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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409 皮迷迷 | 经史转型与“儒史相资”——以蒙文通的“禅让”研究为例

三会学坊  · 公众号  ·  · 2020-03-19 08:00

正文

本文发表于《中国哲学史》2016年02期;作者现为首都师范大学政法学院哲学系讲师,本文发表时为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生。





经史转型与“儒史相资”

——以蒙文通的“禅让”研究为例




| 皮迷迷






在中国传统学术的现代转型过程中,经书变成历史研究的材料,经学作为传统的价值体系也随之被历史化。在经学到现代史学的转向中,蒙文通开创的“儒史相资”研究范式,既彰显了现代史学研究的客观性,又保存了经学自身固有的价值,尤为值得重视。“儒史相资”的说法出自蒙文通《儒学五论·自序》:“传曰:‘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盖推本历史之经验,撰为应物之良规。《诗》、《书》六艺之文,先代之成宪也,删之定之,以诵以说。于后言之,则史也固资乎儒。于始言之,则儒也亦资乎史。世益降,史益变,而儒亦益变。儒史相资于无穷,为变不可极。”“儒史相资”的说法表达了蒙文通对儒学与历史关系的一种认知:儒学的产生有资于先代治世的经验,是从具体历史经验中抽象出的思想与价值;而成为义理系统的儒学,又反过来参与塑造了其所处当下的历史,并成为以后历史走向的价值指导。表面看来,蒙文通只是在对思想与历史的互动关系进行客观描述,但事实上没有这么简单。张志强先生在《经、史、儒关系的重构与“批判儒学”之建立》一文中,深入探讨了蒙文通的观点。本文则试图透过“禅让”这个具体问题,以近代学术的经史转向为背景,揭示蒙文通“儒史相资”模式的运用,并对这一模式做出评价。



一、“禅让”的近代命运


上古时期有一类特殊事件,它们构成了中华文明最初的历史记忆和思想资源,“禅让”即是其中之一,它描述了上古三位圣王尧、舜、禹之间,采取非血缘继承的方式传授帝位之事。有关“禅让”的最早记载可以追溯到《尚书·尧典》,春秋战国之际,它又在诸子百家处引发竞相议论,儒、墨、道、法各家,异说迭出。汉武帝时,经学始兴,政治学术定于一尊,“禅让”成为经学中的重要议题。汉代经师认为,“禅让”体现了“天命靡常,不私一姓”的精神,而历代注经家也都认为,圣王禅让天下的核心是“天下为公”的政治价值。因此,自汉至清,“禅让”一直被视作经学中最重要的话题之一。


但随着经学在近代的衰落与疑古思潮的兴起,人们深信不疑了两千年的“禅让”开始逐渐动摇崩塌。“禅让”赖以为根基的经典——《尚书》遭到质疑,古史辨学派通过清理“层垒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认定“禅让”不过是战国时期的墨家为了宣传“尚贤”主张所编造出来的“故事”。而20世纪二十、三十年代,在马克思主义历史分析法与人类学等西方学术思潮的影响下,出现了一种对“禅让”的新解释。


郭沫若在1930年出版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一书中,将中国上古的尧舜时期对应于《古代社会》中的普那路亚婚时代,此时父权社会尚未建立,父子继承制尚未形成,因此,尧舜禹“禅让”的原型被认为是母系社会时期一种原始的部落领袖推选制度。但这些采取科学实证的态度和方法,以还原禅让“真面目”为目的的研究,却抛弃了“禅让”所承载的儒学价值与意义。


蒙文通提出了新的解读思路。他区分了史学意义与经学意义上的“禅让”,对作为“史”的“禅让”,进行了异说整理与真相还原,对作为“经”的“禅让”,做出了义理上的深入阐发与现代解读。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史学分析思路来自晚清经学家廖平的启发,而他所阐发的思想义理又与历史语境密切相关。因此,蒙文通对“禅让”的解读,不仅从两个不同层面呈现出历史与思想的交融互动,更重要的是,他提供了一种在现代学术研究范式中保存经学价值的方式。



二、由经入史:厘清“禅让”的史说与史实


1927年,蒙文通的《古史甄微》完稿。此书的写作缘于其师廖平的一道命题,廖平指出:“古言五帝疆域,四至各殊;祖孙父子之间,数十百年之内,日辟日蹙,不应悬殊若是”,要求蒙文通“详考论之,可破旧说一系相承之谬,以见华夏立国开化之远,迥非东西各民族所能及。”面对中国古史记载混乱、异说并行的现象,蒙文通在《古史甄微》中提出了中国古史多系起源的解释思路,这一思路对蒙文通解释“禅让”的古史传说具有重要作用,而此思路的形成,深受廖平经学的影响。


廖平为晚清今文经学大师,一生经历过六次重大的学术转变,其中,“一变”对蒙文通影响最深。廖平以前,学者区分今、古文经学,或以文字之异,或以义理之别,或以立学官与否,而廖平的“一变”始以礼制分别今古,用《王制》和《周礼》作为评判今、古文的准绳。他指出:“今学博士之礼出于《王制》,古文专用《周礼》。故定为今学主《王制》、孔子,古学主《周礼》、周公,然后二家所以异同之故,灿若列眉,千谷百壑,得所归宿。”今古文礼制为何有此差别?廖平说,这并非汉代今古文学家的发明,而是由于孔子早年与晚年之学的差异所致:


孔子初年问礼,有“从周”之言,是尊王命、畏大人之意也。至于晚年,哀道不行,不得假手自行其意,以挽弊补偏;于是以心所欲为者,书之《王制》,寓之《春秋》,当时名流莫不同此议论,所谓因革继周之事也。后来传经弟子因为孔子手订之文,专此学派,同祖《王制》。其实孔子一人之言,前后不同。


廖平认为,孔子早年尊周,故其学说以周礼为基础,而晚年知道之不行,于是自成一王大法,寓于《春秋》,导致早期与晚期弟子所闻之教有所不同,并进一步推出,孔子早年与晚年学说的差异,随着他在不同地域的传道,形成了鲁学、齐学和燕赵之学三派:


鲁为今学正宗,燕赵为古学正宗,其支流分派虽小有不同,然大旨一也。鲁乃孔子乡国,弟子多孔子晚年说,学者以为定论,故笃信遵守。燕赵弟子,未修《春秋》以前,辞而先反,惟闻孔子从周之言,已后改制之说未经面领,因与前说相反,遂疑鲁弟子伪为此言依托孔子,故笃守前说,与鲁学相难。齐人间于二学之间,为乡土闻见所囿,不能不杂采。乃心欲兼善,遂失所绳尺。不惟用今学所无,并今学有明文者,亦皆喜新好异,杂入古学,今不为今,古不为古。


通过将西汉今、古文问题上溯至先秦,廖平建构起一个自孔子至西汉间的经学发生流变体系:孔子晚年回到鲁国,作《春秋》以为新法,因此,鲁国弟子得闻孔子晚年定论,知孔子有改制之事,鲁学一脉成为后来今文经学的正宗;早年间在燕赵地区跟随孔子学习的弟子,只得闻孔子彼时的“从周”之言,未见《春秋》,因此笃守周礼,后演变为古文经学一派;而孔子之学在齐国流传时,齐人杂糅鲁学与燕赵之学,介于今、古之间,又成一派。


受廖平的启发,蒙文通写作了《近二十年来汉学之评议》一文(后修订为《经学导言》出版),认为:“现在讲经,是不能再守着两汉今古文那样讲,而是要追向先秦去讲。”于是,蒙文通在此书中提出了鲁、齐、晋学的新框架,虽然在形式上与廖平的鲁、齐、燕赵框架颇有相似处,但二者间多有差异。虽然二人都以鲁学为孔学正宗嫡传,但蒙文通认为,齐学与鲁学的根本差异在于“齐学本重百家言,孔学不过是在其间占了一小部分,诸子与六经混乱,这派孔学便不单纯了。又加之燕齐海上之士好言方术,这派学说同时也和六经混淆,所以好言灾变,便成为齐学的特征。”也就是说,齐学是六经之学与诸子百家之言和方术之学的混合结果,而非对孔子早年与晚年之学的杂采。此外,蒙文通还提出“晋学”一系,他说:“晋国的学问,根本是古史,孔子的弟子后学如像子夏、李克、吴起一般人,都显重于魏,孔子的学问自然也就传到魏去。在这里,二者便化合起来。”在蒙文通看来,虽然汉代的古文经学与晋学一脉相承,但这并非由于三晋之学出自孔子早年之学,相反,是孔子之学受到三晋之学影响的结果。因此,与廖平不同,蒙文通认为,汉代今古文经学的差异,并非始自孔子,今文学是邹鲁学、百家齐学和神仙内学的混合,古文学是晋学与古史、佚经、壁书的综合。如果说廖平的经学史框架乃孔子为千流万壑之所归,目的在于将汉代分歧的今、古文经学统合于孔子,重新实现经学内部的统一,那么蒙文通则跳出绝对的尊孔立场,转而关心孔子之学的流变,即孔子之学“历史地”建构过程,这标志着蒙文通由经入史的转变。


蒙文通在《古史甄微·自序》中,回顾了晚清今、古文经学对经史关系的论争:“晚近言学,约有二派。一主六经皆史,一主托古改制”,“数十年来,两相诋嘲嚷,若冰炭之不可同刑。”“六经皆史”将六经皆看作上古圣王事迹的实录,而“托古改制”则认为,六经所说之三代皆为孔子所托,并非事实。随着现代史学的兴起,人们开始意识到历史叙述与历史事实之间的差异,而这两种对经史关系的理解在现代史学面前都遇到挑战:如果承认六经是历史记载,那么归根结底还是一种历史“叙述”,作为叙述的历史,是否等于事实?如果认为六经不是历史记载,而仅为孔子虚构,那么,真实的上古史又在哪里?


蒙文通指出,六经所陈,不免有理想虚构的成分,而托古改制之言亦有难通处。一方面,他并不认为六经是真实可信的上古史记载,另一方面,六经也不能完全脱离古史,其中必然包含有历史的真实,只不过它是一套被赋予了儒学价值的历史叙述,六经不能涵盖历史,但六经也脱离不了历史。因此,就探寻史实而言,相较于六经,倒是诸子之书更为可观:“古史奇闻,诸子为详,故训谶纬,驳文时见。比辑验之,则此百家杂说,自成统系,若或邻于事情”。因此,蒙文通从子书中找到了一条通向上古史实的道路。


六经与诸子书对上古史事的叙述千差万别,异说纷出,就“禅让”而言,除《尚书》外,《孟子》、《荀子》、《墨子》、《庄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皆有记载,又各有差异,要探寻“禅让”的史实,首先就要面对经书与诸子书中对“禅让”的差异叙述。晚清今文经学家就已经对诸子书中的三代异说做出过解释,康有为的“诸子托古改制创教”说认为,诸子对三代的描述,都是为了表达各家的思想主张,但这种解释并没有为诸子思想的产生以及差异提供一个历史基础。而蒙文通将《经学导言》中以地域区分学术流派的思路运用到上古史的研究中,通过整理先秦典籍对上古之事的记载,蒙文通归纳出三个古史传说系统:一是以儒家六经为代表的鲁人之说,一是以《楚辞·天问》与《山海经》为代表的楚史系统,一是以《韩非子》、《汲冢书》为代表的三晋系统。同是叙述“禅让”之事,三系说法之间差异极大,但三系内部文献记载则能形成基本一致。蒙文通比较了《孟子》、《汲冢古文》、《韩非子》、《管子》、《庄子》、《墨子》等诸子之说,其中,《孟子》、《墨子》之说相合,皆是称颂“尧舜禅让”,被归为邹鲁之说;出自魏国的《汲冢古文》和《韩非子》说法相合,皆认为尧舜禹“禅让”实为权力攘夺,被归为三晋之说;出自南方的《庄子》别立一说,所述“尧让天下于许由”等事件,全然不见于与邹鲁和三晋之说,与《山海经》、《楚辞》等,被归为南方之史传统。值得注意的是,在《经学导言》中,蒙文通已经指出,经学并非孔子独创,而是在历史过程中逐渐形成的。而在《古史甄微》中,与之类似的看法是,诸子的思想差异与对古史的不同叙述,也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流传过程。可见,蒙文通不只是以诸子各家的思想差异来解释他们对古史的不同叙述,而是进一步将诸子之说归入三个不同的地域民族文化传统中:“三方所称述之史说不同,盖即原于其思想之异。《古史甄微》备言太古民族显有三系之分,其分布之地域不同,其生活与文化亦异。六经、《汲冢书》、《山海经》,三者称道古事各判,其即本于三系民族传说之史固各不同耶!”蒙文通所说的三系太古民族,即他在《古史甄微》中考索出的江汉民族、河洛民族与海岱民族。由此,诸子思想的异同获得了更根本的历史的解释——它们来自三个不同的民族文化传统,邹鲁之史说出自河洛民族,三晋之史说出自海岱民族,南方之史说出自江汉民族,有关“禅让”的不同历史叙述也得到了一种新的解释:它们是不同文化传统中生长出来的古史传说。在理清了“禅让”的史说之后,“禅让”的历史真相才逐渐清晰起来。


蒙文通曾在《经学导言》中指出,三晋之学以古史为根基,“他们的学问,尽是些古史,是些射、御、书、数之类,楚国的《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也只是这些罢了”。蒙文通所说的古史,也就是上古先王的政典,比较如实地记载了上古先王时代的历史情形,因此,相比尊崇礼义的邹鲁史说与好言鬼神的南方史说,本为古史记载的三晋史说最有可能接近真相。因此,在蒙文通看来,“禅让”的历史真相应该就是《汲冢古书》所说的“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以及《韩非子》所说的“舜逼尧,禹逼舜”。


不过,蒙文通并没有就此将邹鲁史说与南方史说看作是“伪史”。虽然这两系史说都被赋予了极强的思想色彩,但作为思想承载物的三代历史叙事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必然有其史实上的源头。因此,蒙文通并未满足于评判三系史说的真伪,而是对包括《山海经》、《汲冢书》、《吕氏春秋》、《淮南子》、《墨子》、《荀子》、《庄子》、《孟子》、《竹书纪年》、《说苑》等在内的一批先秦至汉代的文献进行了辨析,从中梳理出一条可以解释“禅让”发生原因的线索:“盖帝丹朱与舜并争而帝,而诸侯归舜,伯益与启争而为天子,而诸侯归启,此虞、夏间揖让之实,其关键乃在得失诸侯也。”也就是说,“禅让”的真相是舜对尧、禹对舜的攘夺,而作为一场权力斗争,它与掌权者得失诸侯密切相关,先秦古籍中对尧舜时期诸侯顺服与反叛情形的记载,与“禅让”的价值塑造无关,却正可以透露出真实的历史情形。


蒙文通对“禅让”的史说和史实的研究,不是简单的真伪判断,而是借助文明史和思想史的眼光理解对同一个事件原型的不同叙事,研究的是一桩“史事”被文明塑造出来的过程,这样才能真正把握文本的不同性质,从而正确地选择和使用史料,使得“禅让”的真相逐渐显现出来。



三、由史返经:重建经学中的“禅让”价值


在蒙文通去世后发现的《论经学遗稿三篇》中,他谈及对经学价值的理解:


由秦汉至明清,经学为中国民族无上之法典,思想与行为、政治与风俗,皆不能出其轨范。其力量之宏伟、影响之深广,远非子、史、文艺可与抗衡。自清末改制以来,昔学校之经学一科遂分裂而入于数科,以《易》入哲学,《诗》入文学,《尚书》、《春秋》、《礼》入史学,原本宏伟独特之经学遂至若存若亡,殆妄以西方学术之分类衡量中国学术,而不顾经学在民族文化中之巨大力量、巨大成就之故也。经学即是经学,本自为一整体,自有其对象,非史、非哲、非文,集古代文化之大成,为后来文化之指导者也。


自经学自汉武帝时确立独尊地位以来,在长达两千多年的时间里,它塑造着国家政治、个人伦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是整个中国传统文明的命脉所在。但随着清末西洋学术的引入,文学、历史、哲学的现代分科之学,取代了中国传统的经、史、子、集四部分类,原本地位最尊的经学,在新的分科之学中找不到对应的位置,失去了作为一门独立学问的存在意义,遂逐渐被文学、史学、哲学瓜分,成为三门学科的研究材料,也彻底失去了“中华民族无上之法典”的意义。深谙旧学的蒙文通看到,经学在延续中华文明、维系世道人心上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虽然清朝的灭亡瓦解了经学的政治基础,但在学术和文化层面,作为中华文明最核心义理和价值所在的经学,必须予以保存。而如何在现代学术体系中保存经学价值,便成为蒙文通面临的问题。


在《论经学遗稿三篇》中,蒙文通写道:


秦、汉间学者言三代事,多美备,不为信据。不信,则摈疑之诚是也,然学人必为说若是者,何耶?斯殆陈古刺今,以召来世。其颂述三古之隆,正其想望后来之盛,必曰古固如此,则诬,若曰后当如是,则其思深、其意远也。嫌其诬,乃并其高致孤怀不复措意,是可谓达古人立言之情耶!有朴素之三代,史迹也;有焕蔚之三代,理想也;以理想为行实,则轻信;等史迹于设论,则妄疑。


古史辨派将经书视为“史料”的思路,是现代史学瓦解经学的一种具有代表性的方式,作为“史料”的经书在可信度上远不及子书与史书,那么附加其上的种种思想义理便理所当然地成为无根之谈。但在蒙文通看来,经学与史学有不同的标准,经史分途后,出现了两种意义上的“三代”,一是作为历史事实的狉榛蛮野之“三代”,一是作为价值理想的文明隆盛之“三代”,经学描述的“三代”虽然不能当做是真实的“三代”,但经学意义上的“三代”也不能被史学意义上的“三代”所消解,因此,蒙文通虽然将“禅让”的“史迹”还原为攘夺,但并未否定儒学赋予“禅让”的意义与价值。


要理解蒙文通所理解的“禅让”的经学价值,首先要弄清蒙文通所理解的经学是什么。蒙文通早岁师从廖平,后又问学于章太炎,但他对经学的理解与二师皆有不同。晚清今文经学认为,经学诞生自孔子作六经时,皮锡瑞云:“经学开辟时代,断自孔子删订六经为始。”孔子之前,虽然已有《易》、《书》、《诗》、《礼》等古书,但是经过孔子的删削,这些古书获得了孔子之“义”,遂一变而为“经”。而蒙文通却说:“周秦以往固无所谓经学也”,“至汉武立学校之官,利禄之路开,章句起而儒者之术一变而为经生之业。”也就是说,在汉武帝之前,没有经学而只有儒学,经学是儒学在汉武帝之后转变出的新形态,是一个汉代产物,而非创自孔子。然而,儒家自孔子就已经开始了对六经的删订和阐释,为什么先秦儒学不能称为经学?这就涉及到蒙文通对经学和儒学不同性质的理解。


“六经为古代之文献,为后贤之教典。周秦间学术思想最为发达,谓之胚胎孕育于此古文献则可,谓之悉萃于此古文献则非也。孔子、孟、荀之思想可谓与此古文献有关,而孔子、孟、荀之所成就则非此古文献所能包罗含摄。”蒙文通认为,虽然儒家的六经之学取资于史文之六经,但儒学不尽在六经中,先秦儒家的六经之学,可看做是儒家哲学多种表达方式中的一种。而经学则与此不同,蒙文通描述儒学向经学的转变过程云:


至汉武立学校之官,利禄之路开,章句起而儒生之术一变而为经生之业。伏生、韩婴、贾谊、董子之徒,殆犹在儒生经师之间,《新序》、《说苑》为书,尚有儒生面目于十一。石渠、白虎以降,委屈枝派之事盛,破碎大道,孟、荀以来之绪殆几乎息矣。……自儒学渐变而为经学,洙泗之业,由发展变而为停滞,由哲学而进于宗教,由文明而进于文化。孟、荀之道熄,而梁丘、夏侯之说张。盖先汉之经说即据晚周之陈言以为典要,可贵在陈义而未必在释经,所谓六经师说者,即周秦儒生之绪论也,汇集战国百家之言,舍短取长而以一新儒道者也。经生之业不足贵,而儒者之坠绪犹赖以存,此今文学之犹有足取。


儒学转变为经学的外在原因是政治的力量,使先秦诸子学之一的儒学,变成大一统王朝的官方之学。而在学术形态上,经学与儒学也有着重大差异,先秦儒学重“陈义”,而“今文章句之学”重“释经”,成为了利禄之途的经学,专以说经为务,儒学灵活多样的表达被限定为单一模式,在哲学的创造力上也不及先秦儒学。不过,蒙文通承认,经学在对先秦学术的继承和融合方面,亦有独特价值。西汉今文经学对六经的阐释是以传记之学的形式展开的。这些传记中,既包含了儒门不同派别的学说,也包含了百家之言,经学的最大意义在于它吸收了周秦诸子的思想精华,是先秦儒学与诸子学的大综合。就此而言,蒙文通不将古文经学视为经学,是因为古文经学将经书看作旧法世传。经学意义上的六经与史文毕竟不同,它是一种贯注了义理价值的学术,大义微言才是其核心,因此,蒙文通才会说:“认识了六艺经传是诸子思想的发展,才能认识汉代经学自有其思想体系,才不会把六艺经传当作史料看待。”这就解释了为何蒙文通对“禅让”的经学意义的讨论,会以西汉今文经说为基础。


在《孔子和今文经学》一文中,蒙文通以一种经学史与制度史交融的方式,从纵向与横向两个角度讨论了“禅让”的价值及其形成过程。所谓纵向角度,是对“禅让”及今文经学的历时性考察。蒙文通通过对先秦儒学的追本溯源,明确了西汉今文经学的性质。他指出,儒学自孔子时起,就表现出对现实政治的批判性,这种批判性的核心在于“吊民革命”思想。譬如,在《论语》中,孔子虽然承认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而管仲不能死,有违君臣之义,但仍给予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的极高评价,在蒙文通看来,这正是孔子“重视人民利益而轻视君臣大义”的表现;而叛臣公山弗征召孔子而孔子欲往,乍看之下也不合于君臣之义,实际上也是孔子出于对人民利益的考量做出的决定。因此,导源于孔子的今文经学,继承了儒学的对现实政治的批判性和为人民利益考虑的立场,是一种“富有斗争性的”学术,而“禅让”即是这种富有斗争性的学术中一项重要学说。

不过,“禅让”并非西汉经师的发明,早在秦时就已有讨论。据刘向《说苑·至公》载,秦始皇一统天下后,曾召博士讨论过“古者五帝禅贤,三王世继,孰是”的问题,秦始皇认为自己“德出于五帝”,打算效法五帝行“官天下”,而博士鲍白令批评秦始皇行桀纣之道,因此认为五帝禅让之举,非其所能为。蒙文通指出,这个说法的提出,与历史环境的影响密切相关,秦始皇开启的大一统中央集权政治,是激发儒生谈论“禅让”的重要动因。西汉与秦虽然在政治上并无多大差别,但由于儒学受到提倡,“禅让”也就发展为西汉儒生批判现实政治的武器。


据《汉书》载,汉昭帝元凤三年,出现了大石自立、枯木复生等异象,董仲舒的再传弟子眭弘推异象以明人事,认为这是有匹夫为天子的征兆,要求汉昭帝退位让贤。汉宣帝时,盖宽饶因皇帝信任中尚书宦官,以至“圣道浸废,儒术不行”,上奏称引《韩氏易传》“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的说法,云:“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若四时之运,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也是要求天子退位让贤。如何理解汉代儒生有关“禅让”的言论?蒙文通在横向层面将“禅让”与西汉今文经学的另两个学说——“革命”和“素王”关联在一起,从而把握“禅让”学说的基本性质。


蒙文通强调,“革命”、“素王”、“禅让”三者互为表里,是“三位一体的不可分割的学说”。儒家的“革命”学说传统可以追溯到孟子,孟子提出汤武放诛桀纣不为篡夺,强调天命有德,不私一姓,因此,儒家对“汤武革命”的认可,对现实政权构成极大的挑战性。“素王”是因孔子有德无位而提出的一种学说,其基础仍然是“革命”思想,“如果没有‘革命’来‘易姓改代’,圣人如何能受命而王?”而“禅让”的核心就是将帝位让给贤人,其理论基础是天下为公,非一家一姓之私,三者虽然各有偏重,但根本精神一致。


蒙文通对儒生们敢于批判现实政治的勇气表示赞赏,但指出了“禅让”学说的根本问题,这是一种软弱的、不彻底的革命学说:


禅让就是由皇帝求索天下德若舜、禹的贤人,把帝位禅给他,让他接受天命。很显然,这充分暴露了今文学家的知识分子的软弱性,他们不满于现实政治,希望来一次革命,但他们又在暴力革命面前退缩了,而希望用和平的方式来达到革命的目的。无疑地,这只能是一种幻想。


蒙文通指出“禅让”的两个重要属性,一方面,“禅让”以天命改易理论为前提,这使得“禅让”带有鲜明的批判性,另一方面,“禅让”是一种和平的政权更替方式,它希望由帝王主动退位让贤完成天命改易,相较于武装革命,显得过于温和,表现出今文经学家们的局限性和妥协性。但蒙文通仍然肯定“禅让”的价值:“以处在绝对王权的专制统治时代的历史条件来看,敢于要求皇帝退位,仍不失是一种有进步意义的理论”。什么是“禅让”的“进步意义”?在蒙文通看来,“禅让”的进步性就在于,它指向的终极价值是“平等”,这个结论的得出,来自蒙文通对今文经学的制度研究。


受到廖平以礼制平分今、古文经学的思路影响,蒙文通特别重视从制度中认识思想。他强调,“革命”、“素王”学说只是今文家的思想,“今文家必还有一套和革命、素王思想一贯的具体的典章制度存在。”在这个意义上,汉代经师说孔子寓王法于《春秋》、以《春秋》为汉制法才有落实。不过,蒙文通并不认为这套法度真如今文家们所说,是出自孔子,而是今文家面对西汉现实政治而提出的一系列制度构想,并且,这套法度不是以现实中的典章制度的形式存在,而是今文家“迫于统治权威的压力,只好托之于三代,以寄托其理想。蒙文通认为,“禅让”学说在制度上的体现,即是《春秋繁露》、《白虎通》所言的“封禅”礼,通过将“封禅”与“井田”、“辟雍”、“封禅”、“巡狩”、“明堂”等礼制进行横向比较后,蒙文通认为,“井田制度是在经济基础上的平等,全国普遍建立学校是在受教育和作官吏机会上的平等,封禅是在出任国家首脑上的权利的平等,大射巡狩是在封国爵土上的平等,明堂议政是在议论政治上的平等。”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今文学的理想是一个万民一律平等的思想”。


事实上,对“平等”的追求始于近代西方的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而中国近现代的“平等”思潮则来自西方的左翼社会主义理论,并在“五四”后深刻影响了中国的政治现实。在蒙文通写作此文的上世纪50年代,“平等”正是新中国政治中的核心之义,蒙文通从“禅让”中推阐出“平等”价值,已不仅是从历史研究中拯救与保存经学价值,而且是在现代国家的背景下,接续儒学传统,展开经学新貌的一种努力。



四、评价“儒史相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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