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古龙的男主角都是直男癌
大巴到南阳汽车站,我在微信上命令阿庆嫂赶紧骑电动车来接我。他在微信里抱怨,说你5块钱打摩的就能到我这里,干嘛要麻烦我?我说既然有你可以免费用,我干嘛要多花5块钱,再说,你的时间可一点都不值钱。
他还是坚持不来,说是临近年关,他欠外边30多万没还,债主们正在大街上四处找他,就像追杀老婆的奸夫一般。他要敢骑电动车出来,有很大的可能车子被撸了,人被打了。
这个理由很充分,我只好放过了他。
阿庆嫂是个男的,得了这个绰号,是因为名字里有个“庆”字。还有个同学,就因为姓何,被人喊“何仙姑”,一开始他很生气,时间一长无奈屈从,人们又开始喊他“仙姑”。
那是20年前,在穰县吴镇,穰县第五高级中学,我们这些正从少年迈入青年的农家子弟,活得就像校园内外的野草一样。对于外面的世界,我们知道得不多,精神和物质一样匮乏,大部分人听到的传奇,都是阿庆嫂、何仙姑以及她们的战友的。
对了,还有金庸和古龙。我们或许更喜欢看金庸,但更想做古龙。阿庆嫂就是个古龙迷。
“穰县吴镇”,是梁鸿老师的发明。20年前,穰县五高中出东门就见249省道,沿省道北行两公里,就是梁鸿的老家梁庄。没有《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梁庄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存在。有了这两本书,也没见特殊起来。
和我一样,阿庆嫂也是中考的失败者。我们既没有考入中师中专和重点高中,又不甘心揣一张毕业证就出去打工,就这么不尴不尬地来到了五高中。五高中收容了方圆五六个乡镇的学生,让他们的人生看起来有了那么一点希望。
高中三年,阿庆嫂都跟我同班。不过,我是一年级下学期开学才注意到他。那是个午后,我听到后排有人在骂他脑子有问题,我回过头,看到他双眼通红,似乎流了眼泪。骂他的人告诉我,阿庆嫂正读小说《年轮》,遇到里面有个女主角被强奸了,他就哭起来。
我顿时对阿庆嫂有了好感,他这么善良敏感,应该考上县一高才对呀,咋也沦落到这里跟一群俗人浪费时间呢。我问他借了《年轮》,又夺走了前排同学安培的收音机,把耳机塞儿顺着袖筒拉到手套里,以手扶耳,装作听讲的样子,其实在听电台的音乐。那些天,电台每天会放十几遍任贤齐的《心太软》。
安培姓常,之所以叫“安培”,是因为物理课有个安培定理,他的名字里有一个“培”。不过,天天把泰森挂在嘴边的他,更喜欢别人喊他“铁拳”,他个头不高,拳头却足以打裂一块红砖。
在五高中,没多少勤奋学习的人,我们却非常快乐。入学之前,外人疯传五高中学生谈恋爱胡整的很多,待到来了之后,真想抓到这些人吊到树上痛打,“我是冲着谈恋爱来的,可是,我的恋爱呢?”
因为都喜欢看小说而不是学习,我和阿庆嫂很快成了莫逆之交。在一年级下学期,要分文理科了,大家都在拼命拉自己相好的人。一些人刚刚在文科班名单上签字,就被一群理科生架走让他毁约。我问阿庆嫂,“你想每天都很努力地学习吗?”“当然不了。”
“跟我去文科班吧。”“好。”
进入文科班后,偏文科严重的我很快进入“好学生”阶层。有一天,阿庆嫂闷闷不乐地说,他不想跟我玩了,省得老师说他带坏了好学生。我说,你别这么想,我会告诉老师,是我带坏了你。
于是,我答应他,只要他想出去玩,我随时奉陪。有好几次,我都把刚刚发下的测验试卷往抽斗里一塞,跟着他跑到吴镇街上,逛小书店,打电子游戏,打台球,或者啥都不干,就坐到湍河岸边漫无边际地瞎扯。
小说照例是要看的。高中比初中有个好处,就是我们基本知道哪些书才是金庸古龙的原著,远离了那些“金庸新”和“古龙巨”著的作品。
阿庆嫂和我都更喜欢古龙,里面的豪客高人没有家世,也少有师承,每次出场都自带电风扇和背景音乐,弄死三五个恶人,比上趟厕所还简单。英雄们很少对女人承诺,却有大把的女人和崇拜者追随。这很适合自卑怯弱的农家少年。
男人比女人更容易喜欢古龙吧
古龙好酒,他的英雄好酒,阿庆嫂也好酒,吴镇街上一块钱一瓶的金星啤酒,他一次可以喝四五瓶,然后就大哭,说他伤心的事儿。他比我还穷,家里有妈妈和妹妹,等着他建功立业。
有一次他放学,看到妈妈一个人拉着单车,从松软的玉米地里往田埂上硬扯,他跪地嚎啕大哭,说要让妈妈五十岁之后,一定过上富贵的生活。可是,他却不爱学习。在五高中,认真学习本身也成为某些人的特权。他们天资更好,他们更勤奋,他们更有资格好好学习。每一天,我们都在同一个食堂和宿舍里擦肩碰胳膊,嘻嘻哈哈,脚下的路却好像通向不同的远方。
我们的宿舍是几栋土坯房,每次下雨,老师总是打着手电来巡查,生怕房顶砸了下来。有几个月,阿庆嫂在外租了一间小屋,月租20块,会在周末喊我去住,我们一起瞎侃到凌晨,眼见着明天还要补课,就发誓,谁再说话谁就是狗。
然后,他说话了,“我就是做狗,也要给你说话”。
那时我很喜欢张爱玲,也推荐给他看。有一晚,我们一起到屋外小便,寒风吹得我们直发抖,他抬头望着天空说,张爱玲写的30年前的月亮,恐怕就是这样吧。
第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作品集出版后,学校小书店里马上出现了盗版,一本10块钱,童叟无欺。我们俩凑了9块钱买了一本,拿到小屋里读了个通宵,最喜欢的作者就是韩寒。阿庆嫂说,“老孙,你说要是我们也出生在大城市,是不是就能写出韩寒这样的文章?”
“可是,我们已经没有出生在大城市了……”
有一段时间,他好像失恋了,借了一部单放机,在小屋里一直听张宇的悲愤情歌,“你应该大声说拜拜,就算有眼泪流下来……”那时,他和一个很好看温婉的女生传出了绯闻,他死不承认。现在看来,他可能更喜欢虐恋,类似傅红雪和李寻欢,酒和江湖才是至爱,女人只是一段随时可以按下停止键的磁带。
因为绯闻,阿庆嫂差点死于刀下。那位女生的另一个仰慕者趁着没人,攥着一把匕首在宿舍里堵住他。“你别二球了。”阿庆嫂说,“我们没有谈……她不会喜欢我,也不会喜欢你,你却要来杀我,这不是扯淡吗?”
那孩子丢掉匕首,蹲地上哭起来。
我问阿庆嫂,要是你真跟某某谈,别人拿把刀子逼你,你会退吗?“我不会退,为一个女人而死,比为其他的东西死,要好一点。”
他很容易哭。我们在校园外的小饭店吃饭,老板的VCD喜欢放《英雄本色》,故事到终局,小马哥调转汽艇,杀回码头,最后壮烈牺牲,每次到这里,阿庆嫂总是会哭。
还有一天早晨,我泡了一茶缸方便面刚吃了一半,他在后捣我后背,说也想吃,被我拒绝。接着,我听见后边传来啜泣声,就把缸子递给他,他马上大喝一口面汤,抬起头对旁边的人说,看,我说老孙会给我吃吧。
我们就这样在少年时光的尾巴里晃荡,装作漫不经心间就能穿山越岭。高三刚开学的晚自习,实在无聊,他问我,我现在很想打双升,你想不想玩?我们很快支起一个牌场。教学楼下二三十米外,就能听到有人 “5”“K”的呐喊。这次娱乐活动,被班主任视作整个学校的耻辱。
这又如何?正如阿庆嫂所说,我们好好学习,就能考上大学吗?五中已经有5年没有应届生能过线了。我们放荡,只是因为绝望。
高考前几天要放个短假,大家都彻底疯狂了。我把所有书本都卖了废品,也劝大家都卖,“难道你们还想复读吗?去他妈的,大不了我们一起下广州……”
阿庆嫂没赶上大甩卖,就使劲喊楼下收废品的老汉,再叫也不应,跳着脚大喊:“老表!老表!我这里有五百斤废纸!”
南阳方言中,“老表”只是表兄弟之间的称呼。阿庆嫂也卖光了所有纸张,大家找了一个小酒馆聚餐,争着埋单,这可能是我们那十几年岁月里,最慷慨的时刻。
穰县吴镇,已非当年面目
十几年后,阿庆嫂在南阳做建材生意,每天每夜都被三角债折磨着。南阳的高中同学很多,经常聚一起喝酒,有一次喝得太醉,阿庆嫂在马路牙子上磕断两颗门牙,我让他补补,他说没钱,只有我给钱,他才会去补。
于是,我告诉他,其实这门牙不补,倒也没什么大碍。
还有好几次,他发来信息,说全家几个月都没吃肉了,让我借给他点生活费。我说我从小素食,30多年没吃过肉,不还好好的吗? 我借过他好几次钱,都没按时还,他不是耍赖的人。他已经习惯了南阳生意场轻诺寡信的空气,我不想被卷进去。
今年春节前,我从南阳车站摸到了阿庆嫂的店里,他喝多了,正想偷懒睡一会儿。这是个空前难过的春节,装修行业的人要么在讨债,要么就在被讨债。他还有20多万块欠款没要回来,自己也欠外边30多万。
这么多年,他北上郑州编过杂志,南下广东做过文案,从来没有发过财,更没有名震江湖。日子仿佛被裹进一张窘迫的壳里了。年近不惑,在四五线小城仍无房无车。记得十年前,他刚买的自行车丢了,在博客里写道:“我宁愿老婆被偷,也不愿意自行车被偷……”
我很厌恶他抽烟,就悬赏5千块,鼓励他戒烟。他也曾答应过,然后转头便翻脸,“为了5千块就戒烟,你把我当什么人……”
他经常在酣醉中睡去,又在寒夜里猛醒。我寄给他一本古龙散文集《笑红尘》,成为他枕边的良品。他老了,女儿已经快撵上媳妇的个头。时不时,时间这玩意儿会让他突然很害怕。古龙已经越来越难以抚慰他的身心,他却越来越嗅到了古龙生命的味道。
他和我都没有成为韩寒和古龙,更没有成为傅红雪与李寻欢。这世上并没有江湖,即使有,也与我们无关。(本文首发于UC大鱼号“孙旭阳”。UC头条,更有格调更懂你的资讯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