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年八月开始,卷宗数度到访山西,山西省下辖11个地级市,我们走过其中十个,看见大河滔滔、山峦起伏,沃野千里,道路纵横。在以彩塑、木构、景区建设、老城更新、浊漳河谷,五个不同角度切入文化遗产之后,我们将视野放开,通过六个地点展现出一个更加完整的山西。
从北到南,大同十五矿是山西“因煤而兴,因煤而困”的缩影;始建于明代的朔州铁山堡遗址成为当下能源转型的见证;汾河公园守护曾一度断流的三晋母亲河;太原天龙山石窟几经罹难终于首次迎回流落海外的佛头;吕梁李家山村在黄土高坡上层层累叠;在晋城市阳城县,许嘉舜老先生记忆中的下交古村正在日渐荒败……山川河流,城市乡村,既是纵览,也是拾遗,对山西投下最后一瞥。
山西境内自北向南,依次有大同、忻州、太原、阳泉、吕梁、长治、晋城、临汾、运城九块盆地。
山西是中国最大的煤炭生产基地,而大同煤矿是中国最大的煤矿,有十五座矿井。
1870年与1872年,德国地质地理学家李希霍芬两次来到中国山西考察,他得出结论:“山西煤炭资源可供世界两千年之用!”当年的他如何能想象后来世界对能源的需求量如此惊人。随着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到来,电能的发现与利用极大地加速煤炭的消耗,截止2023年年底,发电用煤占全中国煤炭消费总量的60%。
山西是中国最大的煤炭生产基地,许多地区的发展建设围绕矿区展开。大同煤矿是中国最大的煤矿,有十五座矿井,云冈矿是第十三座,所以也被称为“十三矿”。
云冈矿距离云冈石窟约三公里,原109国道就在石窟前方,每日两万余辆运煤车擦着佛像驶过,当年货斗不像现在包裹得这么严实,车到之处,煤灰四起,佛像蒙尘,十里河变成黑水河。1999年,为了保护云冈石窟,109国道改线,并建设旅游专线,2001年云冈石窟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周边环境建设不断完善,成为大同乃至山西的旅游名片,不远处,云冈矿的命运走向却截然相反。
1966年10月1日,云冈矿奠基兴建,1973年3月31日建成,最高曾经一年产出650万吨煤,九十年代有矿工上万人,职工家属五万余人。1993年山西全省采矿业职工人数达75.3万人,此后逐年下降。2023年,云冈矿因资源枯竭而停产关闭,分流五千职工,曾经上万人生产生活的家园不复过去的繁荣。云冈矿并非个例,根据山西省安全生产委员会办公室公布的数据,2024年山西省共有164座煤矿长期停产停建。
在改道后的109国道上,一条向南的岔路直通云冈矿,岔路两侧一边是整齐排列的多层住宅小楼,住宅区再向东是同煤三医院,不少矿区子弟在这里出生,道路另一侧为学校,前方就是十里河,几近干涸,行至对岸,云冈矿办公楼与云冈矿工会两栋大楼分立道路两侧。矿区的布局大致分为生产与生活两部分。活动中心、派出所、卫生所、小卖部、餐馆等配套服务设施围绕中心广场布置,俨然一个功能完整的小社会,傍晚时分,广场上有人摆摊卖玩具,有人散步,有人三三两两坐在一处聊天,孩子们在篮球架周围疯跑,一抬头,曾经开采运输煤炭的设备就在不远处,露出一截来。
云冈矿向西不到十公里就是四台矿,也就是十五矿,1998年成立,预计开采80年,然而仅过去不到30年,就经历了职工分流,虽然目前没有完全停产,但是已经被列入C类煤矿,即安全保障程度较低的煤矿。从卫星地图上看,沿着109国道几乎每隔几公里就会有一块厂区。
从开采两千年的预言到生产几十年的现实,是技术发展对于能源需求的无限加剧。作为国家能源基地,贡献与牺牲是大同煤矿,乃至山西煤炭产业的一体两面。山西省的煤炭产量占全国的三分之一,其中60%以上被运出省外,全国煤炭出口的50%来自山西。
晋能控股煤业集团有限公司四台矿 (即十五矿,原大同煤矿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四台矿) 位于大同煤田的西北部,是我国首座设计能力为500万t/a的特大型现代化矿井,国家"七五"期间重点工程。1998年成立,预计开采80年,然而仅过去不到30年,就经历了职工分流,虽然目前没有完全停产,但是已经被列入C类煤矿,即安全保障程度较低的煤矿。
明代的大同镇是边关重镇,下辖四道九路七十二城堡,朔州市右玉县铁山堡就是其中之一,属于大同左卫道中路。右玉地处晋蒙交界,是山西的北大门,铁山堡始建于明嘉靖三十八年,万历十四年增设关厢,形成如今的日字型城堡格局,占地面积约两万平方米。清代,军堡的军事功能减弱,变为变为民堡,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生活在这里的人才搬到一公里以外的铁山村。如今城堡内外是小块菜地与大片的野草,部分窑洞内依稀能看到有人生活的痕迹。
如今的铁山堡正在经历能源转型,周围的大地上铺满了光伏发电板,远处还有风力发电设备。
铁山堡遗址作为明代军事遗迹无疑是历史的重要见证。但是铁山堡的周围环境带来的震撼丝毫不输文物本身。
进入右玉地界,在前往铁山堡的路上,脑海中的黄土羊肠,沙尘飞扬的山西被绵亘的山林和一望无际的草地取代,目之所及,一派塞外绿洲的景象。很难想象这里在建国初期的林木绿化率仅为0.3%,现在这个数字是56%,七十年的造林治沙行动使“右玉精神”成为专门的词条。站在铁山堡上远眺,甚至能看见有人放牧,草木丰美,宁静安详。
右玉县,古称善无县,自古为中国北方要塞,如今有“全国造林绿化先进县”、塞上绿洲之称。截至2010年,辖区近50%的土地森林覆被,以沙棘资源最为丰富,境内沙棘保存面积达35万亩。
右玉的绿色并不仅仅指环境治理,还有能源转型。在铁山堡周围,光伏发电板在大地上整齐排列,仿佛一种被人工秩序主导的大地景观。远处,风力发电机描摹出山体起伏的轮廓。不仅是在山上,周围村庄的民居屋顶也安装太阳能发电板,充分利用当地的“风光资源”。截至2023年12月底,山西省新能源和清洁能源装机达到6097.78万千瓦、风光发电装机4989万千瓦,全省新能源外送电量95.86亿千瓦时。
2023年底,世界各国在迪拜举行的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COP28)上首次达成了一项历史性的协议:以公正、有序、公平的方式,推进能源系统向脱离所有化石能源的方向转型,并在这个关键的十年加速行动。就在今年九月,大洋彼岸,工业革命发源地英国宣布关闭最后一个燃煤电厂,加入无煤国家的行列。
汾者,大河也,全长约700公里,是黄河的第二大支流,纵贯山西省6市45县,流经静乐、太原、临汾三盆地,是名副其实的山西母亲河。然而就是这样的一条大河,曾经一度断流,原因同样与煤炭的开采和燃煤发电有关。
山西的煤田普遍为煤水共生,水在上,煤在下。想要取煤,需要先把上面的水抽干。采煤将地下钻得千疮百孔,形成一个个漏斗,造成水量进一步流失,地下水原来的补给、径流和排泄规律遭到破坏,地表水系断流。部分地区生活用水困难,水井深度可达千米。
这还只是采矿的影响,煤矿开采之后,还要经历洗选煤,燃煤发电等后续环节,几乎每一步都需要使用大量的水。根据绿色和平国际2016年公布的报告显示,目前全球的燃煤电厂每年消耗190亿立方米的淡水。除了消耗,各个环节排除的废物、废液和废气都会对地表和地下水进行污染。过去山西每开采一吨煤,就会污染2.48吨水。
汾河上横跨着多座建造于不同历史时期、造型各异的桥梁,仅太原段就有二十多座,堪称桥梁的“博物馆”。沿着汾河公园,是伴随着城市发展新建起的一个个住宅区。
汾河作为山西的母亲河,首当其冲,经受工业废水与生活污水的双重污染,河津段曾发生断流。
广泛分布在太原市各个区的汾河景区其实是汾河太原城区段生态修复治理工程,一期于1998年启动,2000年竣工;五年后,二期工程启动,将治理范围向南北延伸,向北增加七公里长的人工湿地,向南则打造诸多景区,增强城市公共绿地的作用;2016年,三期工程启动;2020年六月,四期工程开工。与此同时,汾河上游的西山矿区的众多采煤、洗煤企业关闭,私自开采的黑煤矿被封堵。目前汾河沿岸共有17个城郊森林公园和1个植物园。四年前,汾河流域地表水质终于全面退出重度污染的劣V类。
1908年5月,德国建筑师恩斯特·柏石曼(Ernst Boerschmann, 1873—1949)来到太原,考察天龙山石窟,成果并未被公开发表,这是天龙山石窟在近代首次被发现。1918年,日本建筑史学家关野贞根据《太原县志》对于圣寿寺的描述来到天龙山石窟,拍摄石窟佛像的照片,1921年,考察报告发表在日本《国华》杂志第375号上。
天龙山原名方山,属于吕梁山脉分支,地处太原市西南方向约40公里外,东峰有八窟,西峰有14窟,山北有三窟,石窟开凿历经北朝东魏、北齐、隋、唐,序列清晰完整,体现出佛教造像艺术在中国的演变过程,其中第八窟外东侧岩壁有一块隋摩崖功德碑,明确记载第八窟于隋开皇四年(584年)建成。
天龙山以及顺山势而建的漫山阁(第9窟),为1985年至1987年在明代原有基础上重建。下图图左为第10窟。
关野贞曾经提到天龙山来访者甚少,故较少遭遇人为破坏,因此得以保存。讽刺的是,正是他的到来引发大规模的人为破坏,让留存一千四百余年的石窟在上世纪几经罹难。艺术史的书写和整理,摄影技术的发明与完善,艺术品交易市场的繁荣,世界对于中国古代雕塑的兴趣,诸多原因导致大规模盗凿就此开始。
1926年,日本古董商“山中商会”的老板山中定次郎率队进入天龙山,在天龙寺住持净亮和尚的准许下,盗走45颗佛头,自此之后,天龙山石窟东西两峰25窟共240余尊造像被盗凿,甚至有佛像被整体盗走,如今的天龙山石窟,几乎没有一尊完整的造像了。
第21窟是除第9窟外最大的唐代石窟。如今造像均为后修。
上图:第21窟北壁西侧菩萨坐像修复前。(来源网络)
下图:今日的第21窟北壁西侧菩萨坐像。
天龙山石窟内的佛教造像。
图一:漫山阁(第9窟)中的弥勒佛坐像,其前方为一尊十一面观音造像;
图二:十一面观音造像局部;
图三:第2窟东壁(坐佛与菩萨头像为重修)。
梁思成曾经在东北大学开设中国雕塑史课程,当时他还没有开始中国古建筑实地调研,所有的信息均来自他在美国和欧洲各大美术馆、博物馆看到的中国古代雕塑,以及日本、美国和欧洲学者的论述。
直到2020年9月14日,国家文物局监测发现,日本东瀛国际拍卖株式会社(下称拍卖行)拟于东京拍卖一尊“唐天龙山石雕佛头”,判断应属天龙山石窟第8窟北壁佛龛主尊佛像的被盗佛首(隋代)。经过与拍卖行的沟通谈判,拍卖行董事长决定将佛首捐赠中国政府。2020年12月12日12时,佛首安全运抵北京,这是第一件从日本回归的天龙山石窟造像,也是唯一的一件,目前陈列在天龙山石窟博物馆当中。
一些现存石窟的外部面貌。
上图:第16窟,是天龙山石窟群最重要的北齐石窟。门廊处有残存的石柱和门楣,以及仿照木建筑开凿的屋檐斗拱结构。窟内原有的造像精品仍有部分存留。此窟现已无法进入,其内部或许因此得以较好保存;
下图:第1窟,位于石窟群东部边缘,经鉴定为北齐时期修建。
吕梁山脉为南北走向,天龙山在吕梁以东,水量丰沛,地势陡峭,跨过山脊来到山脉西坡,黄土堆积,这是山西更广为人知的地理景观——黄土高原。
吕梁山脉依傍黄河,以西为黄土连续分布的典型黄土高原,水土流失严重,山地以东黄土断续分布。
李家山村位于吕梁市碛口镇,是一处明清民居聚落,村子依山而建,山体北高南低,民居以窑洞居多,沿着两侧陡峭的坡地展开,几乎上下相叠。从碛口镇到李家山村要经过一段黄河边上的公路,上面的彩色标线代表这是一条旅游路线。在山西,专门为了旅游开发的公路目前有三条,太行、长城、黄河。
李家山村位于黄土高坡的山坳之中,村落沿山势蜿蜒而上。建筑多用砖石材料,以窑洞的形态为主,冬暖夏凉。
1989年,画家吴冠中到访,形容这里是世外桃源,李家山村从此扬名,后来又被称为山西布达拉宫。2018年,山西李家山旅游开发有限公司成立,如今这里已经是一处颇具规模的景区。游客服务中心和停车场就建在村子的上方,一头打扮鲜亮的毛驴等待与人合影,旁边的村民在卖西瓜和玉米。车子停下,有当地阿姨主动走上前来问要不要导游,口中还念叨:“来到李家山,就要请导游,不请导游,白来李家山”。导游词也是合辙押韵,兴致来了还会唱两嗓子。借吴冠中知名,李家山村是挂牌的写生基地。花两块钱能进入吴冠中曾经居住过的院子参观,里面有些可以拍照穿着的衣服,大宅的主人看着像是小学课本上画的黄土高原的男性,身着白布褂子,腰间匝着红布当腰带,举着小旗,带领旅行团进入自己家。
历史文献里面,山西有385座汤帝庙,现在剩下六十座左右,其中属下交汤帝庙体量最大,规制最高。根据碑刻记载,下交汤帝庙始建于宋代,金大安二年(1210)重修。这里曾是阳城三中的校舍,二中则在海会寺。当地人有句顺口溜:“一中的设施,二中的风景,三中的质量。”1997年,阳城三中搬走,教学楼拆除,空地用作停车场。
下交汤帝庙的清代碑刻多达23通,主要记述了创建乐棚、创建殿祠、下交村重修庙、重修舞楼西亭角房、重修东亭、重修关帝祠、重修东西门、重修五福神祠重修大殿、重修拜殿、重修东半神祠、重修卤庭、补修门道、增修文昌阁等的情况。可以说,到了清代末期,下交汤帝庙的建筑规模达到了最顶峰。
汤帝庙在1960年以前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1962年降级为县保,后来,许嘉舜及村里其他几位老者共同整理资料,申请上报,汤帝庙在2004年被评为省保,2005年评为国保。
我们如今看到的汤帝庙也不是乡里老人记忆中的样子。许老先生出生于1951年,在他的记忆里,院内原本有12棵大树,还有经幢。后来树被砍掉,做成戏班子用的木箱。献殿曾经是村子的议事大厅,每年的年拜会在这里举行。大殿屋脊上原来有一人高的麒麟和琉璃塔,都被盗走,庙内原来的钟鼓也不知何时遗失。许老先生说琉璃构件下端还写有工匠的名字。至于殿内的彩塑和壁画在他出生第二年就被民兵损毁,连他也无缘得见。
作为国保单位,汤帝庙至少被修缮、保护,村庄的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
2019年,下交村被列入第五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但是除了几处房屋大门旁边挂着历史建筑的牌子,并不见有什么动作。五年过去了,梁断墙倒,过街楼上挂的匾额摇摇欲坠,有些地方只剩下一面墙,这些住宅甚至已经无法修缮,最多只能复建。
许老先生主动提出带我们在村子里走走。他说,下交村历史悠久,东晋西晋的时候就已经建村,曾经颇具规模,是周围十里八乡的中心,青石板铺的宽阔街道有一里多长,1958年被拓宽,也就是现在村子中央的主路。原来村子有四个出入口,周边高墙环绕,入口处建有门楼,村内有东岳庙、武神庙等许多庙宇,可惜如今只剩下汤帝庙。古时通往汤帝庙的道路也日渐荒废,祭祀的流程被人淡忘。
这里还是明代兵部尚书原杰的故乡,据许老先生说原来村子里的民居都是规整的院落,13间院子彼此相连。眼看着腐烂的木料,坍坯的围墙,这座村子的老建筑已经经不起几场雨水,几年时光。所谓文化保护还在其次,村子里至今有人住在已经倒塌一半的房子里,倚着一面墙,搭出半间房子。生活的安全都已成问题。
俯瞰整个下交村,民居排列极为致密,加之建筑材料腐朽脆弱,存在着诸多的安全隐患。
像这样的山村在山西有多少?不得而知。
许老先生现在忙着整理下交村的村史,汤帝庙东厢房的桌子上堆满了各类地方历史书籍,这位参与汤帝庙保护的老人现在想为村子再尽一份力。
中国建筑巡游之山西到此告一段落。这是一块悲情与温情相伴相生的土地,人们重利也重义,爱财又惜物,辉煌的文化与困顿的现实交织,远比呈现的更加丰富而深邃。
写到最后,想起一首家喻户晓的歌:
人说山西好风光
地肥水美五谷香
左手一指是太行
右手一指是吕梁
站在那高处望上一望
你看那汾河的水啊
哗啦啦啦流过我的小村旁
走过一趟才知道,此言非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