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165年里,北京只有一个人拍到了极光。历史在5月11日改变了。那是五一调休补班的第六天,人们结束工作,一路向北,去追逐生活中少有的浪漫。
一路向北
东八区时间5月11日,极光出现的消息已经被证实。
北纬53度,曼彻斯特。红绿相间的极光带从英国峰区国家公园穿过。
北纬52度,法尔肯哈根。绿色的极光在德国乡间公路的尽头闪烁。
北纬47度,罗斯托夫。紫红色的极光照耀在俄罗斯顿河河畔。
极光可能出现的消息从周六上午开始在北京城流传。这是本周的第六个工作日。早上九点,国家空间天气监测预警中心发布地磁暴红色预警。中科院一位卫星研究员的研究软件不断弹出消息框,播报地磁活动情况。
十一点多,研究员一条接一条给他的太太发消息:怀柔天气怎么样?晚上有没有空?发生超大级别的地磁暴,可能有极光!
中午十二点,几张极光预测软件的截图在北京的各大摄影群里来回转发,“真的假的”的表情包和“卧槽”声交替刷屏。小红书上开始出现询问极光概率的帖子。有人翻出一张去年12月北京极光的图片,黑夜里一抹红色在山脉上方晕开。下午三点,微信群和朋友圈里开始有人发布组队消息:今晚怀柔追极光,二等一,有人吗?
下午四点,大学生木木和男友借来家里的车,准备从海淀开去内蒙古。晚上七点半,摄影爱好者胖哥开车从顺义的家里直奔通怀路,那是去年拍到极光的地方。另一位摄影爱好者Baymax和他几乎同时出发,他选择去喇叭沟门村。
晚上九点,那位研究员开车接上刚和同事看完电影的太太。他们本来准备回家,但还是心痒,于是汽车掉头,朝北往长哨营开去。
深夜十二点,大学生佳昕刚看完一场演出,回学校的路上刷到极光的帖子。她在熄灯里的宿舍走道里,一个个给朋友打电话,先找会开车的人,再找一个信用分达标的朋友帮她担保免押金租车。凌晨一点,三人成行,从海淀打车到三元桥一家24小时租车点,拿到车后两点出发去喇叭沟原始森林公园。
喇叭沟位于北京最北的行政区怀柔区的最北边,距离市中心大约150公里,紧挨着张家口。开车到喇叭沟要先上京承高速,再转国道,从故宫附近出发要开将近3个小时。越往北,看到极光的可能性越大,而这几乎是北京范围内能到达的最北之地。
从喇叭沟往东南30公里,是研究员和太太白露原本的目的地长哨营。抵达长哨营后他们没有看到极光,一路朝西北方又开了半个多小时,凌晨十二点也抵达喇叭沟。
那是一整片树木茂密的山区,整个原始森林有45平方公里,海拔700-1700米。不宽的山路上排满了大大小小的车,有人提前停下,也有人继续朝山顶开。他们在半路停下,爬到附近一个山坡的山顶开阔处,一路上谁也没讲话,手电筒的灯光下每个人都大跨步向前。白露只穿了一件短袖,十度左右的气温下爬出了一身薄汗。
她一到山顶就迎着风打了一个哆嗦。一望无际的天空出现在眼前,群星密布在漆黑的天幕上,起伏的山脉在远处划出一道低矮的弧线。山下村落里的灯光在脚下依稀可见,平台周围环绕着一圈树木,柏树和桦树冒出树冠,在山顶的风里摇摆。三脚架挤满了转角,人多得几乎没有一片空地。有人正把眼睛对准取景框调相机参数,有人已经架好相机,仰起脖子盯着天空。
时间逼近零点,人们在等待极光的降临。
来自太阳的粒子
世界上最适合观测极光的地方之一是加拿大的黄刀镇。如果足够幸运,你会在天气晴朗的晚上看到一条绿色的光带在天空闪烁。极光有八种不同的形状,有时是一道竖直的条纹从山脉尽头的地平线直升云霄,有时是几条横向的弧线凌驾在湖泊和群山之上。它可能在几分钟之内骤然变亮,弯曲如同一道帘幕从天顶降下,旋转成一道耀眼的漩涡;也可能只是轻轻跳动,帘幕的边缘跳跃着出现红色和紫色,像神的一角裙摆。它会不断移动,如果正好来到你的头顶上方,抬头仿佛一场停在半空中的暴雨。它也可能在最澎湃的时刻突然消散,如同火焰在天空燃尽。
极光通常出现在地磁纬度60°-90°的区域,一般来说,在北半球纬度越靠北的地方越容易看到极光。黄刀镇一年能看到极光的日子超过两百天,冰岛全境都在极光带内,芬兰最北端的城市拉普兰,冬夜里见到极光的平均概率大约两晚一次。
北京是一座与极光无缘的城市。摄影师浦石去年12月1日在怀柔拍到一张长城上的极光照片,那是北京有史以来第二次极光记录。第一次没有明确说法,能查到的资料指向清朝:《栾城县志》曾记载“咸丰九年...赤气起于西北”。那是165年前。
极光是来自太阳的带电粒子与大气中的氮原子和氧原子碰撞产生的光芒,通常为红绿两色。它受地球磁场影响,是超大地磁暴让北京有了看到极光的可能。极光概率可以部分参考代表地磁活动等级的Kp值来估计,0最小,9最大。在国内,Kp值一般要在7才有可能看到极光。本次地磁暴Kp值达到9,理论上国内在北纬35度以上的地区都有可能看到极光。北京位于北纬39度,如果再往北边的怀柔、延庆、张家口走,几乎就有40度,这也是人们一路向北的原因。
白露在长哨所的时候下车什么也没看到。地磁暴影响了GPS系统,手机上的地点定位一直乱跳。她对着天空拍了一通,打开指南针才发现刚才一直拍的是南边。
凌晨一点,她在喇叭沟等了大概半个小时后,朋友的相机里出现了一点红色。在不同高度,极光的颜色不同。最上层是浅红色,往下是深红和绿色,最底层是蓝、紫和混合而成的深红色。和高纬度地区能看到的绿色极光不同,北京能看到的只有极光上半部分的红光,就像帆船桅杆在远处只能看到尖顶。淡淡的一抹粉红出现在取景框左下角,几百张里才有那么几张。
喇叭沟以南130公里处的通怀路,胖哥也在当晚九点看到了一抹紫红色爬上对面的山头。通怀路是去年唯一一个在北京拍到极光的地方,离市区极近,远没有喇叭沟靠北,光污染也更严重。即使如此,他还是从相机里看到一片紫色的光晕从山的背面弥散开。一个小时的拍摄里只有3张抓到了极光出现,他的相机曝光一张要13秒,也就是说,一个小时里(相机记录的)极光只出现了大约1分钟。
那天晚上的极光爆发恰好在这两个时间点之间。大约晚上十点二十分,Baymax刚爬上喇叭沟架好机位,相机一打开就出现了一片占据画面三分之一的红色。他正好赶上爆发,红色很快开始发紫,紫色的光团在相机里不断扩大,几道蓝紫色的光柱从紫色的光团里竖直射向天顶。
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哇哦”的声音此起彼伏。Baymax从相机里抬起头用肉眼去看天空。风从山顶吹过,但他不丝毫不觉得冷,粉色的光团在夜幕的一角缓慢移动,银色的繁星在它前面闪烁。后来他用这晚拍下的462张照片合成了一段15秒的延时摄影视频。靛蓝色的夜空下树影婆娑,紫色的极光团随着天穹的位移缓缓旋转,由紫红变成红色最后成为一抹淡粉,和夜幕的交界处发出隐隐的白光。不断有星星倏然划过,留下一束光迹,又好像未曾出现过。
要有光
一路朝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进发的木木在汽车经过张北草原时也看到了极光。张北草原在喇叭沟以西三百公里,纬度几乎一样。晚上九点,她坐在副驾驶上刷到小红书群里说极光正在爆发,赶紧靠边在察北牧场附近停了车。
气温不到十度。木木和男朋友裹着巨大的羽绒服走到一片麦田旁边放下三脚架。男友调整机位,她来确定曝光参数。不记得是谁按下的快门,处理长曝光的黑屏足足持续了30秒。
郊野一片寂静,四下无人,甚至没有路灯,牛群、羊群就在他们身边静静吃草,空气里只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曝光结束的快门声响起,屏幕上粉色的极光弥漫在田野尽头,银色的星星都被染上红色的光点。木木尖叫了一声跳了起来,男友把她紧紧抱在怀里。那是一个很长的拥抱。这太浪漫了,男友颤抖着在她耳边说。
喇叭沟的山坡上也爆发出一阵欢呼。人们站在各自的三脚架旁边。有人曝光调得更好,拍出了清晰的极光照片,一大群人都围过去看。白露和先生都没带相机,站在旁边看取景框。先生一直低头查Kp值,白露在山坡上走去别的角落看,一路上为了不挡到别人的镜头还得左躲右闪,小步靠边。
佳昕在赶往喇叭沟的路边提前下了车。她只穿一件皮外套,冷得发抖。车外没有极光,她掏出手机想拍星空,结果抖得成不了像。凌晨三点重新上路,她看到星空中隐隐带着一丝红,颜色很浅。这是极光还是光污染?她现在也没得到答案。
看到极光的人也有同样的怀疑。相机里虽然出现了那片粉色,但肉眼看着天空却若有似无。“那到底是气辉还是极光?”白露感到迷茫。从这个层面讲,极光的确让她觉得很梦幻,“茫然,像做梦一样”。
Baymax的第一反应是出现了光污染。过去的165年里,北京只有一个人拍到了极光。在场没有任何人知道北京的极光是什么样子。当红色变成紫色,他怀疑是不是相机坏了,扭头看旁边,每个人的取景框里都是这样。不可能都坏了吧?天上好像的确有紫红色的光晕在蠕动。他揉揉眼睛,不确定这是不是看久了相机出现的心理作用。
在所有受访者里,小c是最后一个“看到”极光的人。5月12日周日晚上八点,小c和几个朋友租车去了130公里外的密云不老屯天文台。那天的Kp值已经降低了很多,软件给出的预测概率几乎是零。晚上十一点,她一下车就对着天空用手机随意按了一张测试参数,照片成像,一道耀眼的绿色弧光出现在屏幕左侧。
“我说不可能吧?前一天晚上他们拍的都没有这么明显。”小c自己也纳闷。回去后她反复看那张照片,“最后发现可能是旁边的车灯。”
和她一样在周日才出发的阿学确定自己没有看到极光。她出发前Kp值降到4,极光概率是0,但还是从通州坐了两个小时地铁到海淀,和小红书上找的搭子一起开车四个小时去张北草原。今年过年她曾经去俄罗斯摩尔曼斯克追极光,在极光大爆发的情况下也没有看见。这是她第二次追光失败。
和她一样从未看过北极光的人还有很多。小红书上一条帖子发了一张天边闪着紫光的照片,“在北京看到了极光,”博主写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极光,但看到就赶紧许愿。”评论第一条告诉她这是朝阳公园啤酒节的灯光。还有人晒出自己下午在车里看到的极光,“俩人兴奋半天最后研究出来是贴的车膜”。
回到家已经是周一早上6点,阿学跟领导请了假,“看极光去了,早上要补觉”。小c则没有那么幸运,她和朋友们凌晨一点从不老屯天文台离开,三点先去吃了个海底捞,五点到学校简单睡了一会儿,早上八点又去上了一堂早课。
有没有看到极光本身好像已经没那么重要。佳昕前往喇叭沟时经过京加路,“加”是黑龙江加格达奇区。“要不我们干脆请几天假,一路开到加格达奇区,直接去漠河。”她突然说。朋友们纷纷点头。他们最终没有去漠河,拐上京承高速去了承德,最后又折返去了明十三陵。佳昕还记得刚出发时,后座的朋友打开没几格电的手机放起反光镜乐队的《还我蔚蓝》:
“时间不会瞬间改变天空的颜色
别让我在黑夜看不清方向
...
就在今天 抓紧时间
改变我们那片不太蓝的天”
白露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日出日落,她是一名运营,追极光那天刚刚度过本周的第六个工作日。早上被闹钟叫醒时,她两眼一黑,默念了几十遍不想上班,爬起来看到太阳都觉得刺眼。十五个小时后,她赶在这一天结束前,看到了北京的第一场极光。
极光消失的第三天傍晚,超级晚霞降临在北京的天空。我的朋友lili拍了一张照片发到朋友圈,金红色的火烧云像海浪翻涌,一道金光从天边划开云层与城市。高楼的建筑物掩在阴影里,好像云层才是这座城市的主人。lili很喜欢陈信宏给《丝路》写下的一句歌词,星星是穷人的珍珠。
她在发布这张照片的朋友圈里写下:晚霞就是穷人的北极光。
受访者均为化名。封面图由阿学提供,题图由小c提供。
感谢实习生林喆、李晓红对本文的帮助。
编辑——于蒙 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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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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