将学业坚持下来的。这次他给爷爷和奶奶写信,是有重要的事情想和他们商量。
父亲上学的地方离老家希里镇很远,他不知道写一张明信片或者一封信要多久才能寄到家,于是决定发一封电报。那时已经是当月的第三个星期,父亲刚买了一张两省足球队的赛票,手里的钱只剩下了几卢比。在邮局,当父亲得知发电报的费用时,立刻傻眼了,他告诉那里的办事员钱不够发电报,所以还是决定给父母写一封信。至今已经过了五十多年,办事员冷酷刺耳的话让父亲记忆犹新:“既然你发不起电报,还浪费我的时间干吗?”
父亲说:“先生,我不知道发电报会那么贵……”
“贵?只要几个小钱而已。”办事员打断了他的话。
“可对于像我这样一个学生来说,那不是小钱,我还是给家里写封信吧。”父亲解释着。
“穷光蛋写什么信?又穷又是文盲的父母大老远地收到孩子写的信,又有什么用?”办事员顿了一下,接着说,“穷光蛋为什么要浪费钱买笔、买纸、写信?”
父亲已不知多少次给我讲过这件事了,说他一想起那次寄信的经历,就会联想到老家的村里人和他上学的城里人生活的差距。村里甚至没有几个人见过钢笔,连纸都买不起,那种无奈的感觉难以言表。他所在的大学校园、学生旅舍、附近的邮局和火车站,到处都有文字。而村里很多人一个字也不认识,仅凭经验记下各处地名和一些场所的名称,并且都是出于暂时需要——也许今天记住了一个字,明天换个地方再出现那个同样的字,就已经忘记了它的意思。当父亲的室友收到家人的信件时,他也希望自己能收到父母来信。但我的奶奶是文盲,爷爷只念到小学四年级,还没有写过信。
那次,父亲从邮局回到了宿舍,心情很是沮丧。他没能发出电报,手上又没什么钱,只好节衣缩食。他的晚饭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饿着肚子上床睡觉,要么花几个硬币买些烤花生吃。后来父亲发现了一个治饿绝招——先吃些花生,再喝一大杯水。这样他的肚子很快胀起来,至少夜里的几个小时就不知道饿了。可是,这个方法给他留下了一生的胃病。
有一回我和父亲一起看孟加拉电影《美丽新娘》,电影中的女人为了学会孟加拉字母,竟然把书撕下一页吃进肚子,以为这样就能学会。父亲小声地跟我说:“我上学时就那样,饿得恨不能把书撕下来就着水吃了,至少喝水不用花钱。”我那尚不懂事的弟弟天真地问他,书是不是好吃?能不能蘸着番茄酱吃?父亲回答,“我想吃又怕别人笑话,说‘那个乡巴佬连书是干什么用的都不知道’。”
父亲毕业后找了份工作,挣的薪水不多,大部分都花在了买邮票和写信上。他的信,是写给住在孟加拉邦一座小镇的心上人的——她就是我的母亲。我看过几封父亲写给母亲的情书,他并不擅长写作,信中常有拼写错误,但信中字句令人感动。父亲在一封信中说,他暂时没多少钱,但是他有个远大目标:在村里盖一座房子,把她迎娶到家。后来,父亲做到了。
我知道父亲还有一个心愿,就是想体会拿笔写信的感觉。他要向世人证明,一个穷困如他的人,终有一日也能实现写一封信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