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吉是一个在厦门做了10年广告却做到心灰意懒的广告人。黄保丰是一个在村里酿了30年米酒却只剩下一个顾客的老师傅。他们身后是一个存在了700年却已凋敝到每间老宅和祠堂都被偷盗过的客家古村。
因为偶然，2013年这垂头丧气的三方撞到了一起。用古村的米酒文化和历史作为“原料”，以互联网时代的产品和市场思维做“酒曲”，他们从已然冷清的村落和本已冷却的灶膛里，“酿造”出一个植根于老手艺和故园情的米酒新品牌。
曾经以为走至末路的每一方，都在这次偶然的改变和传承中，修复并激活了自己。
新晋年货网红
即使已经到了迎客的饭桌上，杨天吉的手机也始终没有放下来。临近春节，来订他的“酒狐”客家米酒的人，比平日更多。刚刚点开的微信语音里，一个泉州的客人要订1000瓶桂花甜米酒。他顾不上吃饭，马上打电话给负责仓储物流的婶婶确定备货数量。
另一张饭桌上，来自“淘宝2016年货节”的工作人员正在介绍情况：“这两年的‘淘宝年货节’为什么要把这些老手艺的继承者们找出来？因为像天吉这样的年轻人很有典型性。”
在淘宝今年发布的“年货版清明上河图”中，杨天吉的“酒狐”手工客家米酒与“故宫淘宝”“纸艺”“史家糕点”一起，成为平台力推的“老手艺新传承”。
“买买买”版清明上河图
与其他数十个进入买买买版“清明上河图”的网红品牌相比，“酒狐”算是一个生面孔，但创始于2013年7月的“酒狐”，已经成为平台上米酒单品销售量第一的店铺。
2017年元旦假期过后，灰扑扑的古村芷溪，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么多外人了。人们跟随杨天吉，一路经过散养的鸡鸭鹅群，闻着时浓时淡的酒酿甜香，来到“酒狐”的生产地：一座因簇新的红色对联和大红灯笼而从背景中跳脱出来的宗祠。
与村里其余七十几座或无人值守，或破败凋零的宗祠相比，这大概是如今芷溪村中色调最亮、人气和烟火气都最旺的一座宗祠。因为“酒狐”的创立，30年前便设于宗祠内的酿酒作坊如今几乎全年无休。
酒作坊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了。
在这里，饱满的糯米颗粒经过水、火、空气、温度和时间的综合作用，变幻出或香甜或醇厚或苦辣的客家米酒，进而被灌装进瓶，打上“酒狐”的标签，以最高峰时月销量近万瓶的数量抵达消费者手中。
放到3年前，这是杨天吉想都不敢想的事。
他还记得2013年底，开业不到半年，店里每个月只能卖出十几瓶酒。负责发货的婶婶闲得不行，有一天实在忍不住说：“阿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年后我还是去找个工作吧，你也不要多想，安心干回老本行吧。”
两个失意人
杨家的“老本行”是教书匠。他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曾是私塾先生和学校老师。
2005年大学毕业后，杨天吉先是在大学教书。大学老师有充裕的业余时间，他就兼职帮广告公司做策划。两年后辞去学校的工作，全职加入广告公司担任策划总监。
时间长了，杨天吉总有替他人作嫁衣裳的感觉，心里有一个想法逐渐清晰：“终归有一天，要做一个自己主导的品牌。”
但到底要做什么，他还没有方向。在他最迷茫的2012年，离厦门车程3小时的老家芷溪村里，60岁的酿酒师傅黄保丰也守在自己的米酒作坊里，苦闷地过一天算一天。
而酿酒这个行当，他已做了30年。
保丰师傅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客家米酒一统天下。他记得1985年县里供销社一年只卖掉4吨啤酒，而他的作坊平均一年能卖出30吨左右的米酒。那是物质和消费选择都极度贫乏的年代。
但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酒类品种的丰富，2000年后，黄保丰的生意越来越难做。曾经全年无休的灶膛也因常停工而冷却了下来。
最困难的阶段是2009年到2013年，这期间甚至有长达半年多的时间，只有一个隔壁村的杀猪匠来买酒。
守了一辈子，熬了一辈子，这个年纪离开作坊，还能做什么呢？他决定“但凡还有一个人来买酒，就还是做下去”。
于是，每天清晨6点，他准时起床上班。每次开火酿酒前，都先给祖先上香，再奉上3杯米酒一杯茶。
福建客家人从生到死，都与米酒相连。
婴儿诞下，母亲月子里要喝娘酒，米酒一早就通过母亲的乳汁进入婴儿血液里。此后，婚嫁、乔迁、春秋二祭，乃至日常烹煮肉食，都少不了米酒。到最后的丧礼，宾客都要“喝出红来”以去晦气。
所以当2012年底的一天，听一个朋友讲卖老家的茶叶一年能卖出几百万时，杨天吉立马把家乡的米酒和做一个自己主导品牌的夙愿连在了一起。当晚他就打电话给妹妹和堂弟：“我们来卖米酒吧！”
“酒狐”的诞生
在杨天吉的计划里，他负责文案和策划。正在孕期的妹妹，可以担任客服。堂弟天鑫，环境艺术专业毕业，可以负责视觉设计。老家的叔叔婶婶没有工作，可以负责找货和发货。
整个决策过程很快，2012年春节的时候，杨天吉已经决定这个客家手工米酒的品牌叫“酒狐”。
“一是来自童年的记忆，我们都有过每天下午拿着锡制酒壶去给父亲买酒的经历。二是取‘救护’的谐音，想要通过市场交易去传承和救护我们的传统。”
这个“传统”是快要湮没的手工酿酒工艺，也是所有芷溪人正逐渐远离的老宅、村落，以及它们曾经所承载的一整套完整圆融的诗书、商贾、耕读的生存方式。
因耕地面积狭小，这曾是一个经商与仕途并举，富庶又兼风雅的客家古村，但近年来也难逃脱农村凋敝的运势。昔日的荣光映照之下，近年的礼崩乐坏愈发令人惊心。
酒作坊所在的祠堂，正厅牌匾已经被偷多年，只能用红纸黑字写上“阖福堂”。
而最令天吉天鑫兄弟俩心痛的便是村中70多座祠堂与数十间老宅，无一逃过被盗的厄运。祠堂牌匾、木造构件、门前石狮，甚至祖先画像，都频频失窃。就连黄保丰师傅几乎天天守着的宗祠，也在一夜之间不见了牌匾。
还好堂弟天鑫从上大学起，一有时间就回来给村里每间老房子拍照。课余时间他还自己建了一个名叫“芷溪客家历史文化”的网站，一做就是10年。村里不少人家从他的老照片里找出了失窃的物件原貌，拿着照片又去做了新的回来。因此，“酒狐”的“救护”之义，正是兄弟俩最为看重的。
回到村里的天吉天鑫兄弟，在老宅里爬上爬下，拍照片，做记录。
2012年春节的家庭会议后，杨天吉带着饱满的自信开始创业。他最大的自信来自他对客家米酒品质的肯定。最初的一年，由婶婶在芷溪收购各家酒厂的散装酒来装瓶。那时的杨天吉，天然地觉得应该把芷溪最传统的老味道推广出去。
这种老味道在味蕾的直接感受就是“苦辣”，但想要售卖这种原汁原味的想法，一直顽固地盘踞在他脑海里。
两个月后的一天，他骑着单车在厦门租房的路上，突然听到手机淘宝传来第一声“叮咚”。这是他们卖出的第一瓶酒，“始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生意”。
而生意只有做起来之后，才知道之前的设想都是空想。开店半年多了，每个月卖出的酒不到100瓶。杨天吉先是怀疑自己不会运营，而后猜想也许是现在喝酒的人少了吧。
直到有越来越多的顾客评论说，“你家的米酒太苦太辣了”，“米酒不应该是甜的么？”他才发现自己错了，因为自以为是，导致产品线定位失败。
2014年春节，杨天吉在宗祠里找到黄保丰谈合作。他想要根据目前酒类消费市场的年龄和口味变化，订制一款原浆甜米酒。
他看中的是保丰师傅30年的工艺水准和在村里当了20年出纳的人品。另一边，已经几个月不开火蒸糯米的保丰师傅，也被这个从大城市返乡的年轻人勾起了做事的兴头。
保丰师傅说，“米酒要甜，一点不难”，秘诀就在让糯米渗出原浆后，不再加水，使其继续发酵。这样的原浆香甜醇厚，适合目前以25岁至40岁女性为主要消费群体的米酒和果酒市场。
新口味推出后，原先评论中顾客的不满已经消失，但销售情况依旧不理想。那时的杨天吉不懂所谓的网络运营，也不懂爆款打造，更不懂社群运营。
他喜欢美食，知道一个叫做“下厨房”的平台有“好店推荐”的栏目。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选择最笨的那种，每隔几天就给栏目的编辑发邮件介绍自己的米酒。
邮件发了有十几封，终于收到回信，对方让他寄一点样品过去。原浆甜米酒寄过去后，如愿获得了推荐。
此后，杨天吉又用这种笨办法上了“果库”的推荐。果库上一名网红买了“酒狐”的米酒和姜糖后，晒到了个人社交网络上。那一个月的销售量从之前的20笔暴增到2000笔。
7个月后，“酒狐”已经从无名店家上升到皇冠卖家的级别。原浆甜米酒的销量逐渐上升到一个月1000笔的水平，成了店里第一个爆款。
每一个拿起“酒狐”米酒的人，都能在瓶身上看到“客家手工米酒 始于1704”的字样。这个年份不仅象征着福建客家米酒悠远的传承历史，也与杨天吉家族和故乡的历史相生相伴。
杨家族谱记载，1704年，杨天吉的先祖燕山公从做官的苏州，把花灯引入了芷溪。从那以后，出花灯和喝花灯酒就成为芷溪人一年中最幸福和欢愉的时刻。
“这是一个特别值得纪念的日子”。于是，杨天吉将“1704”作为一个家族和公共的时间印记，与客家人久远的米酒酿造工艺联系在了一起。
“老手艺创新”是客家米酒被平台看重的最大原因。
从品牌创始之初，他就在着意置入和强化“老手艺”和“新传承”的概念。2015年下半年，淘宝市场部找到他，告诉他“酒狐”入选了跟老字号相对的“新字号”项目。在平台多样化的推荐后，光是这一年的“双十二”期间，顾客加购物车的金额就超过了20万。2015和2016年，杨天吉的米酒都入选了“淘宝年货节”。
“酒狐”品牌的慢慢确立，在杨天吉看来，是误打误撞踩到了大众对优质农产品的渴求和平台对优质“小而美”原生品牌的扶持。
反哺和新生
1月13日清晨9点多，芷溪村飘着细雨。黄家祠堂里，黄保丰在泡茶，儿子正在仓库解封糯米。
接下来的3周里，按照芷溪米酒酿造工艺，解封后的糯米，将经过淘米、蒸饭、捣曲、淋饭、拌曲、落缸、发酵、榨酒、煎酒、储藏的10道工序，从米变为酒。
整个酿造过程中，手是最重要的工具。
几乎同一时间，杨天吉和杨天鑫正移动着一把老梯子，沿着一户老宅院的屋檐和房梁爬上爬下。只要一有时间，两人就会仔细查看和记录村里的老宅院。
接下来的新一年，他们俩要寻思更多能够活化和反哺芷溪村落的方式。目前他们希望通过自行修缮这户老宅的方式，来建造一个米酒主题的综合展示和体验空间。
杨天吉觉得对于创业这件事，直到去年，他才有了“模糊的感觉和方向”。
他为“酒狐”写的第一条文案是：“三个野孩子，家乡的只砖片瓦，青草晨露，才是梦的全部。”因为小时候，他就是那个总带着弟弟妹妹和小伙伴们，在山野里狂奔和漫游的人。
甚至他最早的组织和“经商”经历也是在那时发生的。
那是四年级暑假，他创立了一个叫做“灵灵国”的小组织，有自己的规章和“国旗”。每个入会的小伙伴都要缴纳三毛五毛的活动经费，然后由他来统一安排。比如，去河里抓鱼时，一人买只冰棒；去山上竹林“打仗”时，一人分两颗糖果。
这些都是少年时带着雨水和稻香的梦。
过去3年里，通过创业，他又再次带着弟弟和妹妹在成年后，穿越和腾挪回那个永远散发着新鲜雨水和泥土味的“梦”里。
2015和2016年，“酒狐”的年销售额都接近200万元。在原浆甜米酒之后，又陆续推出桂花甜米酒、柠檬甜米酒、玫瑰甜米酒、月子酒等新产品。
但“酒狐”依旧是家庭成员为主的小团队在运作。在“酒狐”的带动下，村里酿酒的风气又回来了。不少村民拿着红薯、蜂蜜来向杨天吉请教如何在网上开店和销售。
生意开始好起来后，“酒狐”设立了“狐基金”，用于芷溪古建筑的保护。每卖出一瓶米酒，“酒狐”就会为狐基金注入1元钱。他们希望用这种方式，反哺自己的故乡和故园。
原先设在家里的仓库已经太小，应付不了发货量。兄弟俩在村口国道边租了一幢3层小楼用来放货。这个仓库的发货量占到了全镇80%以上的发货量。快递公司专门为此设立了一个营业点。
而这栋小楼的一层商铺，过去就是一间卖旧家具和古董的商店。里面堆满了通过各种渠道从村里旧房子卸下来的建筑构件。
如今，这里堆满了“酒狐”的纸箱和米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