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恺
我在《三联生活周刊》的主编朱伟是张艺谋的成名作《红高粱》的编剧之一,我们缠着他讲讲巩俐。他说他初见巩俐在一个小宾馆里,巩俐并不像传说中那么美艳动人,而是很清秀,非常单纯地坐在张艺谋身边,听导演和编剧聊剧本,没有那么强大的存在感。
不知道是他的感受如此,还是巩俐后来慢慢变化,张艺谋早期的电影,几乎部部都在凸显巩俐的存在感,也是女性的存在感。似乎是女作家查建英写过,张艺谋早期的电影,拍遍了古代,民国,乡村的女人,这些女人浓、烈、艳、爽、爆,压抑在男权宗法社会之下,压抑到一定程度,则爆发出来。按照做菜来比喻,是红焖肘子,红烧肉,浓墨重彩写女人的灵魂。
▲ 巩俐《红高粱》
巩俐这种北方妇女茁壮的地母一样的灵魂,几乎是张艺谋的灵感来源,在那个阶段,中国尚未有明确的文艺片和商业片的分类,类型片的概念更是完全没出现,只要是张艺谋的电影,大家都会蜂拥去电影院观看。不说得了大奖的《红高粱》,就是主题涉及叔嫂乱的《菊豆》,大家族里几个姨太太的恩怨情仇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乡村妇女寻求司法公正的《秋菊打官司》,全部是热议电影,甚至有不少是中学大学包场看,要是放在现在,完全无可能,对自己孩子要求严格的家长们估计就会闹到学校去。像《菊豆》这种题材,保准被家长和社会扣上主题阴暗的帽子。
▲ 巩俐《菊豆》
在那个阶段,女人既是张艺谋电影的主题,也是电影里被同情的对象——她们总是被侮辱和损害,面对宗法社会,以及一群压迫她们的老头和小老头。还是查建英,说巩俐在张艺谋电影里碰到的都是老男人,如《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老爷,以及大婴儿——如《红高粱》里的姜文,就没有碰到年纪相当,智力相等的男性。这大概也是张艺谋电影在当时的独树一帜之处,在别人的电影都还是男人占据屏幕之时,他的电影创造出大量的东方女性,偏偏还不是受气包,而是有血有肉的反抗者。当时就有人说,《大红灯笼高高挂》里面的巩俐像一个红卫兵,可是要真拍成一招一式都符合想象中的姨太太,那既不是张艺谋,也不是巩俐。
▲ 巩俐《大红灯笼高高挂》
电影导演把一个演员当成自己的灵感来源,这种例子并不鲜见。特吕弗的早期电影,从《四百击》开始,都是让·彼埃尔·利奥德主演,从这个演员的少年一直拍到他的恋爱,婚姻和偷情出轨,可以说,演员成了导演的屏幕代言人;再比如黑泽明御用的三船敏郎,无论扮演什么角色,都有导演自己的理想投射在内,到演员最终离开导演的时候,甚至导演会悲痛欲绝,会自杀;女演员多半是导演的恋爱对象,如费里尼和他的妻子玛西娜,包括关系暧昧不明的小津安二郎和他的女神原节子,中国的近年的例子是贾樟柯和赵涛,当年的张艺谋和巩俐的关系显然如此,巩俐刺激了他的艺术创造。事到如今,我们可以冷静地说,张艺谋早年的电影,是离不开巩俐的。
▲ 瞿颖《有话好好说》
在一系列以巩俐为女主角的电影之后,张艺谋开始创造自己的新系列,女主角不再是银幕中心,而是男人占据了屏幕。这时,女人的形象开始杂乱,模糊,不再鲜明:有些甚至只是影子,有些则是整场的线索,如《幸福时光》的董洁,《有话好好说》的瞿颖,都没有给人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人们在谈及非常特殊的“谋女郎”的时候,要把她俩排除在外——很明显,她们只是道具,不是真正有灵魂的女主角。
▲ 巩俐《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到巩俐回归到他的电影中的时候,她轻易就占据了屏幕中心,《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尽管不是张艺谋的成功作品,但是巩俐却始终是女主角。香港作家李碧华有个聪慧的发现,说此时张和巩俐的关系出现了问题,张艺谋不断借助电影中的台词,在指涉巩俐轻浮,卖弄风情,甚至结尾的时候,用一个小女孩来取代女主角,说,过几年,又是一个小金宝,表明自己并非离开巩俐就活不下去——这种说法,有附会的嫌疑,但是肯定是现实的张和巩的关系的一个注解,非常有趣。
张艺谋在之后的时间内,确实在努力培养可以取代巩俐的女主角,但是一直没有合适者,这种局面直到章子怡出现在《我的父亲母亲》之中,才渐有改变。张艺谋一直被看作最会选择女主角的男性导演,否则不会有“谋女郎”这个词语的诞生。他的女主角,不是标准美人,但是都有极其富有表现力的面孔,甚至都有几分像巩俐,包括初出道的章子怡,倪妮,以及完全是题外话的魏敏芝。眉眼中,都透露出一点灵秀,也有人干脆说,都不是浓眉大眼的类型。
▲ 章子怡《我的父亲母亲》
章子怡作为巩俐的接替者,是非常合适的,《我的父亲母亲》里展现了她的天真和灵秀,接下来的几部商业大片,她仍然是努力而称职地完成自己的使命。不过也就是这个时候,中国电影开始了迈向商业巨片的浪潮,张艺谋正是这浪潮的始作俑者,他不再是那个拍摄出自己对女性同情和理解的导演了,女性也逐渐在他的电影里沦为道具。如果说《我的父亲母亲》里还有一丝留恋的真情,在《英雄》和《十面埋伏》中,女性都只是性感或阴谋的道具,我们记得里面的色彩,动作,柔美的肢体,但是她们毫无作为,即使电影里还在努力表现爱情,比如《十面埋伏》里章子怡和金城武努力地谈情说爱,可是与《菊豆》里面炙热的火一般的情欲相比,明显苍白无力。
▲ 章子怡《十面埋伏》
这未必是张艺谋自己的女性观念的彻底变化,更大程度,是资本主宰的电影时代开始了,作者不再考虑如何淋漓尽致地展现自我的段落,而是屈服于资本逻辑下的银幕线索。女主角要服从于商业大片逻辑,要与男主角配合好,她们终于丧失了血肉,沦为了纸片人,在男人需要她们的时候,做出牺牲和奉献,不需要她们的时候,她们则一声不吭,不可反抗。想想《英雄》之后,还有哪个张艺谋的女主角让人印象深刻?唯一的不同是,张艺谋至少有自己选择女主角的权利,不会被迫使用网红脸,或者某个所谓自带票房的女明星。
在这种选择下,张艺谋的谋女郎系列,还是比一般的批量生产的女明星要个性鲜明点,也明显地更有发展前途:倪妮,周冬雨,包括《归来》中作为女配角的张慧雯,都不是标准的网红脸,如果在别的电影导演手下,基本都不会是女主角的材料。然后在张艺谋的电影之后,她们都发展不错,不仅是张的电影给了她们知名度,更大原因是,张的选择体系,本来就表明了她们身上与众不同之处。
▲ 周冬雨《山楂树之恋》
但是这种与众不同,在目前以资本导向为主体的电影浪潮下,也容易被湮没。倪妮很快被时尚界看中,但从此后没有像样的作品;周冬雨熬了多年,终于有了一个女主角的奖项,可是这些与巩俐和章子怡当年的辉煌相比,是多么的可怜。
如果仅以商业浪潮来归因,未免片面化。还是具体到导演和女演员的关系,在这些张艺谋的新电影里,已经进入老年的张,不再是那个用摄影机去爱抚女演员的导演,而是急于完成任务的技术成熟的电影大师——顶着那么多的名号,挟持着那么多资金,每个演员都是工具,你要做的是保证齿轮的转动,不需要导演给你多一点关注和爱。
▲ 景甜《长城》
正因为女演员的定性已经是工具,所以到了张艺谋最新的电影《长城》,对女演员的使用和选择,都发展到了极致。这次,连女主角的确定,都不再是他做主。关于这位神奇的女演员景甜,虽然有扑天盖地的八卦飞来,但是我们对她的真实背景,还有她的身份,以及使用她究竟能带来多少利益,还是暧昧不明。
不过还是可以下一个简单粗暴的结论:她的背后,是权力和金钱。尽管这位女演员现在的宣传稿都是她如何努力,以至于片场受伤;包括她小时候受同学欺负,如何不哭不哭地成长了,但是这些近乎先进道德人物表扬稿的先抑后扬的写作方法,丝毫不能动人。
因为工作原因,和一些电影界的从业者深入交谈过,他们说,现在电影工业繁荣,不再存在某个老板强烈要求自己的情人或者女儿当女主角的案例,因为电影界很轻易能拿到投资,大家用不着使用某个明确演不好戏的女主角,但是景甜例外——当你使用她的时候,能轻易地拿到万达所有的院线的黄金使用权的时候,意味着,你的电影在未上映的时候,已经稳赚了,有谁能抵抗这种诱惑?哪怕是张艺谋。
巧合的是,景甜不仅仅是权力和金钱的代表,还是张艺谋的乡党。所以,电影中,景甜既有革命者大无畏的双眼圆睁状态,也有小女孩天真撒娇的那一面,几乎看不到任何为了电影而做出的艺术上的努力。
这个毫无疑问的女一号,状态倒是比所有人轻松——这也是景甜宣传稿中常用的一招,她什么都不怕,无论面对演对手戏的大明星,还是指挥她的大导演。她是不用怕,整个电影像是一个万达集团举办的春节联欢晚会,请来的国外的大牌马特·达蒙、威廉·达福,配合我方钦定女主角景甜表演,还有众多的小鲜肉人脸背景板,他们的任务只是露脸。连台词都仅有一句或两句。
张艺谋的新片,用了饕餮做主角,所谓贪婪的兽类,并且强调,饕餮在人心。对于一个已经可以载入电影史的中国导演,在临近晚年的时候,出于某些众人皆知的原因,拍这种电影,接受这种女主角,不是正与影片的讽刺暗合?不知道在他每天对准监视器,看着女主角天真无辜的表情,尤其是永远圆睁的双目的时候,心里是不是会有一丝对自己的困惑感?乃至于耻感?
毕竟,他是张艺谋,是陪伴我们成长的,那位有思想,有反抗精神的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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