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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阿德:从无为寺到洗马潭,他录下了最大理的100种声音

行李  · 公众号  ·  · 2018-01-19 08:14

正文


和阿德约在柴米多农场餐厅,刚打开录音笔准备记录,发现他同时打开了一个远比我专业的录音设备……大理多神仙,他却一直以“大理的记录者”自居,连我们这样的外来者对大理的采访也不忘记录。

2012年,原名翟国泓的他和伙伴一起在人民路创办“海豚阿德”书店,只卖好书,从此成为大理的文艺地标,他也被读者强行称作“阿德”。同时开设微信公号“苍山下”,记录大理,也邀请大理的街坊们开设专栏:海盗酒堡创始人老王开设“银河系梦游指南”专栏;旅行作家许崧开设“闲的”专栏;媒体人马萨开设“我出了村儿就过了河”专栏;阿德本人开设“小日子”专栏。还做独立出版,出版过许崧的旅行文学读本《西亚走着瞧》,以及记录大理的杂志书《苍山下》……一般书店能做好的,不能做好的,阿德全做好了,并且以有趣的方式。

来大理之前,他在重庆江津出生、长大,在西藏林芝做了两年的高考移民,大学期间在西安旁边的咸阳上学,毕业后在重庆、南京、昆明各地辗转,居无定所,心无定处,除了大理。家乡之外,大理是他目前停留时间最久的地方。

5年过去,阿德已经离开“海豚阿德”书店,但着手大理州内近百项传统手艺的田野调查,并开始从声音维度记录大理。如今,阿德的名字虽然已经跟“海豚阿德”失去联系,但感觉他正在开始他在大理的2.0时代。


阿德在前往山里的途中,这是那些只以“海豚阿德”书店而了解他的读者很难见到的一面。

行李&阿德

1.海豚阿德

行李:你是什么时候决定来大理的?

阿德:真正抱着开“海豚阿德”书店的目的来大理,是2012年5月。那之前,我在昆明工作了两年,几乎每个周末都来大理。

行李:那时大理吸引你的是什么?

阿德: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大意是讲,一开始,对于我,大理的吸引力在于她的自然气候:“一个叫做“大理”的天才编剧画出一条苍山,在山顶安装了全世界最不可思议的造云机;铺开一片洱海,在海岸线上布置了双廊、挖色、喜洲、才村、龙龛这些美好的村庄,还有最好看的月亮;平出一块坝子,划出人民路、叶榆路、苍坪街、平等路,以及永不停歇的路人……最后,我们前赴后继,粉墨登场。”

其实真正决定来很简单,那一年我女儿出生,想要有一个干净的环境。刚好一直想开一家书店,来大理看了一下,租金便宜,人民路上的店铺,一年房租1.8万,这种机会你还不来?

在那之前,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朋友,一直听他们描述大理的生活,类似于后来旅行作家许崧讲的“社区”,大家不是为了做生意挣大钱,而是为了兴趣爱好聚在一起。刚好那时对工作很厌倦,这不是第一次,上一次出现的时候,我选择去支教。

行李:大理算是你生活时间较长的一个城市吗?

阿德:除了我的家乡以外,大理是目前生活时间最长的了。之前的生活轨迹是重庆-南京-重庆-昆明-禄劝……

行李:听上去是一个挺不羁的人,怎么会有开书店的想法?

阿德:一直都有。小时候,家对面是一个理发店,从小就在那里理发,理发店的一半是书店。我最早接触到的书,课本以外,就是在那里看的武侠小说和连环画了。因为看书,还会在书店认识其他喜欢看武侠小说的人,大家在那里一起讨论。那时就发现,书店不只是卖书的。初中以前,我一直在这个小镇生活,书店有点像后来人们说的“精神中心”,大人们的精神中心可能就是棋牌室,对我们这几个喜欢看书的小孩来说,书店就是我们的精神中心。

行李:原来那么小就种下种子了。

阿德:现在想起来,好多事情都跟小时候有关,包括现在为什么会想到做“大理百工”。我最早接触到“手工”的概念,是上小学的时候,受一个同学的爷爷的影响,我们叫他罗爷爷,有一段时间,我们每晚都结伴去他家里,他每天晚上给我们讲一则故事,我现在只记得一个关于木匠的故事:木匠曾经修过一个庙宇,庙宇门口有两个木质的塑像,类似门神。他做了一个机关,只要是坏人进去,这两个塑像就会从两边把他夹住,当时觉得好神奇。后来罗爷爷又教我们做陀螺、小板凳,做各种木工,还有4个滚轴的小车,拿一根绳子,放在斜坡上,坐在小车上滑行……

行李:书店的梦想,在你漫长的求学、辗转换工作的途中,一直跟着你吗?

阿德:内心一直有一个相对完美的书店形象,就像以前在书里看到的,很小,甚至破败,老板守在那里,上中学的时候去是那样,毕业了,在外面工作了十年回去,还是同样一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桌子上还放着同样一支笔。

行李:所以你羡慕一种停滞的时光……

阿德:有一点,但书还是很重要的,我很早就独自在外面上学,尤其在林芝的两年,没有和父母一起,找不到东西寄托,书就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最早在理发店徘徊的时候,那些武侠小说向我打开了另外一扇窗口。那时没有太多机会出去旅行,一本书就是一个世界,书架上一百本书,就有一百个世界,它无限扩展了你的视野和世界观,我也想让大理的人有一家这样的店。

行李:后来书店还做独立出版,比如《苍山下》,我自己看完以后觉得很感动,像是一群人写给大理的情书。

阿德:大理这几年,认识了很多新朋友,见识了很多新活法,他们都是不为匆忙路过的游客所知的。后来,我和同样移居大理的许崧决定做一本关于大理的书,把这些好玩的人,好玩的事记录下来,大理并不像大家说的是“世外桃源”或者“乌托邦”,我们就是展示一种生活的可能性,给那些还未听说过这种生活方式的人参考或猎奇用,就是请街坊们一起来记录自己的大理生活。

行李:按照通俗的定义,这些“街坊”的权重很大,比如冯唐、野夫、奚志农、周云蓬、钟立风、叶永青、许崧……所以大理还是足够特殊。我也喜欢你在书里的一句话:“大理是个逃离的好选择。大山,小溪水;大户,小古城。”

阿德:第一辑更多是实验性的版本,就是把这帮人集纳起来,用各自习惯的文本写出自己和大理的故事,有人用诗歌,有人用照片,有人用插画,仅仅是记录性质,它有多好,出来是什么样,没有做任何预期。现在我们正在准备做第二辑,这次有一个主题:逃离大理,请那些已经离开大理的人,写出他们离开的理由。

行李:以前逃离北上广,现在都开始逃离大理了,感觉大理正处在一个分水岭上。

阿德:对,开始有这个想法,是我一个同行,以前在红龙井开书店的朋友,现在到美国读书去了,看到他在公众号里发了一篇文章,让我产生了这个想法。后来接触到更多的人,因为感情破裂、生意破产,以及2017年的整治风暴等等原因,陆续离开大理。有些人可能再不会回来,有些是想出去挣了钱再回来……这些不是主流媒体关注的东西,反倒是我们感兴趣的,在官方叙事外,做一个民间补充。


因为“海豚阿德”书店,阿德得以结识大理的一众街坊和朋友:北岛会在这里签名售书;许崧常在傍晚时蹲在门口看书;二楼里,附近的学生们正在那里温习功课、谈恋爱,或者受书店影响,正在准备报考图书馆专业。

2.大理百工

行李:你自己想过“逃离大理”吗?

阿德:我也想过,但是因为做“大理百工”的项目,这想法又改变了。

行李:“大理百工”是一个怎样的项目?

阿德:正式点的说法是,“大理百工”是一个民艺调研项目。计划寻访大理州内各种民间传统手艺和创作,通过图书、纪录片、展览等形式呈现调研成果。以《大理百工》丛书为起点,展开的“大理百工”计划,希望在文本基础上为在地传统文化复兴提供一种系统可能性。

其实最开始的缘起,就是没人来做这件事。刚好之前接触过一个手艺人,是做木刻版画甲马的,我在街上偶然看见装订成册的甲马版画,觉得挺有意思,各方打听,只知道住在喜洲镇的上官村,去了一打听,知道是张瑞龙在做。

到了他们家,看到外面是一个农机站,有各种各样的农业机械,帮大家做农产品的粗加工,他收一点加工费。看到他在那忙得不可开交,我还在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就大着胆子过去问:“你是不是张老师?”他说:“是我啊!”等他把手头的事弄完,才带我去他工作室,于是看到了他另外一个工作场景:就在窗户边上,有一张桌子,有光照进来,他坐在那里给我演示了刻甲马的整个流程,也没有问我什么目的。他的版画当时卖到集市上去,可能也就几分钱一毛钱一张,就是本地人买回去在各种节日上使用,很便宜。他自己装订成册以后在街上卖,也就只卖了160多块钱。

行李:这么低的利润还坚持做,是因为他们家一直有这样的传统?

阿德:他家祖传,他是第六代,还是云南省级的非遗传承人,周围村子所有街坊邻居家都需要这个东西,过春节的时候,各种节庆的时候,3月街的时候,家里红白喜事的时候,全都需要,一直延续了几百年,你不做街坊们去哪儿买?他身上多多少少会有一种使命感。

那时他还是靠农机站来养活家人,靠甲马,想都不敢想。我们就想在书店帮他卖一点,让他多挣点钱。结果,农机站前两年就没有了,他现在就靠甲马养活全家。

行李:就是因为书店帮他做了推广?

阿德:他比较特殊,他是政府作为大理州非常典型的非遗项目在推,不是每个人都有他这么幸运,但我们因此就开始了“大理百工”项目。

做这个项目,第一个期待就是做一个档案式的收集,我当时想着可能会收集到一百种左右的传统手艺,建立数据库。第二步是想把它做成一个社区实验,带着我们社区的街坊邻居一起来做,比如邀请艺术家叶永青去采访白族建筑彩绘的传承人,他们领域不一样,但从事的都是艺术工作,一个做现代艺术,一个做民间艺术,他们之间可能会碰撞出一些火花,实际上确实也是。那个采访挺成功的,他们对对方做的事情都很感兴趣。

后来的采访,我们都采用了这种社区式的采访形式:巍山代书人李萌的采访是由作家许崧完成的,摄影师是大名鼎鼎的奚志农老师;大理民间乐器呼吐吐发明人字汝民的访问由音乐人莫西子诗完成……所以这本书是一部大理社区的集体作品,是一次大理社区的出版实验。


自然摄影师奚志农、旅行作家许崧、当代艺术家叶永青、建筑师李烨、歌手莫西子诗……这些大理的街坊们都参与到了“大理百工”这个项目,这是一部大理社区的集体作品,也只有在大理,才能有这样一部集体作品。摄影/阿祥

行李:听起来生机勃勃的感觉。

阿德:是啊,像代书人李萌,今年84岁了,在巍山古城开店三十七年,帮街坊写家书、讣告、对联和诗词(自创古体诗)。他现在写得最多的是挽联和讣告,谁家要是有人去世了,他们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找人写讣告。整个巍山城里,现在像他这样的只有两家铺子。他如果哪一天百年归寿了,他的铺子甚至这个行业都有消亡的可能性。

行李:现在一共采访了多少人?

阿德:20多位了。

行李:这些人是如何发现的?

阿德:其实有很多意外,最早采访张瑞龙,这些年慢慢就熟悉了,我还做过他的“经纪人”,一个朋友要写一本关于甲马的小说,最初的缘起就是看了张瑞龙的甲马,书里用的插画也是张老师画的。有一天张老师说,我做甲马用的纸,是鹤庆龙族村的皮纸,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肯定有兴趣啊,就去采访这个皮纸。完了以后他又说:“有没有兴趣去采访做香的?”你知道白族初一、十五都要烧香,烧香也是用那个纸。后来知道,那个纸用得最多的是普洱茶的包装……这些手艺人其实有一个网络,像一个行会,他们内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行李:好期待这本书呀,做完这些采访,你对大理的印象有什么改观吗?以前就只在古城的小社区里,现在感觉跟整个云南的网络都联通起来了。

阿德:让我变得更小了,就像刚开始来大理的那种感觉。之前我说,做这本书之前,我有过离开大理的念头,觉得大理不够有趣了,刚好我自己生活上也有一些变化,但是采访完他们,至少这几年是没办法离开了。

行李:他们打动你的地方是什么?

阿德:真正震撼我的,是他们每个个体的故事。一开始,这本书的落脚点在于手艺本身,后来我觉得不是,是这个手艺如何改变他们的生活的。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沙溪县有一对欧阳兄弟,在茶马古道时代,他们家是整个沙溪家族势力最大的三家人之一,以前做马锅头,就是茶马古道上马帮的领头人。

很神奇的是,我们最开始接到线索,是准备去采访哥哥。哥哥做纸花,他的纸花可以做到什么程度?比如他做一盆梅花,和真的梅花放在你面前,就这么近,你可以凑近了看,但你认不出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结果到了以后,我们的对接人搞错了,把我们带到弟弟那里。弟弟是做剪纸的,他就给我们讲兄弟两的故事:他们有一个姑奶,剑川人,从小就出去了,一直在昆明的国营厂工作。姑奶非常有艺术天分,会写毛笔字,会画国画,会做剪纸,会做纸花,会各种各样的手艺。七十年代左右,不知道家庭变故还是什么原因,从昆明暂时搬到了沙溪来,借住在他们家。两个小孩那时正好10岁左右,一天到晚在玩,无所事事的。姑奶就说:“我教你们每人一样东西,你们自己选。”结果哥哥就选了纸花,弟弟选了剪纸。

这个东西真的就改变了他们一生,现在周围只要有结婚的,都会用到他们哥两的东西,剪纸的“喜”字贴在堂屋里,纸花就做婚礼现场装饰……

2000年左右,深圳关山月美术馆的馆长到沙溪来旅行,无意中看到一个店里有哥哥剪的纸花,就找到了他,一定要把他请到美术馆去工作。他后来真的到深圳去工作了一两年,就教来参观的游客剪纸花。就这样,他们的命运被改变,跟周围的同龄人看上去完全不一样,手艺这件事情切切实实影响到他们一生,他们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样子,可能一切的原点就在姑奶来到沙溪的那一刻。

行李:还是人的命运最打动人。

阿德:是,我们还采访了一个木匠,他生活在鸡足山下的鸡足山镇,采访是建筑师李烨完成的,他是哈佛建筑系毕业,在大理做了很多建筑。采访的这个人不只是一个木匠,用他自己的话说,叫“掌脉师傅”,就是整个木工团队的首领,不仅要动手做建筑,还要设计。他在90年代就设计了整个鸡足山最大寺庙的大雄宝殿,他带我们去看,说这是我修的,旁边有一个钟楼和鼓楼是他父亲在80年代初修的,两代人的东西,在那个地方互相对望着。

但他很多年以前就结束了掌脉师傅的生涯,现在在家里帮邻居修个小柜子,做个小板凳。从一个干这么大工程的大师傅,到家长里短的小师傅,他很平静很平静。

你知道,在大理,大家吹牛逼的时候,都是宏大叙事,但是看到这些实实在在的手艺人,而且全都是在地的东西,你会发现这个大理跟你当时来的那个大理是不一样的。我以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所以会去寻找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你看过伍迪·艾伦的电影《无理之人》吗?那个哲学教授通过杀人来寻找生活下去的意义,而我,通过“大理百工”,给了我生活的意义,记录本身也让我快乐,让我看到了以前想象不到的东西。现代艺术的边界越来越广,你根本没有办法去描述这种边界。好像只有手艺,真的就是一两百年没有任何变化。在现在这种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这个东西是很难得的。

行李:是,能感同身受。这些百工的选择标准是什么?

阿德:第一是生活所用,以张瑞龙为例,他生产出来的东西就是他们村子里会用的。邻居吃完饭,出来散个步,就来买一点他的东西,他的手艺会变成集体生活的一部分。第二,一定得是我消费得起的。这些手艺都是农耕时代的产物,进入工业时代以后,它们的价值都会经过一轮摧残,每个人,每种手艺面临的境遇也不一样。

行李:你对过去的世界有执念吗?一定要把某种手艺留在这个地方,不允许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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