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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与梁启超:对一副挽联的注解

羽戈1982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17-02-24 07:55

正文



案:《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一书,出版社已经清仓,我拿下了最后一百本。此书被有司勒令不准宣传和加印,估计一年之后,将绝迹于江湖。今发书中一节,有所增订。




杨度与梁启超:对一副挽联的注解

 


 

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病逝于北京协和医院。2月17日,他在上海的故旧设奠于静安寺,举行公祭。《新闻报》载:“四壁均悬挽联,白马素车,一时称盛。”据郑逸梅所记,这些挽联出自李拔可、黄炎培、沈恩孚、高梦旦、张东荪等名家之手,他认为其中两副最是突出,一为杨杏佛所挽:

 

文开白话先河,自有勋劳垂学史; 

政似青苗一派,终怜凭藉误英雄。

 

“青苗一派”指王安石。梁启超曾撰王安石传,对其推崇备至,称“其德量汪然若千顷之陂,其气节岳然若万仞之壁,其学术集九流之粹,其文章起八代之衰”,视之为三代以下之完人。单论政治,将梁启超与王安石并提,实在抬举了他,因为梁启超并不以政治见长,王安石则是中国古代第一流的政治家。具体说来,王安石的政术,如青苗法等,历来备受争议,被指与民争利、待民过苛,若谓梁启超似这一派,那就不是好话了,然而杨杏佛笔锋一转,称梁启超“终怜凭藉”,遂抹去这一缺陷,其政治生涯固然失败,反而不失为英雄。相比上联的直接,下联九曲回肠,斗转蛇行,皮里阳秋,欲扬先抑,不过主旨还是誉美。


二为杨度所挽:

 

事业本寻常,成固欣然,败亦可喜;

文章久零落,人皆欲杀,我独怜才。

 

郑逸梅将首句记成了“世事亦何常”,对照下联,明显不工,应属误记。


人死为大,挽联一般都是说好话,哪怕明知过誉,如杨杏佛将梁启超的政术与王安石并论。“事业本寻常”云云,出现在挽辞当中,未免有些不敬,因而引人注目,众皆称奇。此联为郑逸梅以及后世所铭记,也许原因正在于此。


杨度的挽联十分讲究,极少过甚其辞,而以写实为主,往往蕴藏深意。如挽著名京剧演员谭鑫培:“国事不如人,寄语衮衮诸公,无端莫学空城计;世情都是戏,除此皤然一老,有谁知得上台难?”名为写谭,实则暗讽国事,借他人之酒,浇自己心中淤积之块垒。基于此,他这么挽梁启超,便值得深究。


杨度与梁启超的交情,长达三十年。三十年间,二人时有争执,甚至置身于势不两立、兵戎相见的两大阵营,不过这并未损坏他们的友谊。他们年纪相仿,政治思想一度相近,青年时期曾齐名于世,堪称那个时代的双子星。故而时人常将二人相提并论。如李肖聃《星庐笔记》云:

 

杨以文章自负,谓此事不外说理、论事、言情,说理之文,吾不如雷道亨;言情之作,吾不如梁卓如;至于论事,则挟贾、晁廉悍之气,驱苏、王明辨之词,吾于诸贤,未能多让。故杨之挽梁云:“人皆欲杀,我独怜才。”犹以文言也。然梁自谢政以后,往来南北,多所著书。虽未能精思极意,上掩古人,然闳才通识,海内同称,其九牧大名,非虚致也。杨自中年不好读书,晚年欲修国史,《失地》一篇,已十余万言。又遁情禅悦,以自消遣。卒以饮醇近妇,自陨其生。盖杨之才气,较大于梁;而梁之博览古今,非杨所及也。吾以文字获事二公。于梁有挽词,而杨为作家传。

 

李肖聃与杨度同乡,曾担任梁启超的秘书,与二人都有交情。这番话,可谓持平之论。称“杨之才气,较大于梁”,也许令人惊诧。倘细读《杨度集》,当知杨度才气纵横,至少不亚于梁启超。


(梁启超与杨度)


 

再说挽联。“成固欣然,败亦可喜”一句,出自苏轼《观棋》。杨度上联,有意以苏东坡比梁启超。“事业”与“文章”相对,可知杨度所云的事业,主要指政治,或者说事功(杨度文名虽盛,却从未视文章为事业,只是当作政治的媒介或投影,并不怎么看重)。先贤论人,有三不朽之说:立德、立功、立言。今人对梁启超的印象,首先在其立言,也许仅仅在其立言:那一支笔的魔力,不亚于三千毛瑟枪。论梁启超一生事功,有所成者,一是袁世凯复辟帝制,他与弟子蔡锷联手,间关万里,奔走讨袁;二是张勋复辟,他辅佐段祺瑞,马厂誓师,组织讨逆;三是欧游期间,高声疾呼,为“五四运动”的爆发添柴加火。不过细论这三大事功,梁启超所发挥的力量,均非主导,那毕竟是一个武力至上的时代,他只是用来装饰枪杆子的旗帜;而且在这些事功当中,梁启超流芳于世的其实还是文字,如讨袁之役,多少人记得梁启超在唐继尧、陆荣廷、龙济光、冯国璋等军阀之间奔波劳碌、苦心斡旋呢,然而举世都不会忘记他的雄文《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此文一出,陈寅恪形容为“摧陷廓清,如拨云雾而睹青天”,是谓一文可抵百万兵。


梁启超从政,更多是败笔。不必说戊戌变法,可将败因归于时势,单看他先后出任民国政府的司法总长、币制局总裁、财政总长等,在任上建树寥寥,皆以黯然下台告终。徐一士记曰:“惟两次任国务员,皆失意而下台,无甚成绩可称。以事业论,固未副当年之自负。”由此正可论定,从私的方面言,梁启超曾夸口:“若梁某某者,除却做国务大臣外,终身决不做一官者。然苟非能实行吾政见,则终身决不做国务大臣者也。”他虽当上了国务大臣,其政见却未得到实行,“当年之自负”,终究落空;从公的方面言,作为中国第一代宪政人,毕生呼吁“立宪”,梁启超不曾推动中国走向宪政,甚至连宪政制度的框架犹不可得。虽然不该以成败论英雄,虽然杨度安慰道,“成固欣然,败亦可喜”,然而,以“事业本寻常”一语,总结梁启超的政治生涯,说来并不过分。


不妨说,梁启超一生,始终未能忘情于政治,却也始终未能处理好与政治的关系。同时代的政治家,如袁世凯认为梁启超仅能提笔作文,不可担当国家重任;1943年,蒋介石读梁启超,感慨道:“如梁专为学者,或终身从事于教育,而不热中政治,则其有益于国家民族必更多矣。惜乎,舍其所长而自用其短,至今犹不免为后人所不齿。”再如与梁启超一样毕生纠结于学术与政治之间的梁漱溟说道:“梁启超书法:忍辱精进负荷众生。这八个字表达了他一生政治活动的出发点和归宿点。……他只能写文章鼓舞人,不能负担政治任务,其供他人利用是决定的。”


梁启超从来不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常为局势和师友的意见左右。偏偏他的朋友圈中,有人劝他少谈政治,如周善培告诫:谈政治的朋友只能共热闹,不能共寂寞;有人则建议他介入政治,如伍庄,他是康有为的门生,梁启超的师弟,梁伍二人曾发生争论,梁说:“唐开元、天宝间,李白、杜甫与姚崇、宋璟比较,其贡献于国家者孰多?为中国文化史及全人类文化史起见,姚、宋之有无,算不得什么事;若没有李、杜,历史就减色不少了。”伍答:“开元、天宝间之姚崇、宋璟,诚然算不得有重大关系。但安、史闹到猖獗之后,郭子仪、李光弼就有重大关系了。此时可以无杜甫、李白,决不可无郭子仪、李光弼……你想为中国文化史争气,就非从政治奋斗不可,否则文化亦毁灭。”这么一来,梁启超断难摆脱政治的纠葛,只能周旋于其间。“此则中国之不幸,非独先生之不幸也”(陈寅恪语)


 

“人皆欲杀,我独怜才”一句,出自杜甫怀李白的诗歌“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这本是诗人的夸张之辞,用在梁启超身上,却道出了他晚年政治处境之悲凉。1929年的中国,至少从形式上讲,已经是国民党的天下。梁启超与国民党及其前身,从来不是同路人,明争暗斗数十载,结怨之深,无以化解。哪怕在1917年梁启超退出政坛以后,他与国民党的斗争,却未消停。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在北京病逝;翌日,梁启超在《晨报》撰文《孙文的价值》,先扬后抑,批评孙中山“为目的而不择手段”,引起国民党人强烈不满;后日,梁启超去吊唁孙中山,遭到了国民党党员的围攻,若非汪精卫等及时解围,“几乎发生惨剧”。1927年10月29日,梁启超写家信,谈及他正在筹划“党前运动”(将许多非国民党的团体联合起来,以他为领袖),此举即为对抗正在北伐路上高歌猛进的国民党……


梁启超吊唁孙中山“几乎发生惨剧”一事,有待细说。当时梁廷伟担任梁启超的秘书兼护卫,据其子梁大章记述:

 

14日启超与廷伟两人往中山行馆吊唁。廷伟出门时带着两枝左轮手枪和几把飞镖。沿路无事,但到了行馆,当时守门的是北大的一些学生,硬不许启超进去。启超发怒,觉得这是很失面子的事。双方争执越来越激烈。廷伟当时怒极丧失理智,差点出手伤人。幸好行馆里面几位高层人物赶出来调解,并让两人进去。

 

“高层人物”则指汪精卫。再钞《申报》(1925年3月18日)新闻:

 

三月十四日,梁启超至中山行馆吊奠,致奠后,由汪精卫招待,其谈话有可记之价值。兹拉杂书之于后。梁问孙先生病逝时情形,汪即略述梗概,并谓先生自十一日夜半以后,已不能为有连贯的发言,惟断断续续以英语或粤语及普通语呼“和平”“奋斗”“救中国”等语。梁极感叹谓:“此足抵一部著作,足贻全国人民以极深之印象也。”时有党员问:“昨日《晨报》所载足下论先生为目的不择手段等语,作何解释?”梁谓:“此仅慨叹中山先生之目的未能达到。”党员尚欲继续质问,汪谓:“梁君吊丧而来,我们如有辩论,可到梁君府上,或在报上发表。”党员始无言而退。

 

汪精卫礼遇梁启超,并非国民党主流。大体而言,国民党并不待见梁启超,甚至视之为仇雠。试举两例。梁启超去世之后,蔡元培、蒋梦麟建议国民政府予以褒扬与抚恤,1929年1月23日,由蒋介石主持的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政治会议第172次会议曾议此事,胡汉民、孔祥熙等表示强烈反对,最终以提案人撤案而作罢。一代宗师,就此冷落,身后事凄凉如斯。如梁启超在清华大学的同事吴宓感叹:“梁先生为中国近代政治文化史上影响最大之人物,其逝也,反若寂然无闻,未能比于王静安先生之受人哀悼。吁,可怪哉!”怪在哪里呢,身兼梁启超弟子与国民党员之二重身份的张其昀早已点破:“梁先生与国民党政见不同,恐于近代历史不能为公平之纪载。”


1942年4月18日,傅斯年给朱家骅写信,为梁思成、梁思永兄弟申请救济:“……梁任公虽曾为国民党之敌人,然其人于中国新教育及青年之爱国思想上大有影响启明之作用,在清末大有可观,其人一生未尝有心做坏事,仍是读书人,护国之役,立功甚大,此亦可谓功在民国者也。其长子、次子,皆爱国向学之士,与其他之家风不同。国民党此时应该表示宽大。即如去年蒋先生赙蔡松坡夫人之丧,弟以为甚得事体之正也。”此时距离梁启超去世已经达十三年,傅斯年还得请求当局“表示宽大”,足见国民党对梁启超素怀积怨,并不宽大。否则傅斯年何必说这么多好话。这大抵可视为“文章久零落”的一记回音。不知是不是傅斯年的呼吁发挥了作用,这一年10月3日,国民政府颁发了褒扬梁启超的明令,梁门弟子、并为梁氏立传的吴其昌读罢,“泫然流涕”,并感慨“昔吾亡友张素痴(荫麟)先生,以中枢未褒扬梁先生为遗憾,此在先师无遗憾也”。


回到杨度的挽联。话说杨度为梁启超声辩,这不是第一次。最值得一记的是,1911年前后,杨度上折,请求清廷赦免并启用梁启超。其中云:“臣自戊戌以来即与启超相识,因学术各分门户,故政见亦有参差。其后游学日本,相处数年,文字往还,于焉日密,亲见其身屡濒危,矢志不变,每与臣谈往事,皆忠爱悱恻,无几微怨诽之词。是以深识其人,性行忠纯,始终无贰。倘蒙朝廷赦用,必能肝脑涂地,以报再生之恩。此臣之愚,所能深信。倘启超被赦之后,或有不利于国之为,惟乞皇上诛臣,以为臣子不忠之戒。”他愿以自己的性命担保梁启超尽忠于清廷,不仅因为,他深知梁启超的品行与思想,更是因为,他和梁启超的友情,足以促使他去担此风险,这何尝不是一种“生死相托”呢。


杨度此折,被摄政王载沣留中不发,本可不了了之。他却不甘罢休,将折中内容泄露给《帝国日报》。这下刺激了对大清帝国忠心耿耿的御史胡思敬,去年秋天,他曾上折弹劾杨度,称杨度留学东洋,首倡革命,所作《湖南少年歌》、《支那教育问题》等不乏大逆不道、丧心病狂之言,回国进入宪政编查馆之后,“仍与海外奸党暗通消息,以东洋秘密宗旨搀入宪政章程,又以内廷机要输之报馆,在外则为匪首,在内则为奸细”,请求朝廷将其审判定罪,以靖人心;如今,眼见杨度保荐乱臣贼子,毫无顾忌,而且借助舆论,给朝廷施压,那还了得,随即再上一折,把杨度的黑暗历史重述一过,并称“梁启超既用,则康有为必返,人情汹汹,谓三凶合谋,祸且不测”,还给杨度扣上了革命党的帽子,“辇毂之下,一任革命党纵横至此,朝廷何以自立,民命何以自存”。观其文风,不仅杀人,还要诛心。可惜,历史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辛亥年,这样的奏折,实在难以激起一丝波澜,只可能为杨度和梁启超的故事增补一个反讽的注脚。


杨、梁二人的故事,还有一段后续。他们一生恩怨,公论不妨私谊,终于在第三代结出了正果。1950年代,杨度的孙子杨友麒与梁启超的外孙女吴荔明喜结连理,将两家的血脉融为一体,二老晚年还写了一本书,书名就叫《杨度与梁启超——我们的祖父和外祖父》。


 


2015年2月8日初稿

2017年2月23日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