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丹:
其实在小说《繁花》中有,张爱玲与王安忆的小说中也有:上海始终对着一个香港,所谓上海和香港的双城记。让我们来谈谈王家卫美学脉络与武侠脉络中的《繁花》与江湖,包括它的镜头语言,包括音乐。王家卫自己说的这部戏拍的就是江湖,所以可以上接到他自己的《东邪西毒》以及武侠电影电视的系谱,包括《繁花》演员胡歌和陈龙都出演的《琅琊榜》。不少评论已经说到《繁花》的江湖,讲的就是人的有情有义。上海人喜欢做生活,如果再加上有情有义,就有一种人生的坚韧在。
许纪霖:
提到江湖,这个江湖义气是在宝总身上表现出来的,某种意义上已经达到了贾樟柯《江湖儿女》里的女主的水准了。王家卫想通过宝总这个形象,塑造1990年代野蛮生长时代的正面形象。野蛮生长时代的其他商人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但宝总除了赚钱以外,还讲义气,看上去的确很正能量。我这里不妨讲讲我的不满足。事实上,这部戏里边,最最精彩的是宝总身边的人,个个生龙活虎,生猛、真实,哪怕像李李,也是从外地来搅动上海市场的一条鲇鱼。唯独胡歌演的宝总人品实在太好了,好到不真实。前两天北京的《人物》杂志有一篇文章,写北京人看《繁花》,作者说,只记得胡歌的帅,其他什么都没有印象。那不是因为胡歌演得好与不好,而是说宝总这个形象太正面了、太有情义了。但真实的人总是有多面性的。我觉得从几个主要人物的塑造来看,宝总是最失败的一个。小说中刻画得丰满得多,没这么好,所以很真实,但是电视剧中的宝总太高大上了。当时围绕着宝总的四位女人,没有一个对他是满意的,最后都要独立。因为他似乎总是把女生看作是保护施舍的对象,却从来没给她们一点真实的爱情,只有爱而没有爱情,好像他超越了七情六欲。有情有义,反而不是宝总的优点,是电视剧最让我不满意的地方。
蔡艺芸:
我插一句,许老师说宝总有点太好了,他确实很好,但是你要说他坏,也有坏的一面,他跟这三个女人的关系都是若即若离的,没有给她们什么承诺,好像跟每个人都是好朋友,都有一段特殊的关系:跟玲子是合伙关系,一起开一个饭店,玲子还要帮他去打理各种事情;跟汪小姐是因为要做生意,汪小姐在外滩27号,搞外贸的;跟李李,我感觉是爱情,但是又不能在一起那种。所以你要说他坏吧,也是有坏的一面的。
房琴:
《繁花》剧中的阿宝,我比较同意许老师,有点扁平,(胡歌)演技也许很好,但是人物不丰满。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不管是《繁花》小说还是电视剧,都有一个男性凝视的问题。剧中的李李,在各种灯光与色彩下非常漂亮,但是,在灯光衬托下的李李有那么多的不同姿势(从上拍,从下拍,从背后拍,侧拍),感觉更多是创造出一个被凝视的女性。剧版中四个主要女性角色,前面三位似乎对宝总是爱而不得,而蓓蒂的故事似乎是宝总的爱而不得。
读小说的时候,有些喜欢的细节,比如许子东老师讲的蓓蒂的故事,还有“捉奸”的开头,意味深长,捉“奸”的人,自己又是被“捉”的人!蓓蒂的故事,大约是1960年代的故事,她的消失大约也与1960年代有关,读来有种苍凉的感觉。小说中有很多记忆碎片,但又相互连在一起,故事很市井,又有很多不能言说的寓意。但里面有关“中年人无法安放的情欲”的部分,不管是小说,还是剧版,对女性而言,并不是很舒服的呈现。也有人觉得,这反而是小说精彩的地方。但从女性的角度来说,读这些东西,仍感到是男性的片面主观感受。所以,我觉得《繁花》以后要有个女导版,希望以后《繁花》有更多女性视角的改编,有更多像蔡导这样的女性导演,做一部不同于男性凝视的改编。
陈丹丹:
接着房老师的话,我觉得很有意思。我对这三位女性都特别欣赏,看着非常美。作为女性,其实我也很喜欢李李这样的形象,虽然说她背后有男性的凝视,有点复杂,比如说蔡依林后期以独立女性的形象出来,但性感的形象同时也非常符合男性的审美。
许纪霖:
首先我今天讲的是一个超越性别的视角来看宝总,并不是一个男性的视角,或者是男性中心的。我想提醒一下,大家都忽略了,《繁花》的编剧是谁?是秦雯。小说是男性的视角,小说把三个男人之间的情谊故事写得非常好,但是小说对女性和女性之间的关系(描写)是弱项。电视剧完全倒过来,最精彩的就是女人戏。玲子、李李、汪小姐、菱红之间的故事,甚至比三个女人和宝总的故事还要动人。除了王家卫导演的因素,这与编剧秦雯擅长写女性情感有关。《股疯》只停留在纪实文学的基础上,但王家卫的《繁花》,是通过故事展示背后的人性。故事背后戏中有戏,讲述了人性的冲突。
蔡艺芸:
小说为什么找王家卫来导演,其实还是有一部分原因的,因为我知道娄烨也想拍《繁花》,但是最后给王家卫了。其实小说一上来就是偷情,王家卫擅长的是什么?他其实很喜欢拍人的秘密。小说《繁花》里有大量的秘密,他可能是对这方面比较感兴趣,所以他要去改编《繁花》。
我在看的时候觉得王家卫是懂女性的,玲子和汪小姐都塑造得特别好,虽然李李不是上海人,也特别好。王家卫把上海滩上女性的自强,还有要找到自我的这方面,拍得特别好。我记得很清楚,无论是玲子还是汪小姐,最后要跟宝总决裂,她们首先做的是什么?玲子是把夜东京全部都敲掉,她要跟过去说再见,她要重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装修夜东京,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布置菜品。以前为什么都没有做?因为她爱宝总,她为了宝总隐藏了自我的部分。当她要跟宝总决裂的时候,她的自我就重新浮现了出来。汪小姐为了宝总可以辞职去卖茶叶蛋,但是最后宝总没有来,所以汪小姐就要自己去开公司,她还要跟阿宝抢生意。所以,我就觉得这两个女性的刻画是非常让我感动的。里面还有很多不同的女性,像菱红是开精品店的,玲子的好朋友,还有女性和女性的友谊。照理说玲子和汪小姐都是喜欢宝总的,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为什么她们俩关系还那么好?汪小姐后来去开公司,玲子还把自己那个招财猫送给她,就是这种女性之间的友谊非常让我感动。李李有情,也很强悍。她做生意是做生意,钱就是钱,人就是人。她没有因为喜欢宝总,为了宝总连至真园也不卖了,就要给宝总做担保,没有这样。所以这些女性的刻画我是觉得挺感动的,在电视剧的叙述里我觉得是成立的。
瞿骏:
刚才各位说的我都有同意的部分。首先,我们这一部分的主题跟王家卫的影像语言有关系,跟江湖有关系。《繁花》里面经常出现的是半拉江湖,或者说叫惊鸿一瞥的江湖。其实没有关系的,这跟前面说的真实是连在一起的,只要你是真实的,哪怕只有几个镜头,哪怕只有一场戏,给人的印象也会非常的深刻。比如说江湖的代表就是那位杜红根同志,某种意义上也可以是范志毅同志,这两位同志,特别是杜红根同志,代表着上海的江湖。像许老师所说的,宝总的江湖气如果要更重,当然是可以的,但是主角变成一个江湖性的人物,可能也未必合适。
那么连带地就说到王家卫,网上有对戏的一个评论,我觉得还蛮到位的,就是应该超越男性视角和女性视角。这部戏是一个群像戏,它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只有胡歌,也并不只有那三位女性。我觉得这部戏最好的地方,是它给每一个配角都以充分的施展空间,并且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里面几乎没有一个废角色。一定要谈男性女性的话,你会发现王家卫的电影其实是有变化的。从第一部《旺角卡门》开始,里面的女主角张曼玉基本上纯粹是一个花瓶,大家都会觉得刘德华很帅,跟现在的胡歌是一样的,但是那部戏最后能够得表演大奖的是张学友,是他演的配角乌蝇。然后到了《阿飞正传》,你会发觉,同样是张曼玉演的角色,她开始慢慢地有了她的女性特性,有她的独立性。之后王家卫的戏,其实很多都是群像戏,也并不仅仅是纯大男主或纯大女主。
顺带说一句,还好没有给娄烨拍,给娄烨拍的话,一方面确实可以拍出一个江湖的上海,另外一方面大概这个戏我们就见不了面了。
许纪霖:
我觉得金宇澄应该把版权分开卖,切片式地卖,把1990年代卖给王家卫,1970年代卖给娄烨。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过话剧《繁花》,和电视剧《繁花》完全是两个故事。话剧《繁花》重点是1970年代,用一个不太确切的比方来说,话剧是一个女知青的苦难史。话剧的编剧是南京大学《蒋公的面子》的编剧温方伊。
蔡艺芸:
刚刚是想讲王家卫的电影美学,然后我们就谈到女性了,现在再回去说美学。王家卫的电影美学,我特别推荐一本书——《王家卫访谈录》,其中有多篇他的访谈,大家也可在书中找到一些王家卫的创作脉络。每个艺术家肯定有自己的一些形式,才形成了他的风格,所以我们现在看电视剧《繁花》,一看就知道是他拍的,因为有很多王家卫烙印,包括镜头光影,还有他习惯用的独白,穿插于其中的竖版文字,这些都是他以前作品里面非常喜欢用的。读《王家卫访谈录》可以了解到他怎么去拍电影。他说他是从人物出发,不是从故事出发的,所以他在拍摄的过程当中可能总是在变。他有一个经常合作的团队,摄影师一直是杜可风,也合作过李屏宾,团队私底下都是很好的朋友,他对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包括经常合作的演员张国荣、梁朝伟、张曼玉,其实私底下就是很好的朋友,所以他会从演员的特质出发,去发展这个人物,他觉得有了人物之后,后面一切都有了。再说剪辑,《王家卫访谈录》中有一段,大致是说:我的电影都是由小片段构成的,到最后才能看到影片的全貌。这似乎是一种中国式的思维。在剪辑的时候,我意识到这个镜头会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就像拼图,我不知道正确的拼法是什么,但碎片会一点一点自己组合起来。这段话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一种让碎片自己组合的独特创作手法。
《繁花》电视剧有30集,不可能都是他拍的,有一些可能是副导拍的,但是你会非常肯定地知道哪一集是他拍的。比如说有一个镜头,我印象非常深刻,就是黄河路上我们称他为“纯爱战神”的杜红根和卢美玲去至真园威胁李李,不准卖黄河路其他饭店里面做的菜。这场戏让我看的时候心跳加速,他的镜头语言还有节奏都非常让我印象深刻。这种镜头在之前的《一代宗师》里面就用过,一圈人坐在一个圆桌前面,所以一看,就是王家卫的镜头,非常风格化。
此外,大家都觉得王家卫的电影是艺术电影,其实在他的访谈录中,他觉得是没有艺术电影这一说的,他觉得只有电影的艺术,没有所谓的艺术电影,他觉得每一个创作者只要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好了。还有关于时间和历史,他觉得电影其实就是把时间留住,留在胶片上面。所以我们看电视剧《繁花》,为什么上海人看了会非常有感觉,因为里面有大量关于上海的记忆。比如说阿宝和雪芝坐的公交车13路,这个13路车现在还有,它其实就是从曹家渡到提篮桥的一段路,中间要经过16个站,来回要一个多小时。然后有一幕我记得非常清楚,就是路牌一点一点过去,我看到了长寿路,看到了天目中路,看到了上海新客站,就是这样,电视剧里面出现很多关于上海的记忆,一下子就把我拉回到过去了。
房琴:
我看电影是为了看历史,这可能是个缺点,比较单调。“江湖”这个词让我想起陈平原老师的《千古文人侠客梦》。江湖侠客,是一种英雄主义在不同时空下的呈现。侠一般出现在乱世需要英雄的时刻,比如说民国是江湖小说或者武侠小说的喷发期。现实中,动荡时期的民国政府虚弱,几乎没做成一件成功的事,外不可挡西方列强,内不足以提高民生,于是武侠小说世界中的侠士就流行起来,承担这样的民族大义,聚在一起做事,做完大事后,又要像范蠡一样,浮扁舟一叶,远离江湖。《繁花》的剧版虽然没有各种武侠功夫比拼,但商贸、金融、商机千变万化,竞争多于合作,仿佛是普通男女日常生活中难以一见的另外世界。阿宝有个团队,大家曾聚在一起与各类商业对手打拼,但在商业成功后慢慢散了。结尾时,阿宝也找不到了,阿宝于是成了一个都(江)市(湖)传说。这像不像是另一个范蠡,大业已成,最好的不是留下,而是远离,只留名声在江湖,“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在这个意义上,《繁花》剧版确实很像金庸笔下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