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起飞，大连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大连海事大学人文学院讲师；
刘鸿鹳，大连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多元主义政治理论是西方传统代议制理论的变体；它视民主为众多不同的利益集团在相互竞争中产生政治决策的过程。该理论内生自美国社会；同时，它也是美国的政治系统运行的哲学基础。并外化为美国特色的“利益集团政治”模式。因此，多元主义政治哲学隐含着美国社会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其理论的局限性也反映了美国政治平等的民主理念与其经济的“非民主”、“非平等”之间的悖论。
多元主义(Pluralism)是西方传统代议制和共和制的变体；它视利益集团为连接公民与政策制定者的重要纽带。该思想在西方社会颇具影响力，其中，尤以美国为甚。在全球化的今天，植根于西方社会的多元主义被某些国外势力或国内力量附以各式包装，以推行资产阶级的自由化思潮。因此，必须明晰多元主义政治哲学的理论内涵与现实局限，并揭示其服务于资产阶级统治的本质。
多元主义认为人们会因经济利益、种(民)族、宗教信仰等差异形成不同的群体或集团；当实现一定组织规模的群体和集团开始花费金钱和精力影响政府的政策制定时，它们就成为了利益集团(interest group)。多元主义视民主为众多不同的利益集团在相互竞争中产生政治决策的过程，因此，它并不关注公民个体的政治参与，而是强调发挥利益集团的政治影响力。该理论依靠“利益集团机制”与“分权制衡机制”实现自身的政治构想：前者指的是以财产私有制和自由市场秩序推动社会利益以及代表这些利益的集团和阶层尽可能地分化、多元化，再以这种多元化带来的各种对立势力间的相互制约来实现社会整体的均势与稳定；后者指的是政府以代议制和分权制衡的政治体制为各利益集团提供利益诉求和影响政府决策的渠道．并以这种组织化、制度化的政治参与方式凝聚各派力量、整合各种利益．从而实现国家政权的稳固。可见，利益集团是多元主义的核心概念。同时。多元主义并不以实现社会利益的多元化和政权结构的多元化为目标，其最终诉求是以这两种多元化为手段实现整个社会系统和政治体系的均势、稳定和统一。
1．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多元主义政治哲学产生的根本原因。多元主义政治思想深受西方古典经济学“经济人”假设的影响．它认为人是理性且自利的，而均衡的经济形势可以在自由市场竞争中自发形成。因此，多元主义视财产私有制和自由市场秩序为社会正义和政治自由的根本保证。在美国社会，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既分化了利益主体，又强化了利益集团在市场交换和政治参与中的作用。因此，正如达尔所指出的：“多元民主只有在那些市场本主义经济占统治地位的国家中才能持久生存”。
2．分权制衡的政治体制和对结社权、申诉权的宪法保护是多元主义政治哲学的制度基础。美国政权结构的多元化得益于其“宪法之父”麦迪逊(James Madison)所构建的宪政体系。以“联邦主义”与“三权分立”为基本原则的宪政体制形成的“非纲领性的政党，分散的行政科层领域，以及分权的全国政府体系”最大程度地实现了美国政权结构的分散化。而《权利法案》对结社、言论自由等个人权利的宪法保护也为利益集团的形成和向政府施压提供了制度支持。
3．自由主义的一元价值观是多元主义政治哲学产生的社会意识条件。自由主义的价值理念在美国社会具有绝对性的支配作用。这种被麦克弗森称为“占有性个人主义”(possessive individualism)的理论视个人为自身的唯一所有者，并认为个人的自由只有在市场关系中才能获得。而与之对应的“占有性市场社会”(possessive market society)则不承认对劳动(及其报酬)和其他社会事务的权威性分配，它认为个人的价值由市场支配，而所有个体在原则上均有权寻求最大化的私利并按自我意志支配自己的劳动和财产。
麦迪逊是美国多元主义政治理论的先驱。在其著作中。利益集团被称为“faction”。他认为利益集团根源于“经济人”的本性，所以，虽然它会带来恶，但在自由的社会中却无法消除。因此，他寄社会稳定的希望于无限分化的各利益集团之间的相互制约与平衡，以及各利益集团通过分化的政权结构进行的政治参与与意志表达所实现的政治均势。在18世纪末．既有的政治模式很难适应美国的广阔疆域及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引发的利益多元化和价值取向多样化，而麦迪逊创造性地以代议制、联邦主义、分权制衡、利益集团等政治主张解决了在广阔疆域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实现公民自治的可能。其多元主义思想所构建的美国宪政体系不仅提供了“美国政治制度的基本合理性”，模铸了美国的多元政治模式，也影响了美国民主理论的发展。正如民主理论家麦克弗森所指出的：“达尔的多元民主理论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麦迪逊多元主义思想的基础之上的”。
现代多元主义政治理论深受团体人格理论和哲学多元主义的影响。亚瑟·本特利(Arthur Bent1ey)是美国20世纪首位以集团概念阐释美国政治制度的学者。他睨确指出：“国家立法、行政和司法部门是集团作用于政府的中介。而政府各职能部门则是调整和协调各种利益的工具”。20世纪50年代，达尔将麦迪逊的多元主义思想与美国社会的民主化进程相结合．提出了较为完整的现代多元主义民主理论。他认为传统民主理论所宣称的多数人统治只是一种理想。而只有“多重少数人统治”的现实民主模式才是真正的民主；在这里，“少数人”泛指存在于职业政治家与公民个人之间的各种社会团体。他认为民主就是一种权力为众多社会团体分享的“多头政体”(Polyarchy)，即由多重集团共同参与政府决策的进程。可见，达尔将利益集团的自治与相互间的竞争，以及它们对政治决策的影响力视为其多元民主模式的核心要素。
20世纪70年代，美国社会出现的经济危机、政治丑闻及各种社会问题使多元主义理论陷入困境。达尔也开始意识到：“市场资本主义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不平等。它将通过对政治资源的不平等分配而限制多元民主的民主潜力”。对此．他主张以经济民主和更直接的公民政治参与来解决这一问题．并提出了诸如公司应当转变成为一种社会合作型的“公私混合经济体”的建议。这种观点的提出使达尔成为多元主义向新多元主义发展的重要人物。但是，在本质上，新多元主义并未改变多元主义的基本内涵，它依旧在自由主义理念和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内寻求政治不平等问题的解决，其局限性不言而喻。
在美国，多元主义不仅是一种政治理论．也是整个政治系统运行的政治哲学基础。麦迪逊以宪法形式将利益集团和以利益集团为主的政治参与形式制度化、合法化，并因此培育了颇具美国特色的“利益集团政治”模式。在美国的政治生活中．利益集团与联邦政府间呈现既相互依存又相互制约的复杂关系。
(一) 利 益 集 团 与 联 邦 政 府 间 的 相 互 依 存
宪法对美国参众两院议员和总统选举程序的设定为利益集团选择自己的政治代理人和政客们寻求经济后盾提供了前提。金钱是利益集团与政客结盟的一个重要原因。正如前众议院议长奥尼尔所说的，“任何竞选都少不了四要素：候选人、候选人提出的参选议题、竞选组织和竞选经费。而没有最后一个，其它三个要素也没必要了”。联邦选举法允许美国公民直接进行政治捐助。但数额十分有限；而更大数额的选举资助来自于企业或工会等组成的政治行动委员会(PAC)。2008年，奥巴马竟然在金融危机的背景下筹资约6．4亿。各大律师事务所、证券等投资行业是其最大的金源。如何回报政治捐助者。这是当选官员执政期间必须考量的重大问题。为捐助者打压其竞争对手、制定有利于捐助者的政策是其惯用的回报方式。仅在总统换届交接的2、3个月中。至少有数百名行政高官要被重新认命。而很多政治捐助大户必会借机成为新政府的组成人员，这种“富而优则仕”的现象在美国极为普遍。
政策制定中的利益结盟是选举中的利益联盟的延续；毕竟，当选者要对选举资助人提供持续的政治，而联邦立法部门、行政部分的各种日常事务都要和利益集团打交道。因此。有人将联邦政府的政治决策形容为“权力的三合一”，即得势的利益集团、对抗的利益集团以及拥有一定行动自主权的政府官员。而在任官员有能力利用既得政治资源积累自己的再任资本，考虑政治回报率的各利益集团也愿意继续推选这些当政者。因此，除有任期限制的职位外，美国的政府官员的再任率相当高。1970年以来。95％以上的在任者再次竞选获得成功，2000年，这个比例达到98％。而掌握国家经济命脉的企业、金融财团则有实力源源不断地向政坛输送自己的“代理人”。它们才是美国政治的最大收益者。可见。美国的民主不过是用金钱特权取代了封建世袭制中的血统特权。
利益集团政治具有“个人主义”和“权利本位”的精神，也内含着自由主义思想对政府和政客的不信任。但与政客的利益结盟和对政府决策层的依赖又使利益集团对联邦政府的监督异化为维护自身利益的工具，或是成为政党斗争和联邦政府内部势力(参、众两院、行政和司法部门)相互牵制的工具。对利益集团来说，一方面，它要密切关注自己所支持或“输送”的官员的日常工作是否符合自身利益；另一方面，美国的“两党制”和“三权分立”制度又迫使其要想获得政治上的主动，必须打压竞争对手扶持的政客。因此。他们往往希望从竞争对手的利益同盟者或异己官员的不良行为中获得自己的政治筹码。可见。利益集团对联邦政府行为的监督虽然在客观上督促了在任官员要行事谨慎、注重公众形象，但这种监督实际上只是利益集团维护自身利益的工具。
另一方面，政府也有自身的特殊利益．即追求政权的稳固、民众支持的最大化和社会物质财富的最大化，因此。它们也不会放纵利益集团的任何行为。事实上。利益集团的危害一直备受美国联邦政府的关注。里根总统曾在其告别演说中提出应警惕“特殊利益集团”的力量；艾森橐威尔总统则明确指出要反对“军事一工业联合体”。而联邦政府对利益集团的监管方式的完善与自由主义理论对政府职责理解的深化密切相关，也与联邦政府解决经济垄断问题和内部的腐败问题密切相关。因此，联邦政府能够以直接制定规范性法律的方式约束利益集团的政治行为，也可以通过对公务人员、公共媒体和垄断行为的监管来问接约束利益集团。但是，总体来说，联邦政府对利益集团的监管活动存在严重的滞后性．而各种政治力量的相互斗争又常使监管活动出现曲折反复。至今，美国的强势利益集团依旧可以通过“软钱”、观点宣传和独立开支等方式获得影响联邦选举和政策制定的强大影响力。竞选费用和决策成本的不断增加，也使联邦政府的运作越发依赖各种富有的捐助人和强势的利益集团。
多元主义政治理论希望通过分化的社会利益和分化的政权结构实现社会的均势与政治的稳定，因此，它笃信财产私有制、自由市场规则和分权制衡的政治体制。但是。政治多元论者并未预料到正是其经济主张所释放的资本力量破坏了他们的利益均势和政治正义的构想。两百多年来，美国的社会生产力水平的不断提高和社会财富的不断积聚并未带来社会利益分配的均衡化。占有生产资料的少数人始终掌控着社会生产的主动权和生产力发展所带来的财富。今天的美国社会实际上构建在一个固定的大政治经济集团之上．而这个集团囊括了这个国家大部分的富商巨贾和政治精英；富人和权贵“以更多的金钱投资于政治活动，巩固和拓展这种优势，然后，他们继续收获利益”。与此同时，在美国社会“每个人从工作和收入中所得的福祉取决于私人公司的投资决策和效益”。这又会带来隐性却必然的人身依附关系。也使政府必须依靠这些私人企业所创造的财富维系社会的正常运转。如此一来。拥有经济权力的利益集团必然拥有成比例的政治影响力，即资本化的经济必然带来资本化的政治。尽管也有公共利益集团能够影响联邦政府的某一决策，但这无法动摇政治资本化的总趋势。可见，多元主义民主的本质是维系美国资产阶级内部的利益分化、协调与共享，而美国的民主实为“资”主。这种趋势的愈演愈烈也是美国社会蕴含着深刻的危机。如2007年开始的次贷危机并不是简单的资本主义经济周期性危机的爆发，而是社会失序的集中体现。这样，我们也不难理解为何奥巴马政府为弥补经济危机对社会的破坏力而采取的一些诸如增加就业、提高社会福利等措施会举步维艰。
总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生俱来的内在矛盾，即生产的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的资本主义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是多元主义政治理论存在内在缺陷的根源。无论在理论逻辑还是现实政治中，多元主义所主张的以财产私有制和自由市场秩序自发形成社会利益的平衡与均势的构想根本无法实现，而经济资本化所带来的政治资本化又必然打破多元主义所构想的政权平衡与政治正义。因此，多元主义政治哲学的内在矛盾也反映了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与其政治民主理念间的悖论，即在美国这样的资本主义国家“尽管贯彻了政治平等的民主理念，却在经济上加剧了贫富的不均等状态，从而在根本上销蚀了政治的民主性。”
文章来源：《学术论坛》2012年第8期 (总第25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