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叫你。”华四爷说。“我个个儿自言自语呢。”
但机器人没有说话,根本就没说过。船舱里静极了,四爷坐下呷茶。
“怪了。”他说着,用手拍着棺材。“我总听着有人说话。是你老伙计?”
好像是有人说话,但这不可能。金丝楠木的棺材套在钛制的椁里。它停在船舱的正中央,方方正正,四周堆满了白的菊花骨朵儿,像张顶好的茶几。四爷从没用过。他倒是想盘腿坐下,在那上头舒舒服服地呷一壶茶,但丧葬师的一言一行,是要叫公司监控着的,不能有丝毫亵渎之举。四爷绕着船舱踱了两圈,最后又停在牌位边上。牌位旁点了一对大白蜡烛,中间三柱线香,上书一行魏碑大字:
显
考
夏
公
讳
世
新
之
位
四爷在那里念这几个字,手指头在大腿的白色宇航服上比划着。
“夏总,老夏啊。”刚从火星出发时,四爷就总对着棺材嘟囔。“你这么有钱,怎么着就死了呢?”
四爷就不怎么在灵堂里呆着,这里没有窗户,看不到外面。他要么在休眠仓里研究自己身上的宇航服,要么就打盹儿,醒来就在站在舷窗,看着黑黢黢的太空。三个月眼看到头,地球一天天离的近了,而火星在飞船屁股后头,只剩下红而暗的一丁点儿。
四爷走到舷窗边上,看着眼前的地球。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厌恶。地球像太阳擤出的一粒黄绿的鼻屎,在太阳系的虚空中漂浮着。
“我可是给你送到地方啦。”四爷拍着冰冷的钛板。“往后你就住这儿啦。开心吗?”
“这他妈真没意思,有钱烧的。”四爷又说。“有钱人就会瞎折腾。夏总,您别怪我说话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死就死了,埋在火星上就得了。非要搞什么落叶归根。这是不是瞎折腾?”
烛火似乎飘动了一下。
“您别往心里去。”四爷说。“我老华就爱胡咧咧。要不是多亏了你们这么折腾,咱也不可能有这么个好活,好吃好穿的,机器人伺候着。没有这档子事儿,咱俩一辈子也碰不了面。要是换了小虎子,他也得这么说。人家不像我,没文化,大老粗一个。小虎子是念过工科大学的,还当过工程师。虽然死的早...”
“警告。”机器人的声音响起。“1919425,请保持灵堂肃静。您的举动正受到公司的监控。”
“得得。我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我出去。”四爷站起身,小声嘟哝道。“夏老爷还没发话,狗腿子先他妈不乐意了。”
四爷躺在床上,吞下一把药片安抚心脏。
提过六次速之后,从火星到地球的旅程已经缩短到三个月。但九十多天的旅程毕竟枯燥,除了每天敲木鱼,给夏先生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之外,四爷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于是又念经,敲木鱼。
四爷也不懂法事。看着四爷褪了色的破牛仔裤和开帮的皮鞋,公司人力部的女孩说:不用懂,有样子就行。客户也不懂这个,就是要个念想。你一个老大爷,找工作不容易。凑活着干吧,混口饭吃。
四爷看着女孩身后公司的标语:生活应该更美好。他点头,算是谢了。
大爷,这活儿遭罪。女孩说。您有心理准备吗?
总比我现在好。
女孩没听懂四爷的意思。她看了眼四爷肿大的指关节和变形的指甲,认定这老头子是体力活做不下去,才来另觅出路。
丧葬师不能休眠。从火星到地球三个月,您得一个人在船里头候着,这是这一行的规矩。您明白吗?您睡着了,谁给死者守灵呢?
没什么差别。四爷说。现在我也是一个人。
四爷签了合同。算上培训期,时间刚好赶得上。他每天都在看新闻。
头一个星期的生活使四爷回忆起火星,那些长的平淡而揪心的日子。他摩挲着宇航服上那些精巧复杂的开关,想着:三代人以前,火星还是一片红色荒漠,零星几间基地就像广场上散落的小小烟头。三代人之后,也就是我年轻的时候,人就习惯了,以为自己的老祖宗几千年来都是在这里活着的了。毕竟,现在的地球也住不了人。
但活人住不了,死人可以。
落叶归根是四爷年轻时兴起的习俗。地球不能就这么空着,虽然已经被人糟践的不成样子,总不能扔着不管。火星一旦住满了人,还是要回去的。在曾经是城市的海平面上,人们建起了浮岛,用经过基因改造的细菌和蓝藻净化水域;在离辐射区足够远的地方,人们用直径数千米的巨大半圆罩子盖住荒地,然后改造土壤,种下植物。辐射值总有下降到正常的一天,这些圆罩子也在渐次生长,像巨大的白蘑菇。人不能住进白蘑菇里,因为其中脆弱的人造生态经不起一丝折腾。
但死人能。
于是商机就来了。在其他国家的改造工程因为资金问题而举步维艰时,中国人已经靠卖坟地赚得盆满钵满。在每一个在建和建成的生态恢复项目之中,几乎都少不了中国人的墓地。这是文化造就的思维优势,更是基因里的本能。总有人愿意花一笔足以买下半个下层住宅区的巨款,买一个把自己的尸体送到地球的机会,比如夏总。遗体将任那些小如蚊蚋的冯·诺依曼机分割,拆解,然后均匀地散布在贫瘠的土壤之中,成为新生土地的一部分。那之后将有一块碑,上头刻着墓主的名字,生卒年,一张钛制头像版画。
与地球重生。宣传语如是说。
“小虎子。”四爷说。“有个事我就弄不明白了。在这飞船上待了三个月,我每天都睡觉,睡上七个点。但我一直就没做过梦。你在天上呆的久,说说。这是病吗?”
他觉得自己没有做过梦,但自己也不确定。所以他放下木鱼,又开始和夏总说话。
“马上就送您走了,给您讲个故事吧。”四爷说。“我头一个孩子早产。火星上生孩子,不容易。当时在产房外头,医院就说了,这孩子救不活...老婆从床上醒过来,上来就给我一大嘴巴。那天我不在家,她自己叫的救护车,大夫来的时候人差点就没了。”
“我得赚钱呀。那个时候我在太空站当汽修工,真是顾不上她。孩子将来要念幼儿园吧?要上小学吧?远的初高中不说,十年之内的事我都想到了。不能打孩子,孩子调皮捣蛋了,当爹的得理解。孩子要上补习班,要全面发展,最好是会弹钢琴。这个对吧?不能让他输在起跑线上,将来也像他爹似的,去当汽修工。我们两口子,这辈子已经这样了。不还得指望孩子?”
他说的起劲,仿佛夏总真的活转过来了,像那些有钱人家的全息投影设备一样,坐在眼前听着老头子的絮絮叨叨。死了的夏总是一个多么好的倾听者啊,他想。
他压低了声音,故意口齿含糊不清。加上手中敲的木鱼,机器人就看不出名堂,也不会来烦人。
“若未来世有诸人等,衣食不足,又过了几年...求者乖愿...老婆就上了我的床啦。生育政策随时变,我们也不是小年青了。再不生,晚啦。这次我记得请假,然后就有了小虎子...或多病疾,或多凶衰,家宅不安,眷属分散...谁知道生完孩子,老婆又得了癌...或诸横事,多来忤身。睡梦之间,多有惊怖...”
倾诉使得这一夜四爷开始做梦。他梦到小虎子的长大,一幕幕如电影快进般在眼前闪过。三口之家的不幸似乎在四爷丧偶之后便终止了。他做着汽修工,把孩子从膝盖一直拉扯到比自己还高,直到穿上那身工程师制服。生活是多么平淡啊。
他脑子里反复回响两个字:回家。
“快到了。”机器人说。
四爷醒来,眼前天昏地暗。
“往外看。你会看到引路灯。”
四爷摸索着走进灵堂,透过舷窗看到了那点光。说是引路灯,那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太空灯塔,平日里悬在空中,正对着墓园的方位,和地球的自转保持着同步。飞船的信号激活了它,现在它根据飞船的轨道重新计算了自己的轨道,开始为飞船和上面的亡魂引路。四爷看上去,那盏一明一灭的灯似乎是在空中静止不动的。而地球则向飞船扑来。
“那就是引路灯?”
“是的。”机器人说。“那也是我们公司的资产。”
活着的人从火星到地球,同样也会心生恐惧;没有导航系统的指引,人是飞不回地球的;没有活人的指引,火星的亡魂就回不了家。四爷盯着那粒光,感觉自己的魂儿被抽走了。
“注意:飞船正在接近大气层。”机器人说。“1919425,请回到自己的船舱里,按指示启动减震系统。若由于个人原因未按时启动,从而造成的一切后果,公司概不负责。”
飞船开始剧烈颤动。在减震器柔软而冰冷的怀抱里,四爷觉得整个人都在被拧干脱水。他不敢睁眼,眼前的一切景物都有了三层影子,就连小虎子的脸也是。
呕吐袋凑近脸前,他把头深埋进去。他觉得自己在哭。
飞船正在不断减速。笼罩在船体外侧的火光消失了,现在飞船调整了角度,笔直地朝着墓园飞去。最危险的时刻过去了,华四爷回到灵堂,机器人没有阻止。
透过舷窗,华四爷最先看到的是沙漠。但他仔细看了一下,又发现那不是沙漠。沙丘中露出许多破烂不堪的东西,那是城市建筑的废墟。远处看似绿草地的地方也不是草地,那是生满有毒藻类的海平面,浓稠如粥。
飞船继续向前。夏老爷要安家的地方叫大兴安岭,但也不是岭,而是岛。再往下降,四爷就能看清那白蘑菇了:在一片枯黑的森林中,它张开顶棚的巨口,等着把飞船吞噬进去。
华四爷在原地站着,然后灯熄了。
“魂兮——归来——!”一个雄浑的男声响起。
“魂兮——归——来——!”它传遍飞船的每一个角落。
一直到四爷合上眼睛,那声音还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回响个不停:
“魂——兮——归——来!”
布置长明灯,摆放花圈挽联,这些琐事由机器人代办。华四爷头晕,吃了两片宇航灵,才稳住哆嗦不停的双腿。当他出舱的时候,墓碑已经布置妥当。一块气派的大理石碑,上面还刻着那行字。四爷看了一眼,扭过头去。
“真他娘的...真他娘的。地球上还有这样的地方。离近了一看,真他娘的美啊。”
他看到了白蘑菇里的世界。在火星上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脚下踩的是青草,真正的青草。松柏,雏菊,蒲公英,狗尾草,艾蒿,柳兰。这些草木他只在带小虎子去植物馆时见过——装在透明的圆玻璃罩子里,长势茁壮而虚假。它们是活的标本。如今它们在眼前疯长,杂乱无章而奇形怪状,包围着已经成材的青松。
“以后,人还能在地球上住吗?这样的地球?”
“在未来一百年之内,小规模的移民是可以的。”机器人解释道。“环境改造的过程很漫长,必须等到大气成分和水质达标之后,才能实现在地球上居住。到那时,这种小面积的绿化带将被连成一片,并在中间建起居住区。而墓园将被保留下来,作为对改造地球的先驱们的一种缅怀。”
有只鸟飞过他眼前,停在一根松枝上。它啄起什么东西吞下,然后抬起头,开始啼鸣。
“这都是...真的?”他问机器人。“这鸟也是?不是机器造的?”
“不是——不完全是。”机器人答道。“植物的种子在火星上经过基因改造,更适合在地球的严酷条件下生存。动物也是。”
“那,这些都是火星上来的?”
“不。事实上,这里有一种东西仍然来自地球。”机器人指着地面。“蚯蚓。”
四爷低头就看到了蚯蚓。这些小小的,盲目的肉虫子,在他们脚下的泥土中翻滚耕耘,露出暗红的环节,旋即沉入地下,留下小小的土丘。
“你们不是有那种小东西了吗?叫‘分解者’的那种小虫儿?为啥还要蚯蚓?”
“这不是我们布置的。”机器人耐心地解释着。“在‘大兴安岭——I’项目开展之前,考察队员就在泥土里发现了野生的蚯蚓。那时的检测结果表明,这里的辐射指数高达5000mSv。但它们就是活下来了。”
“为啥偏偏是这小玩意?”
“不知道。”机器人说。“用人类的话说,这是奇迹。”
“落叶归根。”四爷念叨道。“落叶归根啊。”
风吹过墓碑旁那两颗青松,发出声响。四爷意识到自己一路上听见的就是这声音,让他魂牵梦绕的也是这声音。
风声说:回家。
“我老伴和小虎子死了之后,我真就没有家可以回了。”四爷给夏总上了三柱电子香。“火星上没有家,那儿就是个房子。你们有钱人去了,都没地儿下脚那种。”
“就这么一间房,也是小虎子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挣回来的,你知道吗?”四爷抬头,平静地看着墓碑。“小虎子是个好孩子。死之前,他就在你们公司上班。上了五年班,到死为止。我知道你,夏总。我知道你的病治不好。我也知道你和他们是一路人。记得那场意外吗?是你亲手压下去的。”
无硝爆竹响了起来。
那是场悲惨而愚蠢的事故。只是错了一个代码,仅此而已。在这个渺小错误的指引下,公司刚刚发射的一颗商用卫星改变了轨道,径直朝空间站的方向自旋着飞去。那时小虎子正在空间站里做例行的硬件维护:正好轮到他值班。大部分的碎片都被回收了,但没有任何一片,是可以留给华四爷的。
只有一张卡,里面是五十万。
四爷没要。四爷说:我就想要个说法。我要知道我儿子是咋死的。
就算您不要,您也没有说法。您这个说法值十好几个亿呢,我们给不起。来人放下卡走了。第二天晚上,四爷吃饭的时候,看到了新闻。主持人身下标题赫然写着:误操作酿成重大太空事故,世新公司放弃追责工程师。画面随后转到发表演说的董事长夏世新,一脸的痛心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