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雁飞
非典型上海人。德语/英语专业翻译(社科类);艺术展职业撰稿人。价格合理,约稿私信。在豆瓣:看春光虚过眼,记浮生半日闲。生长于沪。留德五载,修德语文学/欧洲艺术史/社会学。海德堡大学文学硕士。曾居纽约布鲁克林。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打工。现居缅因,时常游走。未来么,总还在地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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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事】| 停电之后

雁飞  · 豆瓣  ·  · 2017-11-08 16:42

正文

停电三日。胡思乱想。

1.

周一清早,小镇因强风横扫了缅因北部,停电了差不多三天,豆友豆儿说,如此,晚上可以点蜡烛冥想。

难得停一次电(据说也是20年不遇的强风了),是的,本想写点什么。譬如批评美国基建差啊(其实早就微词无数),或者故作放达啊 —— 引用一下“明日风回更好,今宵露宿何妨” (其实因为车子有个120V的插口,连了电线后开个台灯充充手机还是绰绰有余的,哪里就好意思和一遇天气有变就寸步难行的古人比) ——》最后发现都不是真实的我的心情。

2.

我只是想起了几件往事。

第一件,是大概六年前,去Key West避寒。旅馆用早餐时,不知怎么聊到冬天的风雪,听邻桌的夫妻道(住在康州):我们家的发电机很厉害,断电几十秒钟后就开启了。

我一时没懂,generator? —— 我只知道工厂企业尤其是医院,为了以防偶尔断电,都会配备蓄电池发电机,可是,我还没听说过私人家庭要有这个玩意儿。—— 当然,其时我在纽约,不知道出了城市,广大的suburb直至农村,这几乎是家居标配。

毕竟,当时我的思维还停留在德国 —— 所有电线都是地下铺设,很少受天气影响。于是到美国后我先吃了一惊,怎么如此丑陋的电线杆一出City就比比皆是?以后就明白了,这些主要靠木头架设的电线,成本低 —— 再说美国木头实在也是多,但是,却经不起风雪天气,断电事故既不能避免,维修之类的工作效率又比较低下,那么,作为一向认为”不需要国家只靠自己就行“的美国人来说,弄一台发电机自是理所当然了。

于是,周一断电后,很快我就听到隔壁邻居屋外骄傲地响起了发电机的轰轰声。

不过我还是想,如果大家把买发动机的钱省下来,集中起来将电线改造为地下铺设,又会如何?

假设毫无意义,这违背了美国人价值观之事,在这里是不可能发生的。

3.

当然,有些人购置蓄电池发电机也是无可厚非的 —— 如果你是真的,严肃的,想要追求绝对自主和自由的生活的话。

于是这是第二件事。

缅因州其实有挺多过着《瓦尔登湖》般生活的人:真~~ 嬉皮们住在没有公用电,水,煤气的森林里 ;除此之外,也有规模颇大的阿米什人社区。

这里略科普阿米什人 ——

阿米什人Amish)是基督新教再洗礼派门诺会中的一个信徒分支(又称亚米胥派),以拒绝汽车电力等现代设施,过着简朴的生活而闻名。 (维基百科)

纽约州的阿米什妇女和儿童,from 维基百科。

我最喜欢去的一家肉店(根本就是我自来美国后吃到的,唯一一家可以和德国肉肠相比的肉肠!),就是缅因州府Augusta附近森林农场里的阿米什人开的。店主本人,本是纽约某家颇为知名餐馆的主厨,不知某日厌恶了大城市生活后,加入阿米什人的社区,娶妻生女,农作之余,副业就是这一周营业三天的肉店。

某个雪后的冬日,我第一次去了这家店。临近目的地时,路上已有标志表示前方有马车出没(下图) 。—— 告诉我们这种依赖现代交通工具的文明人,前面是阿米什人的领地了。果然,一点点往里开,就看到一个大胡子青年一身布衣,赶着马车出现了,于是立刻识趣地把车停到边角 —— 他朝我微笑挥手,吆喝一声,潇洒地扬长而去。

我在一瞬间,有种见到武侠片里大侠的感觉。

前方有马车出没,请注意~~请注意~~

一间完全手工木建的小店出现在眼前,不得不说感觉很结实 —— 和美国那些轻飘板屋十分之迥异。黑灯瞎火的(自然,他们用电一般只限12V下,于是基本不用灯 —— 除非一起读书),怀疑是不是搞错了营业时间,今天竟然扑空了。直到一只狗朝我欢蹦而来,才定下心来。我身上只带了100美金(自然也是只能现金交易)。本想意思意思就买点先试试,结果一进店举目一望,肉食主义者已经心花怒放,就差变作一条狗吐舌摇尾了。

店主也是一脸大胡子,他的两个小女儿穿着棉布长袍,抱着布娃娃,乖乖地坐在一边,他负责切肉,夫人则负责计算收银(没有电子收银机,只有一台可以立刻进入电影的手摇收银机),一切安静而有条不紊。我试了一遍各种肉肠的切片,苦于现金有限,正在做加减法取舍,此时,又有人进来 —— 显然是熟客,说要培根。

我纳闷柜台上吊着的货色里没有培根呀。店主沉默寡言地把柜台边的一个小木门打开 —— 我一看,才发现这是个冰窖,里面放着一块块大冰。好吧,没见过世面的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古老的”冰箱”。

最后,我花完100,抱了一大纸袋的肉肠和培根出了门。在车上立刻消灭掉了两根久违的Jaegerwurst。第一次觉得在这漫长寒冷的美国东北的冬天,竟然也可以有十分的喜悦。

此后,我就比较注意这些人了。他们生活简朴,却干净整洁,虽然拒绝电力等现代设施,但也并非完全闭塞。我好几回在纽约火车站,看到老师样的阿米什妇人,带领着女孩子们来春秋游,和那群动不动大呼小叫的美国熊孩子形成鲜明对比,一个个戴着头巾,乖巧安静。

不容易呵,在这世界上,还坚持着如此的生活方式。

4.

因为真正的遗世独立,不是观瀑听琴 —— 身后还要跟着个小童子帮您老抱着琴。

真正的遗世独立,也代表着真正的自食其力 —— 是要有真正的生存能力,劳动能力和心智毅力的。不然,还是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假的很。

真隐,这对习惯了用金钱购买的五体不勤之人来说,往往太过陌生而艰难。

这是第三件事。

去年搬来不久,一个某场合碰巧认识的半隐女士来小坐片刻(说是半隐,因为平时还去上班,但周末则住到森林去),看到园子里的枫树,说是sugar maple,冬天可以取枫树蜜的。

我对枫糖没什么兴趣,但礼貌表示可是不知道怎么弄。于是,半隐女士说到了冬天她可以教我们。数月之后某一寒日,就去学习了。具体大约是:时间必须要在落叶之后,新叶之前,树身上划口,不能太深,又不能太浅,随即用锥子敲出一个小口,把铁皮卷好的漏斗状物插进去,再用铁丝将此物与容器(最节约的方法,是用洗干净的牛奶罐子)连接 —— 是时,果然已有糖水渗出来,等灌满了(大概一晚上),第二天,用蒸馏法去除多余水分,留下的,就是纯正的枫糖了。—— 一加仑的牛奶罐子原糖水,收获是几勺枫糖……

区区枫糖就要如此麻烦?我叹一口气,踩了踩脚下的冰,望着白雪皑皑的天地,不知该作何感想。退回半隐女士的森林小屋里,也是古旧恍如隔世,烧柴的火炉散发着余温,上面热着一壶水。

“当初,我的妈妈是可以做到自食其力的。种菜,养鸡,劈柴 …… ”半隐女士表示,“我就不行了,只能当作业余爱好。”

半隐女士太谦虚了。我觉得。墙上的旧照,是她外公外婆当年出海的帆船 ——

“这船是外公和朋友手工打造的,外公外婆夏天就生活在帆船上,曾经在出海连续四十六天时发现过一种虾,还给它命了名。”

5.

我忘了那虾叫什么名字了。但是根据指导,去园子里采集了一趟枫糖 —— 事实证明,的确费时费力。不过,经过实践,也终于体会到自己那缺乏劳作素养的惺惺作态。

我想,历史上,缅因人以忍耐卓绝著称,毕竟有本而来。梭罗在瓦尔登湖边体验生活两年就挥挥衣袖了,但是,这里曾有这么多人,如此生活了一辈子。

那么,停了两天电又算什么呢?

其实也真没什么。我惊讶这一百年历史的木结构房子隔热比我预计要好得多。小盆友们很开心,点着蜡烛吃饭 。周二降温,生了壁炉,冉冉火光,本想看书,结果暖意洋洋,一翻身就睡着了 ……

因为停电,这是经历过的,最安静的万圣节了。这个晚上,斯蒂芬金应该会有新灵感吧。—— 不对,他家肯定有超大号发电机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