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权制的宗教基础使其作为最高贵的制度呈现在我们面前,该制度与生活的最高方面联系在一起,并让我们对那一原初时代的尊严有了深刻的认识。
后来的希腊古典文化(Hellenism),表面光辉灿烂,但在观念的深度与高尚性方面却不及母权制文化。
对这一远古时代的观点与当代理论以及以这些理论为基础形成的现代历史观之间存在着的巨大鸿沟,我再清楚不过了。将宗教看作影响民族生活的重要因素,在塑造人类整体存在的多种创造力中把宗教列为首要的创造力,认为古人在最拿捏不定的时候便转向宗教寻求启示,这些对今日的历史学家们来说,意味着对神权的过度狂热,是狭隘、无能的表现,是让人类重新堕落到“黑暗时代”(Dark 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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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可悲行为。
所有这些指责,我都有所耳闻,但在探究远古时代时,我还是愿意忠于旧的保守精神。宁可尚古,不愿追新;宁可追寻真相,也不愿人云亦云。支撑一切文明的强大的杠杆只有一个,这就是宗教。人类历史上的每一次兴衰都来自这一至为重要的领域所产生的变化。没有宗教,我们就无法理解古代生活的任何方面,人类最早时期的生活尤其成为难解之谜。处在这一阶段的人类,完全受宗教信仰支配,将每一种存在形式和每一个历史传统都与基本宗教观念联系起来,从宗教的角度看待每一事件,并将每一事件看作神的旨意。
如果说尤其母权制社会(matriarchate)必须带有这一宗教印记的话,那么究其原因,就在于女人的天性,在于那一深深的神圣存在感,当它再与爱的情感相结合,便给女人尤其母亲平添了一种宗教虔诚,这种宗教虔诚在最荒蛮的时代发挥了非常积极的作用。
考虑到女人在体力上不如男人,但地位却比男人高,这让我们尤为惊讶。根据自然法(law of nature),强者为王。但在远古时代,自然法却将权杖从更强壮的男人手中拿走,给了比男人体弱的女人。为什么会这样呢?一定是人性的其他方面发挥了作用,一定是多个更深层的力量造就了女人在这一时期的影响力。
我们基本不需要古代社会亲历者的帮助就能认识到,这一女性对男性的胜利与什么力量关系最大。
这一时期,女性通过对超自然力量和神的力量,以及对非理性和奇迹的偏爱,无时无刻地对男性及所属民族的教育和文化发挥着巨大的影响力。
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曾就女性拥有“虔诚”(εὐσέβεια)的特殊禀赋和天生的宗教性的话题向克罗顿(Croton)的女人们宣讲;继柏拉图(Plato)之后,斯特拉波(Strabo)也指出,自远古时代开始,也都是女性在传播所有“对神的畏惧”(δεισιδαιμονία)和一切信仰以及迷信观念。所有时代、所有民族的历史事实都证实了这一点。女性往往是第一个领悟神示的人;女性在大多数宗教的传播上都发挥了最积极的作用,她们有时不惜斥诸武力,还常常利用自己的美貌。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预言最早由女性开始;相比男性,女性作为宗教的守护者更执着,她有“更坚定的信念”;尽管女性在体力上弱于男性,但她获得的地位有时远远高于男性;她更保守,尤其在宗教事务和遵守宗教仪式方面最为保守。无论身在何处,她总是极力发挥、扩大她的宗教影响力。她让人们皈依宗教的热情来自她的弱势感,这种弱势感让她对征服强者满怀自豪。被赋予了上述种种力量的女性,虽然是体弱的一方,却敢于直面强者并赢得胜利。面对男性更优越的身体力量,她凭借自身被宗教圣化的巨大影响力与之对抗;她用和平对抗暴力,用怀柔制衡敌意,用爱回报恨;而且,她引导人类克服最早期荒蛮混乱的生存方式,将他们带入更温和、更友好的文化,而她作为更高原则的化身、作为神的诫命的体现,身居中心位置进行统治。女性拥有的神奇力量即在于此。她可以抚平狂怒,可以使交战的双方休战媾和;她能成为神圣的先知和法官;而最重要的,则是她所拥有的神力让她的意志成为至高无上的法律。费阿克斯人(Phaeacians)对他们的女王阿瑞忒(Arete)如神一般的崇拜,将她的话奉若神旨。对此,欧斯塔修斯这样一个非常早期的学者居然认为不过是完全虚构的神话故事中富有诗意的渲染罢了。但费阿克斯人对女王的崇拜并非孤立的现象,而是对一个完全以宗教为基础,并且可以赋予一个民族福佑与美的母权制的完美表达。
我们可以列举大量的例子证明母权制与女人的宗教性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洛克里斯人中只有少女才可以启动向神“供奉祭祀碗”(φιαληφορία)的仪式。波里比阿(Polybius)在证明母权曾在这些埃佩泽菲利亚人中盛行时援引该习俗,承认该习俗与母权制的基本观念有关。而且,洛克里斯人还用少女做祭祀的牺牲为埃阿斯(Aja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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亵渎神灵的行为赎罪。这个例子也证实了母权制与女性宗教性之间的关系,并且为我们指出了女性作为祭祀的牺牲更能取悦神灵的这一广为流传的观念基础何在。而且,这样的思路将我们带入了母权制观念最深层的基础和含义。
人间母亲形象的原型最早可追溯到德墨忒尔女神。
母亲是德墨忒尔这一原初地母神在人世间的化身,成为她的女祭司和主祭司,代表她在人间管理她的神秘力量。所有这些都属于同一类现象,是同一文化阶段在多方面的体现。母亲身份在宗教上的支配地位带来了女性在俗世的支配地位;而德墨忒尔和她女儿科瑞(Kore)之间唯一的纽带关系又使俗世的母亲和女儿之间也具有同样唯一的继承关系;最后一点,神秘主义(mystery)与阴间女神崇拜之间的内在联系也使母亲能够司祭司之职,并在祭司的位置上达到了最高程度的宗教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