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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平生,李零觉得,七年的知青生涯,属于无功利读书。李零曾经给自己的学生说:我们那一辈人,避席畏闻文字狱,你们这一代人,著书都为稻粱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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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但,并没有反省文革思维,甚或,延续这种文革思维,进行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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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只陈述事实,而且是最简单的事实:经济学、法学、政治学、社会学,社会科学领域,还有文史哲人文学领域,在教学和研究中,有谁不是言必称希腊?
2008年,王元化先生去世之后,有谁可以填补中国思想版图的空白?那时候,觉得秦晖先生庶几近之。近年来,我对高王凌、李零很有兴趣,经过深入的阅读和思考,觉得高王凌、李零先生,都属于挑战格局的人物,堪称扛鼎式的人物。
(一)生态
李零自述,自己出生在中共前往北京的路上,属于“红旗下的蛋”。二十岁之前在北京,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在红卫兵运动中,表现消极,属于“逍遥派”。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近三十年中,李零在激荡的思想界,能够特立独行,可以说奠基于此。
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李零和王元化的家庭,有着相似之处。王元化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李零也是;王元化的父母长寿,李零的父母也是;更有趣的是,王元化是独子,李零也是;王元化的尊人曾在清华,李零的父亲曾在人大。学府的氛围,滋润着年少的王元化和李零,姥姥又疼,舅舅又爱,万千宠爱于一身。思想家,往往都是行动的矮子,王元化和李零,两人的生活能力,都不是那么高,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低。李零在广阔天地,接受过七年贫下中农再教育,生活能力也没有多少提高。没有办法,谁让人家李零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呢!李零遇到生活难题,比如抽水马桶坏了想不出办法,只能给当董事长的老友打电话,李零觉得,既然是朋友,就应该帮忙。也不管这位董事长是否在开董事会议。
李零悟性颇高,画画、写字、篆刻,样样在行,这得益于李零的“科学”意识,什么事情,特别注重基本功。李零要是理科,同样是种子选手。1964—1980年,李零随父亲住在中关村北区十号楼,左邻右舍,都是“大师”,这个聪慧的孩子,自然受到了大师的耳濡目染。
1966年,李零十八岁,赶上“千载难逢”的文化大革命,李零觉得,毛主席真是全国中学生的贴心人,心里面感觉特别温暖。学制要缩短,太好了,这下呆板、拘谨的教育,该彻底废除了,中学生终于获得自由了。李零上学的时候,属于坏孩子,喜欢读野书,功课特棒,就是不受老师待见。
文革“终于”来了,李零“终于”不用上学了。整天躲在家里读书,何等惬意!解放军派人传话,也坚决“不出山”。特别是在花园村,“发小儿”张木生家里那段日子,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煮着挂面,就着朝鲜咸菜,尽情吸吮着文明的乳汁。
文化大革命确实是浩劫,这是任何人也没有办法否认的。张木生的爸爸忍耐不了,一死了之。这都是眼跟前的事情,如此触目惊心,李零岂会忘怀?李零的父亲挨整,那么忠心耿耿的老革命,当初参加革命的时候,会想到,有这么一天吗?革命会有牺牲,但,不少老革命并没有牺牲在革命的路上,革命成功后,被自己人整死,不在少数。最匪夷所思,也最难能可贵的是,这些革命者很少后悔,无怨无悔。按照当今的时尚,就没有办法理解这些革命者,大惊小怪,还以为这些革命者来自星星。李零家里就有这么一位老革命。李零的父亲——李逸三先生,这位老革命于2003年10月15日上午9点,航天英雄杨利伟返回地球的那一刻,前往天堂,去见马克思。李零对革命和战争,具有同情的了解和温情的敬意,恐怕来源于此。
1968年,伟大领袖,大笔一挥,红卫兵被伟大领袖抛弃了,李零反倒有一种难得的解放感,除了少数革命军人子女,大家掐来掐去,全是白掐。李零觉得,要是去了工厂,就会拴在机器上,还是农村好,有漫长的农闲,正好符合李零“散漫”的性格。
1968年,李零见证了北京站和前门火车站给知识青年送行的场面,诗人郭路生,曾经写有《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那种特别的心理和气氛,这位诗人最传神,也最生动。
李零能够到农村去,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萋萋满别情”呢!在没有机会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只不过,李零到内蒙临河是投奔老友陈晓农、张木生去的,这两位都是中国人民大学附中的校友,在文化大革命中,志趣相投,都希望成为“改”派,都很冷静,没有盲目地“斗”、“批”,而是反对“联动”,反对“打人”,为此,李零还曾经“占领”过北京市委书记吴德的办公室,反映违反中央政策的问题。
李零能够来到内蒙临河,完全是投奔陈晓农、张木生两位去的,当时组织上,并没有安排。还是李零据理力争,非去临河不可。但是,来到临河,这才发现,其实,翻过一座山,才能见到老友。
北京的知识青年,来到知青点,与其他地方知青不同的是,带来好多灰皮书、黄皮书。这得益于首善之区——北京。北京作为文化中心,学术中心,文人多,学者多,这样,来自北京的知青,较其他地方的知青,有着更多的先天优势。旁的地方,要看自己的造化了,比如秦晖这位广西知青,得益于父母的丰富藏书。
文化大革命那样特殊的时代,造就了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知青学者”。李零属于“鼠”字辈,1948年出生,这在知青学者里面,岁数算是偏大的。晚生几年,1966年,好多还在读初中,知识更加欠缺。这一代人,没能够接受系统的教育,这在今天看来,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巨大的缺失。但是,这要从两个方面来看。
物以稀为贵。在没有机会面前平等,看不到希望,不知道何处是尽头。这一代人,无聊才读书,只要是书,开卷有益,李零更是嗜书如命。回首平生,李零觉得,七年的知青生涯,属于无功利读书。李零曾经给自己的学生说:我们那一辈人,避席畏闻文字狱,你们这一代人,著书都为稻粱谋。
*李零
北大历史系的朱孝远先生,曾经对笔者讲起知青学者,他对他们这一代人评价不高,认为他们杂念比较多,不够纯粹,不够专业,下一代里面,也就是第六代,恐怕才能产生学院派,当时,笔者对朱孝远先生的说法深以为然。现在看来,问题恐怕并不那么简单。因为朱先生后面那一代,已经破土而生,怎么样呢?不仅丧失了第五代身上那种人文关怀,就从象牙塔而言,也不是那么纯粹。脱离开地气,不去碰触社会问题,不去牵涉人文理想,恐怕,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李零在农村,并没有过几天“战天斗地”的生活,成为一名教书先生,这倒是成就了李零。不过,李零担任老师,不仅不成功,甚至可以说很失败。想当初,李零在文革初期的1966年,就来到大别山,立志办一所全新的学校。后来上海“一月风暴”,复课闹革命,一切都没有改观。李零觉得,中小学老师,并不是谁都可以当的。就在知青的教师生涯中,李零才感悟,自己比当时所认定的坏老师还坏。对于调皮捣蛋的孩子,没有耐心,一把薃起来,推到教室外面去。
李零在农村,深切体会到了农民的生存智慧。要不是投胎农村,这些农民不知道有多大道行。李零觉得,哪种行当都能活人,慢慢产生一种平常心。无形之中,李零又读了一本书——无字天书。正是在农村,李零才有了畜牲人类学的想法。农民的生存智慧,在六畜身上,有着鲜明的印记。马牛羊猪犬鸡,农民与六畜进行博弈,经过漫长的岁月,将它们驯化。同时,将这种经验,移植到人与人之间的驯化。李零对革命和战争的思考,对硬道理和软道理的关系,西方与东方的博弈,包括整个国际格局的反省,不能说都是从畜牲人类学得来,但是,他们之间的互动,是显而易见的。
李零之所以成为李零,是多种因素合力的结果。李零的专业是三古——考古、古文字、古文献,这里面的因缘,还要从知青生涯说起。李零在山西老家插队的时候,作为武乡北良侯村中的“文化人”——教书先生,参与了一项文物的保护工作。那是漳河畔一个古村落,山疙瘩上,有一尊北齐时期的佛像。因为水土流失,佛像有倾覆的危险。省里面拨款,给那座佛像盖房,把佛像迁移到新建的房子里面去。整个工程,李零全程参与。李零与考古结缘,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做一个生活中的有心人。
李零的发小儿——张木生,对李零有个评价,李零注重基本功。篆刻、书法、画画,不管什么事情,只要让李零喜欢上,都不会轻易半途而废。最关键的是,李零喜欢刨根问底,不弄明白,决不罢休。李零的看家本领,恐怕是在文化大革命练就的,按照李零的话说,“对于一个有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来说,主流意识形态才最值得怀疑。”
(二)左右
2014年3月16日,李零先生的新书《鸟儿歌唱》新书发布会,在北大中关新园1898咖啡馆举办。《鸟儿歌唱》也许是李零先生一生中,最具有忧患意识的一部书,发布会云集了南北十几家媒体,但,出席的学者,仅有唐晓峰、韩毓海、潘维、黄纪苏和杨念群,寥寥数位。
这样一个阵营,可以窥见,当代中国社会的境况。韩毓海、黄纪苏、潘维,左派阵营很有地位的三员“大将”,引李零先生为知己,这是不言而喻的。
中国学界,充斥着浓浓的“火药味”。不仅左右派之间,视若仇雠;而且,就是本派别的,也不一定能够坐到一块。开个会,弄个论坛,首先要确立基调学人。学者参会与否,先要打听主办方,都请谁。投了脾气,对了胃口,理念相近,这才来。
原来,大家都以为李零先生是一位纯正的学人,而且还是“三古”方面的学人——考古、古文字、古文献。李零脾气大,学问大,可以说是一种“共识”。但是,李零通过《放虎归山》、《花间一壶酒》,让大家见识到,李零原来还待见写随笔,视野开阔、身手不凡、立论有据、纵横捭阖。可是,从2009年出版《何枝可依》,李零表露自己的政治关切,到了《鸟儿歌唱》,可以说,李零“图穷匕首见”。
《鸟儿歌唱》所要表达的,不仅仅是李零先生的文化立场,而是内心深处的关切。李零的政治“站位”,在本书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在我看来,李零这本书,“图穷匕首见”,立志成为一位革命的保守主义。李零自己说,不就是为“战争”和“革命”说了几句好话吗!就是这几句好话,让人捉摸不透,李零“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右派”不能理解,“左派”高兴莫名,但,也不敢赞一词。
看到李零的《鸟儿歌唱》,“右派”因为致力于告别革命和吃后悔药,怕是远离《鸟儿歌唱》,才能避嫌。秦晖先生,是李零的朋友,出版方不知道请没请。秦晖喜欢讲道理,不管左派右派,只要讲道理,就可以交流。反正,一位右派都没有来。这一点,李零自然心中有数。在李零看来,右派不来,正常。其实,右派来了,中国社会才更正常。民主政治的本意,不就是左派和右派坐在一块。
唐晓峰是李零的“铁哥们儿”。2014年9月份,一块在北大开《禹贡》。估计,用不了多久,李零写历史地理的集子就会面世,连名字都已经想好了——《我们的中国》。唐晓峰和李零两位“鼠辈”,生于1948年。两位老哥们,最怀念的,竟然都是七十年代知识青年的生涯。唐晓峰先生是中国历史地理学的大腕儿,平常不大表露自己的政治关切。李零的《鸟儿歌唱》,是写给“冷战下的蛋”。老朋友,心有戚戚焉!
杨念群,笔者并不陌生,杨度的后人,亦是梁任公的后人,属于“世家”。杨氏在新书发布会上,特别要表扬李零的随笔。一种是通俗作家,不能深入;还有一种专家写作,卖弄学问,不能浅出。李零正好,既能深入,又能浅出。李零在“学术”和“随笔”之间,自由转换,水平很高,云云,云云。夸李零,都夸不到点子上,这让人说什么好!
*杨念群
李零先生,倒是很谦虚,年岁大了,弄学问,力不从心,不大到位了,现在,想多读些书。写些札记,也挺好!其实,哪是这回事呀!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1985年调入北大,与裘锡圭和李家浩同事,李零,人在学林,心系野书。
放虎归山,花间一壶酒,不都是先生不惯圈养,向往山林的嘶鸣吗!李零的文体,按先生自己的定位,属于臭豆腐体,或者打油体。这些写作,尽管惹出不少麻烦,但是,确实需要真诚和勇敢。李零为什么这么喜欢写随笔和札记?在李零心中,学院体,有着自身的困境,没法表达对大问题和敏感问题的思考。
“李零体”,是为了思考大问题。真诚和勇敢自不可少。但通观《何枝可依》和《鸟儿歌唱》,最可贵者,并不在真诚和勇敢,而在于超越学科的能力,以及字里行间,令人可怕的冷静和理性。
别看平常李零鼓捣考古、古文字、古文献,依然对于当代中国社会思潮,保持着关切,对时代的重大问题,有着自己的判断。
李零超越各种思潮,永远站在右派的左边,站在左派的右边。这让左右两派,觉得莫名其妙。因为,非黑即白,非左即右,已经成为他们的习惯。
笔者以前之所以不待见李零,恐怕也是这种幼稚的思维习惯所致。心里老觉得别扭:站在左派的右边,站在右派的左边,李零这是怎么搞的,这么不讲究?李零,你急死我了,到底是左派还是右派呢?走两步,出来走两步。《何枝可依》,已经依稀可辨,《鸟儿歌唱》,李零,已经淋漓尽致地说出了内心的忧虑。
别看《鸟儿歌唱》新书发布会上,主办方请来了韩毓海、黄纪苏、潘维,李零并不谬托知己。在李零看来,“土左”恨月亮,“土右”恨影子,”“洋左”、“洋右”,高高在上,总是扳起脸孔训人。
现在看来,这正是李零的可贵之处。不在党,不在教,既不是左派,也不是右派。正反映了李零的平民意识。平民过日子,有谁在乎左派,还是右派?
李零给自己的定位是——读书人。有人说,这是不是定的有些低?其实,在李零看来,这是一生的追求,完全可以刻在墓碑上的。只不过,李零所说的读书人,好读野书,有问题意识,反潮流,喜欢抬杠,不凑热闹,难以归类。
李零身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百炼成钢,成就金刚不败之身。李零总能置身于文化界的各种热点之外,冷眼旁观,总能超脱左右派别之上,洞若观火。所以,对于各种各样的“发疟子”,具有极强的免疫力。此种功夫,在当代中国第五代学者、第四代学者里面,确实,独树一帜。
李零在《放虎归山》新版序言中指出:
“旧作,头两篇,我叫‘在启蒙的光环下’,主要是评述80年代以《河殇》为高潮的启蒙思潮,这和当今时尚正好相反,值得回味。我给他们泼凉水,值得纪念。
这里,最重要的文章,还是《传统为什么这样红》。这篇讲话,是给当下的孔子热、读经热、传统文化热降温。就像当年,我给怨天尤人骂祖宗泼凉水一样。
发烧是病,我对热,总是持怀疑态度。”
李零说过:历史就怕对比,其实他的妙处就在这里。三十年为一世。《服丧未尽的余哀》和《历史怪圈》写于1988年。《传统为什么这样红》是李零于2007年4月19日,在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的演讲。这里面的间隔,也有近二十年。放在一块,对照着读,不能不叹服,李零和高王凌两位先生,堪称文化疾风中的两棵劲草。
李零先生和高王凌先生,笔者合称“两〇”(“零”和“凌”)。近些年,一直在孜孜不倦地阅读两位先生的著述。两位先生,具有极强的穿透力。他们两位的东西,因为不迎合热点,相当冷清,但是,时过境迁,回过头来,这才发现两位实乃明心见性。
李零固执地以为,八十年代的逻辑起点,当从1978年算起。十一届三中全会,就是那年召开的,那次会议,成为当代中国的逻辑起点。这以前的七十年代,是十年浩劫的一部分。大家不看好七十年代,理由是明摆着的:文化大革命,不就是浩劫吗?闭关锁国,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难道还要向文化大革命唱赞歌不成?
李零有句话,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古今之分,十分明显。
在很多人心中,“改革”和“文革”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改革”是对“文革”的“反动”。“文革”撞了南墙,这才有了改革。这样,改革就具有了一个逻辑前提,改革是撇清与文革的关系。八十年代的改革,就是与文革对着干,或者宣称与文革对着干。大家便底气十足,信心十足。其实,这正是八十年代的天真之处。
文革时期,“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李零接着说:帝国主义吃饭不吃屎,无论如何反对帝国主义,我们也不能不吃饭只吃屎吧!
改革与文革之间的关系,也是很有意思的。七十年代,可不是什么都不是,不能说大家都白活了,甚或耻于谈论七十年代。
八十年代开花,九十年代结果,其实,这一切,都酝酿于七十年代。
八十年代,人人皆为启蒙派。每当看到这句话,笔者都莞尔一笑。最近找到一位学弟,人大党史系八六级的袁跃,很是快慰。袁跃老弟,可是八十年代的校园明星,没赶上竞选人大代表,这没有办法。但是,一位本科生,在学校里面开讲座,现在是不是也觉得新鲜?当时有点破天荒,盛况空前。在回答一位学友的提问时,机智的袁跃,把问题传给了我,顺手一指:这位老兄是‘启蒙专家’,你的问题,可以让他解释。
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我这样的愤青,都可以成为启蒙专家,可以窥见,八十年代,启蒙派何其多。正好印证李零的那句话。
按理说,八十年代,启蒙派多如过江之鲫,明白人应该多一些,其实,不然。
李零心中,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改革与文革之间,存在着内在的逻辑联系。现在,谁要说毛润之是“改革”的设计师,大家都觉得很唐突:总设计师不是邓大人吗?
早在上山下乡的岁月,七十年代,李零就已经投入孙子兵法的研究,具有兵家思维,看问题,讲究战略态势,有大局观。毛润之,怕美苏两大国联手对付中国,一手导演珍宝岛之战。这样,中美两国越走越近,中国这才开始“解围”。这都是很多人亲身经历。但,总有不少人,喜欢进行选择性遗忘,进行选择性记忆。
别看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但,并没有反省文革思维,甚或,延续这种文革思维,进行改革。
别急,左右两派,坐下来,一块聊一聊。
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
(三)革命
“人民英雄纪念碑还巍然耸立在天安门广场。一百年来,所有为中国革命捐躯的烈士(从秋瑾到江姐)永垂不朽!”——李零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二十世纪的中国是战争与革命的世纪。血流成河,泪流成河。自从李泽厚先生提出“告别革命”,知识界开始反思“革命”。“革命”倒了不少人的“胃口”,开始吃“后悔药”,这样,一来二去,反思“革命”,就变成了“反革命”。
有一种说法:既然清朝在进行预备立宪,何必出现辛亥革命?既然有北洋政府,何必还弄一个国民党政府?既然国民党政府开始搞宪政,何必出现中华人民共和国?这种说法,在李零看来,“后悔药”已经吃到清朝,真是匪夷所思。
“现在诋毁革命,流行说法是,少数狂热分子煽动无知群众,仇富、反智,杀人放火,破坏文化,死人无数。这类说法,历代统治者差不多都这么讲,不用当什么理论看。革命会死人,就像战争会死人一样,值得大惊小怪吗?”(《大道理管小道理》,《鸟儿歌唱》,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2月1版,第139页)
“现在不同,大家革了100年的命,革命革伤了,革命革怕了,有人说,革命就是不民主,不自由,不合法,反人权,等于专制,这不是满拧?”(《环球同此凉热》,《鸟儿歌唱》,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2月1版,第224页)
李零本人非常害怕“革命”,但也非常能够理解“革命”。作为“兵家”的李零,对古今中外的各种“革命”,特别是对中国“革命”,抱有同情的理解和温情的敬意,这是李零的特立独行之处。有人,挪揄李零属于“革命”的保守主义。
笔者大学毕业之后,讲述《中国革命史》有年。依然,不能理解李零的态度。2014年,反复阅读《何枝可依》和《鸟儿歌唱》,梳理李零的心路历程和文化立场,经过一年的思索,似有所悟。
李零,原籍山西武乡北梁侯村,1948年6月12日出生于前往北平的行军途中——邢台。李零的尊人——李逸三老先生,属于革命老干部。那个时代的“少年先锋”,先加入国民党,再加入共产党,打了一辈子仗,1949年入城后,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党委常委,组织部长,统战部长。老先生好打抱不平,不余遗力,为右派摘帽而奔走。
*
李逸三老先生
李逸三先生这种类型,属于“老派”革命家。李零有这样的家世,“革命家庭”,这为李零理解“革命”,自然奠定了一个基础。但,李零理性的地方,并不在于革命家庭出身,而是超越了这种出身。李零认为,革命的出现,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这好比古代的“民变”,既然我们能理解古代的“民变”,为什么就不能理解“革命”呢?革命是社会矛盾的释放过程。
李零的父亲,是位老革命,但,整天忙于革命工作,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讲述自己的革命传奇;李零小时候,属于“母党”。革命者的下场往往很惨。李零小时候,曾住在中国人民大学。尚钺、邹鲁风、葛佩琦三位老革命的经历,令人唏嘘。尚钺老先生是金日成的老师,两度被捕,备受酷刑,第一位妻子在鄂豫皖被杀害,第二任妻子,文革中自杀,老先生主张魏晋封建论,被郭沫若和范文澜两派所压制,一辈子没受到公正待遇;邹鲁风,一二九运动核心人物,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就在李零他们家前面那个楼服安眠药自杀;葛佩琦,共产党的卧底,1957年,成为大右派,晚年瞎着眼睛跑,跑了三年,总算是平反了。这都是李零亲眼所见的人物。
1966年冬,李零跑到大别山,立志办学。遇到一位解甲归田的老红军讲鄂豫皖苏区的肃反,李零平生,第一次听说,那么多的革命者都是死在革命的刀下。毛泽东所说的“五不怕”,就是讲,如何面对被自己人杀,被自己人整。
在李零眼中,“革命者是殉道者,下场往往很惨。你要投身革命,就要准备杀头,不光被敌人杀,而且可能被自己人杀。”首先理解了这些革命者,怕是才能理解中国革命。
“民主、自由、法制、人权,全是进口好词,没错。咱们引入这些好词干什么?全是为了宣传革命。它们是和革命二字,一起从国外进口。”(《环球同此凉热》,《鸟儿歌唱》,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2月1版,第224页)
革命是个社会矛盾的释放过程,释放出来的毒素,当然有专制。
“现在,众口铄金,大家都说,法国革命坏,俄国革命更坏;英国革命好,美国革命更好,历史的好坏是这么分。但没有法国革命,没有俄国革命,只有英国革命,只有美国革命,世界历史怎么讲?那就没有现在的欧洲,也没有现在的美国。自由、平等、博爱是哪个革命的口号?美国的自由女神是谁的礼物?”(《大道理管小道理》,《鸟儿歌唱》,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2月1版,第139页)
看到革命正在被遗忘,被遮蔽,李零重读奥威尔,意在为革命说几句话,几句公道话。
李零这些年,一直在走路,访求三山五岳,沿着秦皇汉武的足迹,沿着孔夫子的足迹,这些,都在为李零写作《我们的中国》提供素材。可是,谁能想得到,这样一位三古界(考古、古文字、古文献)的学人,不仅寻访博物馆、看文物,竟然追寻父辈的足迹,奔走于各地的革命纪念馆。对于李零来说,历史就在脚下。李零这种举动,一则证明李零具有打通古今中外的情怀,另一方面,证明李零对中国革命的温情和敬意。
“回首20世纪,前后两半,对比很强烈:上一半,世界只发生过两件大事,两次大战逼出两次革命:俄国革命和中国革命,左翼风靡世界;下一半,是冷战改变世界,世界告别革命,右翼卷土重来。”(《读〈动物农场〉(三)》,《鸟儿歌唱》,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2月1版,第71页)
20世纪是战争与革命的世纪。尽管李零生于1948年,属于“红旗下的蛋”,既没有赶上战争,也没赶上革命,但是,战争与革命对他的影响,是深入骨髓的。在李零看来,自己所经历的“冷战”,丝毫不亚于“热战”。
2000年,新世纪来临的时候,李零之所以有着莫名的悲哀,是因为,他已经把自己的心,放在了二十世纪。李零属于二十世纪之子。
“有人说,革命不合法。我很奇怪,革命还有什么合法?”记得列宁曾经说过,我们已经诞生了苏维埃,难道还要到资产阶级那里报到?再者说了,人家资产阶级,怎么会给无产阶级“上户口”呢?无产阶级革命属于“黑户”,再正常不过。想当年,资产阶级革命,也没法在封建阶级那里“报到”呀!李零弄不懂的是,连谭嗣同都懂得的道理,当代中国的知识精英,何以不明白?
李零引用阿伦特的话“迄今为止,战争与革命决定了二十世纪的面貌。”李零认为阿伦特这句话,深刻说明了革命与战争的不解之缘。李零在阿伦特的基础上,更上层楼,进一步指出:战争引发革命。对此,李零的老友——高王凌先生,不以为然,连发两篇博客,与李零切磋。
记得2013年12月21日,笔者前往北京,在辽宁饭店,拜见高王凌先生,席间,就李零的文化立场和政治倾向,向高先生请益。高王凌先生,这位李零的“铁哥们”也觉得诧异,李零居然说不是一伙的,那么,李零到底是哪伙的?含蓄的高先生,只是说,李零是搞“子学”出身。确实,李零的专长,是“孙子”,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很符合李零的逻辑。至于李零是否要出山,当“左派”的执牛耳者,这也说不好。
“中国历史,专制主义很发达,梦被西方打破,乃有革命。辛亥革命,推翻清朝,走向共和,是反专制;北伐战争,打倒军阀,统一南北,是反专制;抗战胜利,共产党用武力赶走国民党,是反专制;现在提倡民主化,也是反专制。一切都顺理成章。虽然,反和被反,经常具有对称性,我们的反专制,老是用一种专制反对另一种专制,仿佛交叉感染。这是由残酷的环境所决定。”(《读〈动物农场〉(三)》,《鸟儿歌唱》,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2月1版,第73页)
李零先生的这番话,很给力,确实醐醍灌顶,对醒酒有莫大的好处。民主党派,当时为什么跟着共产党走,不跟国民党走?那还用问?老辈民主人士心如明镜,他们和共产党,都是高举反专制的大旗。李零很通达,运用何种手段反专制,多数情形,属于以暴易暴。“反专制”成功之后,是否即刻转向“非专制”。历史给我们的答案,差不多是否定的。这让一些人很不爽。甚或怀疑,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历史不卖后悔药,但,想吃后悔药的人,似乎不少。
李零熟读兵书,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胸中有万千沟壑。英国革命有克伦威尔,法国革命有罗伯斯庇尔,俄国革命有斯大林,中国革命有毛泽东。革命要推翻旧制度,李零眼中的“革命”,在古代属于“民变”,难以想象,这种“民变”,只有“乌合之众”,而没有“卡里斯马”,也就是说,要是没有个人魅力型的权威,仅仅有“乌合之众”是不够的;当然,哪一场“民变”或者“革命”,都需要广阔的社会动员,“乌合之众”是绝对不可少的,“乌合之众”换成现在的话说,就是“群众”。
李零很有些冷幽默。你不能说革命,只许“君子”参加,不许“小人”参加。“小人”参加进来,加重了革命中的血腥。在李零看来,革命是战争的解毒剂,革命和战争,都沾血带污。
如何看待革命后的专制?这是一个令人纠结的问题。既然革命的大旗是“反专制”,那为什么革命之后,还会出现“专制”呢?笔者以为,到目前为止,李零的解释,最通达,能够说服我。
“专制主义,即使在革命成功后,也有很多变种,包括革命的专制主义。”李零认为,对于革命之后的“专制”,马克思和孙中山,可谓殊途同归。“革命也会造成专制,这有什么奇怪?”李零被视为革命的保守主义者,由来有自。
毋庸讳言,“西方”这匹资本主义的老马,在法治、自由、民主方面,有可圈可点之处。这得益于资本主义的“先发优势”,有着时间和空间的回旋余地。
但,中国学界,面对“西方”的法治、自由和民主,抬不起头来,丧失文化自信是一个方面;更可怕的是,刻舟求剑,削足适履。
资产阶级革命,推翻旧制度的大革命,照样可以出现专制。这些陈年旧账,对不起,已经很少有人记得了。人家“西方”,记不得了,也就算了。问题是,我们抬头见喜,看到“西方”的民主和自由,过屠门而大嚼;低头跳灾,老看着眼前的中国的不民主。两相对照,大异其趣。老惦记着这个事情:怎么无产阶级革命之后,竟然是此番景况!
阿伦特说,革命不是造反叛乱,以暴易暴,而是新秩序的重建。推翻旧制度后,千头万绪,一空依傍。这种历史的节点,让自由成为衡量革命的唯一标准,怕是有点难。这时候,亟需的是社会秩序的重建。如果不能建立稳健的社会秩序,最后,弄到法国大革命那样,革命不如不革命,不革命才是真革命。这又是何苦来哉!
“谁都无法否认,正是因为反专制,不能没有集权,特别是过渡时期。”李零这番话,证诸古今中外革命史,诚哉斯言!
“革命,求自由而得专制,是很多人害怕革命、远离革命的原因。但真正的革命和战争类似。没有高度集权(哪怕是由议会授权),就没有战争。没有高度集权,也没有革命。”(《读〈动物农场〉(三)》,《鸟儿歌唱》,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2月1版,第76页)
李零自问自答:“权力集中就一定不好吗?答案似乎很肯定。其实,资本主义国家的战时体制,福利国家的计划体制,社会主义国家的镇压敌对势力,不发达国家的民族主义和权威主义,大部分都与战争和革命有关。它们各自有各自的理由。我们不能脱离当时的环境,把所有的集权都搅成一锅粥,统称为极权主义,特别是等同于法西斯主义。”(《读〈动物农场〉(三)》,《鸟儿歌唱》,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2月1版,第76页)
李零把心留在了二十世纪,对冷战时期的中国境遇,有着格外的体恤,让人不大好理解。李零其实在说,冷战的环境下,中国很长时期,不能解围,中国既有战时体制(毛泽东晚年感慨,第三次世界大战何时打呀,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也有社会主义的计划体制,革命过后镇压反革命,中国属于亚非拉不发达国家的一员,又有着民族主义和权威主义,各种权重。
中国可谓在劫难逃,凭借自身很难改变被包围的困境。“我们要知道,即使冷战也是战。军事包围,经济封锁,思想渗透,弱势被强势包围,没有安全感。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一句话,大道理管着小道理。”中国政府的强势和集权,和美国的围困,可以说互为表里。影子来源于光。
李零说过一句话,怕是没有人当真:有朝一日,美国要是被围困,景况一点不比朝鲜好。
作为读书人的李零,有表达自己文化立场和政治思考的权利,只是尝试着理解革命之后的这种现象,李零并没有说,要站在哪个队伍里面。这就已经让不少人,大呼“大逆不道”了。至于李零曾说“革命的专制主义也要反”,很轻易就让大家忽略了。
2014年10月18日,笔者在承锡讲坛,开坛第一讲,给朋友们分享了阅读李零的体会。过后,到一位诗人家里小坐。诗人顺便问起,我在读什么书,我回答李零的《鸟儿歌唱》,诗人十分不解,喃喃自语:主张专制,这样的书,何必要看呢?李零给人这样的印象,又有什么办法。
李零,千言万语,一言以蔽之:中国革命的案不能翻。
(四)格局
毛泽东指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邓小平也曾指出:东西方的问题是和平的问题。两位胸中有大格局。
世界是个大格局。
不错,李零是位“文人”,但,不要忘记,李零看家本领,就是兵学,能和军事科学院的说到一块。李零,可以说,处处与一般的“学者”不同,李零在七十年代,上山下乡的时候,就痴迷孙子兵法。
“西方”和“东方”,相克相生,相辅相成。不错,“西方”是相对于“东方”,“东方”是相对于“西方”。笔者给学友讲《西方文明简史》,首当其冲,就是何谓“西方”?何谓“东方”?
“西方”和“东方”,原本的地理方位,很久以来,已经具有了“价值判断”。贫穷和落后地区,差不多都属于“东方”。比如,经常挂在嘴边的“亚非拉”,就是如此。这里的亚洲,可不包括以色列和日本。非洲,一直处于“西方”的位置,但是,好像给“西方”人丢脸了,被开除出“西方”。“拉丁美洲”和“北美”,都处于“西方”,但是,整个美洲,只有加拿大和美国“出息像样”。中南美洲,给人家北美——加拿大和美国,垫背了。所以,合并同类项——“亚非拉”这一概念,应运而生。地理方位居然都嫌贫爱富!
现在的“西方”,把“非洲”和“拉丁美洲”,两个“大包袱”扔给“东方”,倒也整齐,典型的嫌贫爱富。“西方”已经成为先进国家的代称。落后、贫穷的亚非拉,一定要见贤思齐,比学赶帮超,为争取早日成为“西方”国家而努力奋斗。
但是,问题又来了:“西方”哪能容纳这么多国家?个别国家,天时地利人和,恰巧成为“西方”国家,也不是不可能,日本不就已经成为“西方”国家了嘛!但,中国,伊朗,这样体量的国家,“东方”阵营的带头大哥,改旗易帜,甚或缴枪,“西方”认可他们吗?
兵家李零,就从大历史的角度,看到了“西方”与“东方”之间的博弈,必然是漫长的。
“西方”和“东方”的对立,“欧洲”和“亚洲”的对立,对欧洲历史学家来说,是一种古典对立,太天经地义,太理所当然。其实,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偏见,既含种族、宗教的偏见,也含历史、文化的偏见。你不懂这种偏见,就读不懂西洋史。(《读〈西洋世界军事史〉》(上),《何枝可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11月1版,第263-2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