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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石块上开出浅蓝色的小花 | 叶连娜·罗琴科娃

经典短篇小说选读  · 公众号  · 杂志  · 2018-06-05 07:33

正文


        一开始宁卡就很喜欢托利亚。那会儿他俩在一起念书,他们去邻村上学时要穿过一片树林。年龄大些的孩子像向导一样走在前头,而年龄小一些的则稍微拉开一点距离在后面跟着,但也不准离得太远,以防他们溜之大吉!大孩子们一个个都不时地回头看看,点点后面的人数,还威风凛凛地呵斥几句。在冬天里,清晨犹如夜晚漆黑一片,小孩子们不仅不掉队,反而紧紧地跟着大孩子们,大伙儿挤作一堆,乱成一团,都想凑近火把——稻草绳微微发出的火光。大孩子们照旧吆三喝四,骂骂咧咧的,不过这会儿已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而是在发泄怨气了。他们是在生自己的气:不想上学,面对黑黢黢的树林感到惊恐万分,功课学得很糟糕,要挨过漫长而枯燥乏味的一天,晚上也不轻松——放学回家之后,还要帮助守寡的母亲一起承担男人的重活,一直要干到天黑。不冲那些小孩子发脾气才怪呢!

  托利亚算是大孩子,而宁卡则在小孩子之列。在他面前她特别听话,因为他曾救过她的命——有一年春天他拽住她的衣角把她从湍急的小河里拉上岸来。

  从那以后宁卡就爱上了托利亚,这种爱是未婚少女对一个已婚帅哥的狂热而没有结果的单相思。宁卡在城里很轻松地当上了油漆工兼抹灰工,每年都要回一趟村子来度假,每次回来时便会心怀嫉妒地朝托利亚家那高大的新房子瞟上几眼,——房子就像它的两位主人及其孩子那样显得匀称而结实。

  宁卡的生活并不如意,但她毕竟是城里人,而托利亚的那位瓦尔卡是乡下人。

  后来宁卡就把托利亚给忘了。单位给了她一间位于市中心的房子,她很快就物色到了丈夫——干瘦的、沉默寡言的鞑靼人安瓦尔。她是在一位女友的婚礼上跟他偶然相识的,当时他正在唱着醉歌。几乎没怎么犹豫,宁卡就接连生了两个孩子,以便能尽快拿到套房。可单位并不急于解决她的住房问题,于是安瓦尔便遗弃了他们。对这件事儿宁卡并不感到伤心难过,因为安瓦尔不仅不养家糊口,而且还是个吃软饭的主儿。他有着让人猜不透的心思,有着一颗冰冷的心,简直像外星人似的。

  后来宁卡就不喜欢托利亚了,因为有一年夏天她回来度假时,他把她的第二任丈夫说成是“非俄罗斯的盲流”;次年回来度假时,他又把她的第三任丈夫叫作“城里的小混混儿”。至于第四任丈夫,宁卡干脆就没往乡下带——她再也不想听到托利亚的任何不恭之辞了。

  后来,当托利亚的大儿子尤尔卡管她的两个女儿叫作“吉尔吉斯的猕猴”时,她就气得不行了。宁卡把这一切添油加醋地一股脑儿全都告诉了托利亚的妻子瓦利亚,可瓦利亚却回答说:“都怪你自己不好。你也不想想,你这是跟谁生的孩子。”于是宁卡好像故意跟所有人——尤其是托利亚作对似的,决定要第三个孩子,而且就跟他生。为此她花了三个假期,可都是枉费心机。倒不是说怀不上孩子,而是托利亚不想要。“怎么,以后你就不再找别人了?”他低声说道,用粗壮的大手使劲地揉捏着她那圆鼓鼓的乳房,整个身子紧贴着她,朝她的脖子上喘着灼热的粗气。“一个假期饥渴难熬了吧?随便找一个不就得啦!”他发出低沉的哼声,把她挤压在林边的一棵高大松树那粗糙但却暖和的树干上,抚摸着她的臀部。树皮的棱角硌疼了宁卡的后背,可这股疼痛感却化作了宁卡一辈子从未有过的幸福感。“这下你可得手了,你这个坏蛋,这下你可得手了!”托利亚恶狠狠地嘟哝着,把她放倒在光滑的松木表面那凉丝丝的苔藓上,并掀起宁卡的裙裾,解开自己的裤子。要不是从一旁的马林果灌木丛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托利亚可就成了她的猎物,就成了她期待已久的那个孩子的父亲了。他们撒腿就跑,两人的手拉得紧紧的,仿佛永远都不会有人能拆散他们。当他们把狗熊远远抛在后面,逃出树林时,宁卡喘了喘气,依偎在托利亚肩头,沉浸在双重的幸福中——爱情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还有那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可托利亚却粗鲁地一把推开了她:“你不是我的!”说完,转过身,朝林子走去。宁卡那获救的生命此后就交上了背运。命运不再给宁卡任何机会,而宁卡也不再抱什么希望,她只好就这么勉强活着,只是为了把几个女儿拉扯大,让她们出嫁,然后等着抱孙子,根本谈不上有什么自己的生活。

  可后来宁卡可怜起托利亚来了。在瓦利亚的葬礼结束之后,她遇见了他,朝他同情地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就独自一人去祭奠瓦利亚的亡魂了。再回来休假时,她已经带上小外孙了——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她总是忙个不歇。

  后来托利亚使她感到十分讨厌。每到傍晚,他总要多次经过她的家门,不是找马,就是提水,就像是他家的院子里没水井似的。

  “怎么啦,托利亚,一个人挺难受的吧?”有一次她幸灾乐祸地问他。他阴沉着脸,回了一句:“好吧,我会托人向你提亲的。”他果然请人提亲来了。请的是住乡间别墅的阿尔贝特和半大孩子谢廖什卡。他们便开始替托利亚向宁卡说媒。“怎么,犯糊涂了,干吗把小毛孩子扯进这种事情里来!”宁卡气愤地说了一句,就要把阿尔贝特撵出门廊。“就你们也来做媒!就你们也来说亲!”

  “我是有所准备的。我读了有关的书籍,知道该怎么说媒!”略带醉意的,有文化的阿尔贝特辩解道。“你是一位待嫁的女子,我们有一位求婚的男子。有什么要转告求婚的男子吗?”

  “你告诉他,我这就过来。”宁卡嘟囔了一句,就收拾箱子去了。

  后来宁卡爱上了托利亚,爱得如痴如狂,如醉如癫,每次呼吸时,仿佛吸入的是最后一口救命的空气。每天清晨一睁开眼睛,就准备着在白天的任何时刻幸福地死去;而在夜晚入睡时,就感到似乎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夜晚,此夜就是她今生今世的最后一夜。即便每次遇到不开心的事儿,她也是乐呵呵的,犹如中了魔法一般享受着每一份喜悦,什么也不害怕,好像她永远都会这样,生活也永远都会这样,有着过不完的好日子,不过也许连一天都……她还知道,即使以后一无所有,她也会跟托利亚生活在一起的。

  后来托利亚被医生截去了一条腿。再后来,医生又说另一条腿也得锯掉,后来真的也被锯掉了。宁卡照旧快乐地生活着,仿佛她刚来到人世,而托利亚失去双腿之后,他的生活方式好像并未因此而受到多大的影响。每天早上,她就把他挪到四轮马车上,然后一整天他们都在一起干活儿。春秋两季,他们在别人家的菜园子里帮忙干活儿,挣点外快,攒些小钱,一来可以给孙子们买点小礼物,二来也可以给自己补贴一下节俭的生活。托利亚像军事统帅一样端坐在马车上,而卸了套的马在宁卡的使唤下在菜园里干着活儿。到了冬天,托利亚则坐在炉炕上,俨然一派沙皇的风范,也看不出,他是个失去了双腿的人。家里总是人来客往,儿孙们也常来看看——总也不闲着。

  每到夜晚宁卡就给托利亚唱起那永远唱不完的歌。他起个头,她便接着往下唱。

  “演唱会”总是以同样的歌词开始的:

  “当石块上开出浅蓝色的小花——花……”

  宁卡跟着节拍,和着韵,继续往下唱道:

  “我担着两只水桶去把水挑呀——呀。

  湍急的小河忽地冲走了水桶——桶。

  我的日子过得懵懵懂懂——懂。”

  托利亚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而宁卡则大着胆子,兴奋地唱道:

  “可我的情人一直在家里把炕头坐——坐。

  但别人休想抢走我的开心果——果。”

  她用同一个调子颤悠悠地唱出每个音节,犹如用同一个动作晃动着摇篮,唱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哀号似的声音就显得有气无力,拖得长长的,犹如疲倦的保姆在打着哈欠。在这种唱法的歌曲中,重要的不仅是歌词的内容,而且还有声音的强弱。如果宁卡唱得轻悠悠的,那就是一曲柔曼的歌;如果唱得激昂豪放,那可就够你受的啦!

  托利亚兴奋地微笑着,请她继续唱下去。宁卡可是个编歌的好手。她可以唱上好几个钟头,把一句句歌词巧妙地联结起来,就像用线把珍珠一粒粒串起来,唱到后来都不记得开头唱的是什么了。所以,为了记住歌头,她总是用同一句歌词起调,就是那句“浅蓝色的小花”。而接下去的歌词句句都是押韵的,仿佛她在编织着精巧的镶边花纹。唱上一两个钟头之后,越发不可收拾,从水桶和炕头唱到包括政治在内的严肃题材。其实宁卡并不喜欢政治,她认为这跟上帝无关,从一开始就是叛徒所干的勾当。托利亚倒是挺喜欢政治的,虽说他总是以指责的口吻谈论这个话题,并期待着有一天会出现一位“有头脑的领袖人物”。为了迎合托利亚的喜好,她用尖细而悲戚的声音卖力地唱道:

  “戈尔巴乔夫谎话连篇,我们没有送他奖章两枚。

  我们把国家托付给他,他却让俄罗斯遭殃倒霉。”

  倘若宁卡正唱在兴头上,那么只有坦克和托利亚才能叫她停下来。“喂喂,注意点儿,可别唱出脏话。”他事先警告说。“不喜欢,是吧?”宁卡怯生生地又问了一遍。“不是,唱吧,唱吧。唱得挺好的。”托利亚赞许地点点头,于是她继续唱了下去,歌中的时间和空间被彻底打乱——忽而是远古的沙皇时代,忽而又是普京总统执政的年代。

  “说话含混不清的那个黑脸拿我们去买了香肠。

  他毒死了所有的男人,还一个劲儿地挖着鼻孔。”

  “呸!”托利亚气鼓鼓地说,“他挖鼻孔干吗?没别的事可做了吗?歌词编得不合适,你最好还是唱唱农活的事吧。”

  “那就听你的,”宁卡点点头,立刻转而唱起了农活:

  “没人去把干草割,任凭它在田里烂——烂。

  夜莺的歌声在头顶上飘荡了两个夜晚——晚。

  我们听着夜莺的歌喉,它唱得可真不赖——赖。

  但一想到那些干草,我们就心痛难挨——挨。”

  “你不必要为此心疼,”托利亚撅着嘴唇说,“草已经被割下来,晒干,运走了。不过歌词编得倒是挺合适的,”他夸了她一句。“是吗?”宁卡高兴不已,激动得两眼放光。她深深地吸足了一口气,又猛地呼了出来,自我陶醉地继续唱下去。她洋洋得意,满面春光,一直唱到深夜:干草、麦秸、爱情和苦难的大地母亲,都逐一唱了个遍。即使在夜里睡觉的时候,她还像唱歌那样,把一句句无声的、没有唱出来的歌词编织成精巧的镶边花纹,而托利亚在梦中警觉地,惊慌不安地听到了这些歌词,而且听得明明白白。

  可后来托利亚去世了。

  宁卡把他殓入一口长长的、回声很响的棺材,她在本来应该放腿的地方塞满了麦秸,还在上面铺了一条裤子。她无法哭出声来——托利亚的儿孙们在哀哭着,她不好意思当着他们的面哭。只是后来,当她回到了母亲的旧房子里,才放声痛哭。马和奶牛她不想再养了,统统卖掉了,得来的钱分给了孩子们,她开始借酒浇愁。

  宁卡成了村子里的醉鬼。

  起初村里人都很同情宁卡的遭遇。她毕竟还没有人老珠黄,完全可以体面地、好好地活下去,更不会一死了之。宁卡的女儿们都各奔东西了:有一个女儿甚至还去了美国。外孙们不再来看她了,只有最小的外孙女——哑巴休赞娜每个夏天都来看她一趟,只有这个时候宁卡才会把酒戒掉。

  后来村里人对宁卡有了不满情绪。大家不再关注她的命运,全村人都听厌了宁卡那鬼哭狼嚎似的凄凉歌声,歌声在寂静的夏夜里远远地传到了周围的地区,不禁令人毛骨悚然。给人的感觉好像这不是夏夜,而是冬夜,似乎有一只受伤的孤狼在附近的树林里嚎叫。可宁卡依旧独自一个人坐在墙根土台上,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起劲地唱道:

  “当石块上开出浅蓝色的小花……”

  她的双眼已变得干涩而灼热。她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呈深色泡沫状的丁香树,虽然那棵树用密实的篱笆围了起来,但丁香还是任性地钻了出来。她沉默良久,目不转睛地盯着从篱笆条的缝隙中钻出来的、枯黄不堪、毫无生机的那片叶子,怯怯地继续唱道:

  “我就会把你忘掉,我的冤家。”

  她那干涩而灼热的眼睛有些湿润而显得无神了。看够了被紧箍着的丁香树,她就把目光移向高空,心不在焉地在云天里找寻着与地面上相同的景象,可是她既没有找见篱笆,也没有看到丁香和枯叶,于是像是受了委屈似的,困惑地眨巴着眼睛。

  “我要穿上有跟的白鞋,还有白褂,

  可又很想光脚跑向我亲爱的托利亚。”

  过了一会儿,她紧闭双唇,焦躁不安地,就像赛场上准备起跑的运动员那样连连呼吸了几下。突然间,她果断地吸足了一口气,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叫,那痛楚的声音仿佛浸透着浓浓的热血:

  “好郁闷,好烦恼,他怀抱里的人儿真可怜——怜!

  我的心上人,你到底去了哪边?

  你送过我一块花纹头巾,新勒热夫的刺绣——绣。

  托利亚走了,我还有什么想头,还有什么活——头!”

  由于长时间地看着湛蓝的天空,她的眼睛涩剌剌的,变得模糊不清,深不可测,似乎可以吞噬、吸纳整个世界。好像并不是宁卡在仰望天空——想从中寻得歌词和乐曲,而是天空在凝视着她的眼珠——眼珠充满了温顺的目光,但由于漠视现实生活而备受剧痛的折磨。

  宁卡终于唱累了,便喘了喘气,等她缓过神来,安静了不多会儿,就伸出干巴巴的手抚摸着蹲在身边的小猫,理了理头巾,握起拳头擦了擦眼睛,显然,她重新回到了大地,这种感觉让她轻松了许多,因为她已把心头的郁闷和苦恼一股脑儿抛到了九霄云外——她本人刚从那里降回人间。

  后来村子里既有人恨宁卡,也有人喜欢她。确切地说,全村人分成了人数不均等的两派——一派爱听她那痛楚的叫声,爱看她那双善良的眼睛,另一派所痛恨的也正是这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力。老人和小孩都喜欢到宁卡家去串门,而年轻一些的则奋力与之抗争。父母们破口大骂自己的小孩,不准他们往醉鬼宁卡家里跑,已成年的孩子们则责骂年迈的父母们,并常去把他们从宁卡家的墙根土台上带回来:有的吵吵闹闹,喋喋不休,有的还大打出手,也有人一声不吭。他们走过来,硬把自己的家人从她身边拽走,就像躲避瘟神似的。但如此巨大的诱惑力是抵挡不住的。宁卡的歌声犹如强有力的磁石把人们从家里吸引出来,搅得任何人都不得安宁。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跟着宁卡,就像一群小鸭跟着母鸭似的,不管她是去树林,还是去河边,或者去汽车站,他们都跟着。老人们从窗户里不时偷偷地向外张望,只要一看到宁卡没有饮酒,便高兴不已,要是宁卡借酒浇愁,他们连饭都吃不香,甚至就连话也不愿多说。

  可后来村里人原谅了宁卡的一切。

  宁卡走了。大家都来跟她的遗体告别,并渐渐习惯了没有歌声的生活。

  她被安葬在离托利亚不远的地方。几个小男孩把一块大花岗岩石滚到墓穴前,用锤子在上面凿出一个清晰可见的正教十字架。还有人在石块旁栽上了从黑麦田边连根拔起的浅蓝色的风铃草和矢车菊。只是它们没有成活,一下子就枯萎凋零了。夏天气候干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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