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选自《台港文学选刊》
2008
年第
5
期,有删改。又是一年清明时,祭祖感恩和踏青郊游是两大主题,不忘过去、活在当下、展望未来更是我们活着的意义。切记:百善孝为先,一次生前的孝敬,胜过身后百次扫墓;清明烧万堆纸钱,不如在世端一碗饭。千万别,欲尽孝,亲不在,徒留一生憾。
我平生参加的第一个葬礼,竟是母亲的葬礼。
三月的一个下午,我心里莫名生出一阵微痛的思念。我逦常是在这种思念之痛突然发作时,一把抓起电话的。接电话的竟是我的继父,我劈头就问:“妈妈呢?”
继父说妈妈住院了,前两天刚刚经历胃切除手术。他接着告诉我,妈妈胃癌已是晚期。
妈妈是个那么健壮的人,一副爽脾气,怎么可能患这样可怖的病呢?每次回去探望她,她总是不容分说扛起我的所有行囊,在拥挤的人群里给我开道,这样的一个妈妈怎么会说病就病到了死亡的门口?
几天后我回到南京。在我到达之前,大家都期待由我来把真实病情告诉妈妈,因为他们知道我在妈妈心里的地位,当然也知道妈妈在我情感中所占的分量。
进病房时,我后脚没跨进门就见妈妈脸迎着门,眼睛望穿秋水地满是等待。我叫了一声“妈妈”,泪水淹着眼睛和五脏。她像是等着我来搭救她,伸出已瘦黄的两只手,叫一声:“女儿!”那天我在她病房里待了六个小时,那句最难启齿的话,忽而在我喉口,忽而又退缩回心头。我非但没把实情告诉妈妈,还去串通主治医生,请他帮忙维护我们善意的谎言。可是在我就要离开病房的时候,妈妈突然拉着我的手,说:“女儿,妈妈得的是癌症,你知道吗?”
我看着她,看两行眼泪从她眼里流出,翻越了不久前才崛起的高高颧骨。我的手在妈妈的两只掌心里越发冷下去。我说:“别瞎猜。不是的,只不过是严重胃溃疡。”妈妈看着我,有泪在我眼中灼烧。她笑了一下,带出一口叹息。我眼泪再也噙不住,她却轻快地拍拍我的手,说:“好好,不是就不是!”
这天以后,我每天去附近的菜市场买回最新鲜的鱼和蔬菜。看妈妈吃饭,是我最紧张和痛苦的时候。她是吃给我看的,化疗越来越使她的进食变成一种折磨。妈妈却还总说:“嗯,好吃!闻起来就香!”
第二次化疗后,妈妈常从头上抓下一大把一大把的头发,似败草一样。妈妈曾有很好的浓密头发,像演《雷雨》中的四凤,编一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那样活的一根辫子,一甩一挥都是生命。话题就从头发开端,妈妈讲起她演的一出出话剧中的一个个角色,讲到得意时,她是完全康复了……
五月份,我必须回美国处理一些事务。临走前的晚上,她忽然讲起她生我时的情形。当护士告诉她“是个女儿”时,她拉着医生护士的手就说:“谢谢!谢谢!”似乎是医生护士们成全了她对女儿的渴盼。
我没想到,妈妈会在离别时讲这件事。也许她自己都不知它的喻义。
八月初,癌细胞已转移到妈妈的脊椎,破坏了全身的造血机能,妈妈在靠输血过日子。然而所有的人都对我封锁消息,担心我失眠症再次大发作。似乎是某种感应使我早早订了机票,于八月六日赶到上海。而我得到的第一句话是:“妈妈昨天早晨过世了。”
似乎是一把刀刺进来,血尚要一会儿才会流出来,疼痛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进入我的知觉。我一再问自己:我是个没母亲的人了?一个没了母亲的人是谁?我是什么人?住在这空寂的旅馆,走出去,外面将是个没有母亲的空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