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绕弯子了,直截了当说吧,尽是些虚伪和山寨,陈陈相因之后自我感觉那叫一个良好的所谓辣。全都是假货。
二十七岁那年,平生第一回受邀参加一次文学圈评奖聚会,聚会最后一天中午,午饭后我急着回机场。时间不允许我继续逗留。这天不是休息日,我要赶回南京准备次日上班,而今天原本我不能请假。我对单位撒了谎,以后我还会撒很多次,所以今天还能留在这里。
撒谎令这天的午餐尤其珍贵。陪同的编辑们连连致歉,说此处只是区区一座连锁火锅店,口味不登大雅之堂。这种谦辞对我来说是徒劳的,因为我已经震惊了。整个锅面上浮满辣椒和红果,汤水赤红。没有鸳鸯锅选项。每人发一罐辣油,吃的时候自己倒出来。
很奇怪的是吃时的感觉。理性告诉我这锅东西是辣的,但是我觉不出辣味。或者说这里的辣并不是「辣」——不是那种摧残鞭笞舌苔味蕾和口腔黏膜所折磨出的刺激性味道,而是一种抚摸。
辣汤和辣油将每片肉包裹成一团红色,进入体内。我觉察到口腔和食道里的滑腻和震颤,中枢神经有股隐痛。红色暖流开始占领身体,我腹部充实,发热。一些不良文字的阅读回忆让我裤子不对劲。
用这种笔触描写食物有失道德,但这不是描写,是真实回味。那时我的工作,就是在写给领导们看的谎言里动辄吹嘘「这个唤醒味蕾」、「那个抚摸味蕾」。但那顿饭以后我发现自己仍然是在为他们撒谎扯蛋。
真的美食不是用味蕾去品尝,而是用中枢神经去迷恋。
饭桌上,当地的作家和编辑们一脸冷漠地涮肉。他们摇头说这味道非常一般。为追求愉悦,他们点了一盘猪的大脑,煮熟后吃几口,还是说味道一般,他们很失望,向我抱歉说招待不周。
他们对这次活动的餐饮服务怨言不小,前一天晚上,活动倒数第二天的交际晚宴里,自助冷餐让他们很痛苦。我不同意他们,冷餐会就应该越难吃越好。冷餐会是把酒吹逼的场合,准备几盆花生辣条当下酒菜也就足够合适,东西太好吃就会把成千上万人民币的 IP 大生意的注意力全转移跑了。圈内名媛交际花们头抵着头捂着胸口争抢盆里的椒盐皮皮虾,这种画面须不好看。他们说还不如白天论坛环节的午餐,至少还有足量的辣椒提供。
那顿饭我去了。上午论坛结束,大家睡眼惺忪走出会场,去吃饭和去上厕所的人挤在一起出门。我比他们更焦急,我打电话给妻子,让她帮我给单位加班发东西。处理完后我去抢一盘快餐盒饭。
什么都是辣的,连青菜都是辣的。我和其他人一样大口吃起来。论坛时间太长,不准抽烟,没有茶歇,没有咖啡。下午的话题依旧是「中国的《阿凡达》如果给我来拍我能赚多少个亿」一类内容,唯一与上午不太雷同的是空气里多了带辣味的饱嗝气。我很享受这种感觉,忍耐着不在现场放屁。
这年我所吃到的正宗的西南辣味,其实并不怎么催屁,哪怕是那次活动第一天晚上的海鲜烧烤大餐,我的身体也没有多少不适。身旁的编辑多次对我介绍:这盘麻辣鱿鱼卷后面坐着的是国内顶级女科幻作家,那瓶啤酒旁笑着的是刘慈欣的接班人,在倒酒的这位是中国写科幻的人里最有钱的,那个刚才出去抽烟上厕所的人是圈内最帅……我毫不畏惧。我不怕他们,手拿着勇闯天涯逼着他们陪我喝,声称你不喝我回头就去贴吧喷你的新作。
友人开始惊诧。那晚我们喝到两点。后来几年,我们去上海喝,去深圳喝,能喝多少都凭本事,能不能有机会去喝也凭本事,没有死皮赖脸,没有低声下气。
而二十七岁后的单位聚餐,只三杯红酒就喝得我在高级厕所里吐了满地,抹着眼睛骂人,脏字还不敢出嘴。
世界上有各种有本事的人。有的人亲切可爱,常用名烟名酒招待你,一千块一瓶的红酒能把你喝到气得直哭、骂娘、和他们对打。也有的人脾气暴躁,心胸狭隘,不肯请你吃饭,只陪你三块多钱一罐的国产烂啤,喝完之后你发现,你已经可以把关于自己的一切都说给他们听。二十七岁之前,后一种人我只认识五七个,前一种人则天天堵在我眼前转悠,但那年以后,愿意陪我喝烂啤酒,坐同一层台阶边看夕阳边哀叹的人一下子多了一倍。
同时,人生失败的人爱用「成功」两字教育你,虚伪的人总告诉你他人品诚实,愚蠢的人喜欢分享自己每天的新点子,惶恐不安的人对中国的中产阶级生活前景充满自信。那年以前,我见过太多这些人,那年之后,我怀疑自己可能没必要像他们一样了。
无知不是无辜,愚昧也是罪恶。没有尊严的人认定尊严要靠权力去换,有尊严的人知道尊严天生自然,处处皆有。令人浑身发热的辣在抚摸我的全身过后告诉我,我的人生有可能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她令我舒服,于是我半推半就地开始相信。
有的事情辛苦,但是它不伤人,因为你爱她,没她不行。所以二十七岁那年,在飞往成都参加那次活动的班机上,空姐问也不问一声,直接在我航空餐上甩下一坨老干妈。我吃着眼前发红的米饭,吃完看看窗外机翼下红色的土地,很快飞机着陆了。在此之前,我是无知的,未吃到过真实的辣,身体从来没有被那样抚摸和湿润过。
自此以后,再想戒掉瘾头已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