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 蔽
by
周啸人
盲选组A2
限定词：月亮永远被看见
隔着半条巷子，张安全远远地就看见了北平涮羊肉的招牌，在一片氤氲的热气里散发着暖光。他抱着公文包，冒着雨一路小跑，钻到了屋檐底下。
“您好，欢迎光临，节日快乐，请问您几位用餐？”
张安全用衣角擦掉镜片上的雨水，再戴上，看见了重启的进度条。等了十几秒，虚拟服务员的形象终于清晰了起来：“先生，请问是几位用餐呢？”
“呃，我……”
“老张！这边儿！”店里有人朝他招手。张安全局促地向虚拟服务员赔了个笑，跟着它进了店，一股浓郁的肉香味迎面扑来。暖气吹在湿透的衣服上，他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呼叫我，祝您用餐愉快。”张安全一坐下，虚拟服务员就熄灭了。他再次摘下眼镜，擦去上面的雾气，镜片又重启了一次。
“你那眼镜都戴了多少年了，该换了。”史明从锅里捞起几片羊肉，放进张安全的碗里，“喏，麻酱、韭菜花、腐乳，另外还给你添了半勺生抽和糖，是这口儿吧？”
张安全扒了两口肉，胃里顿时暖起来了：“我用不惯那些新款的，拿手指头直接往眼睛里戳，太吓人了。这副虽然反应慢了点，但挺好，也没绑定那么多广告。”
“没广告？不能吧，你多久没更新系统了？”
张安全推了推镜框：“买回来就没更过。”
“我去，那得有快十年了吧。”史明有点吃惊，“它现在的屏蔽等级是多少？”
张安全伸出四根手指，史明瞪大眼睛：“才四级？那能屏蔽得完吗？这要是万一哪天漏了……”
“哎呀你就放心吧，你看我用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吗？”张安全呵呵笑，往史明碗里添肉，“我可不想跟你们一样，看个盘子都是马赛克。前两天我还在抖音上刷到，有个司机开车，眼镜把对面车开的大灯给识别错了，差点出人命。他戴的还是最新款的，Sight14 Pro，顶配要两万多呢。”
“假的，那条新闻已经被辟谣了。所以我老说短视频害人呢。”史明往锅里下了盘羊肉，看着粉红色的肉片在汤里浮浮沉沉，“老张，户口那事儿，可能得缓缓了。”
张安全的筷子停了一下，笑容凝固了：“咋了？你上次不是说都安排好了吗？”
“本来是都安排好了，技术部的老周帮我绕开了警盾，只要再把小张的齿形录入就行了，结果局里最近突然严查起来……”史明一个劲往张安全的碗里夹肉，“老哥，再等等，你相信我，我一定帮你把这事儿办妥当。”
张安全吃不下去了。“是不是钱的事儿？”他抓过公文包，拉开给史明看，“你看，这些够不够？不够我再去借点。”
“不是钱的事儿……”
“我把他的乳牙带来了，”张安全取出一根玻璃管，里面泡着一颗獠牙，“按你说的，十年了，我一直存着，都没动过。”
史明急忙把玻璃管按回包里，压低声音：“你疯了？这要是让人看见，咱俩都得进去！”
热气不断从沸腾的汤里腾起，张安全的眼镜上又蒙上了一层白雾：“大史，算我求你了，你帮帮我吧。那孩子到现在都不能回家，只能住在城外的棚区里，连学都没法上。小学的课，我和他妈还勉强能辅导，但要是再拖下去，我真……”
史明喝了口闷酒：“老哥，咱俩多少年的交情，我会不帮你吗？本来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谁知道……唉，真他妈点儿背！”
张安全稍稍平静了些：“到底怎么了？”
史明皱紧眉头，呼出一口酒气：“水井胡同那边，有人狼化了。”
“啊？”张安全呆住了，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犬齿，“狼化？这……这都多少年没人狼化了，怎么突然……”
“而且不止一个，整整一间网吧，全都狼化了，还好那是间黑网吧，锁了门，那帮人当时出不来。”史明盛起羊肉，在调料里来回搅拌，“跟着我的那个实习生，看见那场面直接吐了，请假请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想象着那个画面，张安全感觉背后窜上来一股凉气：“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没听说？”
“这要是让所有人都知道，还得了？案子一报上去，上头立马就发了舆情应对方案，你喜欢刷的那个抖音就是重点监管对象。”史明又喝了口酒，“所以我说，短视频害人呢。”
“那，你们查出来原因没有？”
“怀疑是病毒感染了镜片的识别程序，让所有人都看见了满月。”史明说，“网吧那些虚拟现实的设备，或多或少都带病毒，那家店为了逃避审查，用的还是老式的局域网，一传就是一大片。”
“还有这种病毒啊？”张安全忽然觉得鼻梁上沉重了不少。
“只是个假设，我也只知道这么多了，这案子现在是技术部门在跟。有些尸体被撕裂得太碎，只能通过齿形核对身份，所以最近才会查得那么严。”史明把话锋一转，“你真的该把你那副旧眼镜换了，这几年生产的镜片，内置防火墙都是和市局用的警盾相连的，我们自己人黑进去都费劲。你那种啊早就被淘汰了，指不定哪天会出大问题。”
看着沸腾翻滚的汤汁，张安全的额头渗出汗珠。他环顾四周，确认没有近似满月的东西，把眼镜摘了下来：“再等等，等把户口的事儿办完，我就换。”
史明叹了口气：“老张，除了那小子，你还有嫂子和俩女儿呢，省点不是坏事，但也别太抠了。户口的事，有我记着呢，你别太操心了。”
张安全拉上公文包的拉链，把包紧紧抱在怀里。他端起酒杯，透过它，看见所有东西都被扭曲了：“大史啊，你说咱这一辈子，任劳任怨地工作，结婚，生子，是图个啥？”
史明乐了：“图啥？你想图啥？”
“有时候我就在想，当初为啥非要生这第三个呢？就为了要个儿子？咱也没什么家产要继承啊，还违法。”张安全也笑了，嘴里泛起一股苦味，“现在操心给他上户口，以后还得操心买房。再一晃眼，等我路都走不利索了，还得给他带娃。”
“你要这么说，成啊，等那小子一成年我就带他去绝育，帮你永绝后患。”
“去你大爷的。”张安全把杯里的白酒一饮而尽，感觉身子终于暖了起来。喝了几轮过后，锅里也见底了，张安全喊服务员再上两盘羊肉。
“好的先生，请问是要草原红羔羊肉，还是精品雪花羊肉？”甜美的电子音再度响起，却不见人影。张安全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没戴眼镜。
他把眼镜架上，蓝色的重启进度条缓缓推进，视野从一片马赛克逐渐变清晰。看着面前的史明，张安全觉得有点怪怪的：我喝多了？大史的头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圆？还在……发光？
进度条继续推进，眼前的景象愈发清晰。张安全盯着史明看了一会儿，又看向四周的人，一股源自狼性本能的恶寒猛地冲上头顶，瞬间清醒了。他甩开眼镜，服务员的声音消失了，整个店里没人说话，只剩下几十口铜锅同时发出沸腾的咕嘟声。
透过那两片镜片，张安全看见，所有人的脑袋都变成了皎洁的满月。
“老张……”史明直勾勾地盯着张安全，血丝爬满眼球，他的皮肤一点点开裂，灰色的狼毛涌了出来，“快……跑……”
一声凄厉的狼嗥打破了沉寂，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张安全脑子里一片空白，跌跌撞撞跑出几步，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一回头，看见公文包还在桌子上。
站在狼化的人群之中，张平安无法自制地颤抖起来。这些人戴的都是新式的隐形眼镜，没人能替他们取下来，一旦彻底狼化，就再也变不回来了。
他一咬牙，冲回桌子旁，红着眼抓起公文包：“对不起……大史，对不起……”
史明再也无法维持人性，一爪掀翻铜锅，咆哮着扑向张安全，却又被其他狼人扑倒。趁着它们彼此撕咬，张安全连滚带爬地往外逃，不过短短几步路，却仿佛用尽了他这辈子的力气。
他冲出店，雨已经停了，巷口外有汽车在不断相撞，燃烧的火光倒映在地上，亮得刺眼。
嘭嘭几声，一串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天空传来。张安全惊恐地抬起头，云正好散开，一轮满月挂在正中，那么清晰，那么美，像磁石一样死死吸住了他的目光，令他血脉喷张。他忽然想起来了，今天是中秋节，一家人团圆避月的日子，那几声巨响，是政府在对月亮进行双重屏蔽时，配合虚拟烟花播放的音效。
“啪。”
一声脆响，公文包里的玻璃管被捏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