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题目为《“我献给人类最大的礼物” ——评卡特琳娜·格雷兹〈尼采评注〉》,作者是德国海德堡大学哲学系的夏逸平。文章刊于《古典学研究》2024年第2期(总第3期),注释从略,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原刊。
Katharina Grätz, Kommentar zu Nietzsches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I und II, Berlin: de Gruyter, 2024.
Katharina Grätz, Kommentar zu Nietzsches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III und IV, Berlin: de Gruyter, 2024.在自传体作品《瞧这个人》(Ecce homo)中,尼采曾骄傲地认为,在未来的某一天,“人们或许会为了查拉图斯特拉的诠释而设立专门的教席”(EH Bücher 1, KSA 6, 298)。他将这部作品视作一个“在文学、哲学、诗与道德等中都无法比拟的事件”(KSB 7, 237),也是他“献给人类最大的礼物”(EH Vorwort 4, KSA 6, 259)。尽管时至今日都没有教席专为诠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Also sprach Zarathustra, 以下简称《查》)而设立,但它无疑已成为尼采所有作品中最神秘且最具文化辐射力的一部。其中的戏剧情节、人物形象、文学典故、哲学意蕴、语言手法,无一不成为既令人着迷又令人困惑的谜团。
▲ 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
在《查》的研究史上,并不缺乏“评注”以及系统的诠释作品。然而,这些作品或仅仅提供导论性的概览,或聚焦于特定章节,或围绕某些特定哲学主题,都未对《查》这部作品作全面的、逐段逐句的评注(或注释)。德国弗莱堡大学德语系教授卡特琳娜·格雷兹(Katharina Grätz)最新出版的《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评注》(以下简称《〈查〉评注》),则是这样一部全面的评注作品,或许也是我们解开《查》这部作品大多数谜团的钥匙。
《〈查〉评注》共分上下两卷,总计近2000页。此书属于德语文学学者约翰·施米特(Jochen Schmidt)在2008年开启的《尼采作品的历史与考订评注》(Historischer und kritischer Kommentar zu Friedrich Nietzsches Werken,简称《尼采评注》)项目,并在2014年由弗莱堡大学哲学系教授、德国尼采基金会主任安德里亚斯·乌尔斯·索默尔(Andreas Urs Sommer)接手成为项目负责人。该项目共持续15年,这也使它成为当代德国尼采研究中的“猛犸象项目”。
需要注意,这一项目并不旨在诠释尼采的出版作品,而是将重点落在“以文献来源为导向的文本历史评注”与“以(哲学)问题之历史性为导向的脉络化”之上。它并不只是延续了历史考订版全集(KGW)中的“后记”(Nachbericht)与考订研究版(KSA)中第十四卷的评注,而是首先修正且大大深化了历史考订版中的尼采文本以及文献来源的研究。例如,爱默生的《散文集》(Versuche / Essays)乃是尼采形成查拉图斯特拉这个角色的重要灵感来源,但历史考订版全集与考订研究版均在一些地方错误地给出爱默生作品的相应页码,这些错误均被《〈查〉评注》修正。其次,结合诸如《尼采的个人图书馆》之类的索引目录以及过去半个世纪的文献来源研究,《尼采评注》得以进一步深入尼采的文献来源与历史脉络。对于《查》这样一部具有高度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的文本来说,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最后,尽管《尼采评注》本身并不提供诠释,但这并不意味着它缺乏批判性的反思。事实上,每一位评注者在其评注作品中均纳入了个人对尼采文本以及海量二手文献的反思,只是这种反思并不导向某个特定的诠释立场。因而,这套评注中的Kritik一词事实上具备双重含义,既指文本考订(Textkritik),亦指批判性的反思。这也使读者在吸收海量信息(文献来源、历史与传记背景、二手文献等)的同时,能够跟随评注者一起思考尼采的文本,但同时又不必过快得出结论。格雷兹在整个《尼采评注》项目中承担《查》这部在某种意义上最困难的作品,这或许并非偶然。其博士论文主要是关于荷尔德林《恩培多克勒之死》(Der Tod des Empedokles)的文本编辑与分析工作,而其新编的《恩培多克勒之死》则被收入约翰·施米特所编的三卷本《荷尔德林作品与书信全集》,并被学者视作“今日最好的编辑版本”。在博士论文之后,格雷兹分别于2006年和2015年出版了其教授资格论文《博物馆历史主义:施蒂弗特、凯勒与拉贝论过去的当下性》(Musealer Historismus: Die Gegenwart des Vergangenen bei Stifter, Keller und Raabe),以及介绍德国现实主义小说家特奥多尔·冯塔纳的导论性作品《一切取决于光照:特奥多尔·冯塔纳的生平与作品》(Alles kommt auf die Beleuchtung an. Theodor Fontane - Leben und Werk)。在加入《尼采评注》项目后,格雷兹又与弗莱堡大学德语系教授塞巴斯蒂安·考夫曼(Sebastian Kaufmann)一起出版了两本论文集:《在哲学与文学之间的尼采》(Nietzsche zwischen Philosophie und Literatur, 2016)以及《尼采作为诗人:抒情诗-诗学-接受史》(Nietzsche als Dichter. Lyrik - Poetologie - Rezeption, 2017)。从这些作品即可看出,格雷兹的学术研究重心乃落在文本编辑学、文化史以及德语文学上。这也使她能够在面对《查》这部具有高度文学与修辞性质的作品时承担起哲学学者所无法承担的任务。
▲ 《在哲学与文学之间的尼采》书影
UWH出版社,2016年
与《尼采评注》项目的其他评注一样,《〈查〉评注》也主要分为“概览评注”(Überblickskommentar)与“局部评注”(Stellenkommentar)两个部分。概览评注的目的主要在于为读者提供一切有关《查》这部作品的相关背景知识,一共包含以下10个小节:“文本产生与编辑历史”“历史上的查拉图斯特拉、琐罗亚斯德教与尼采的文献来源”“其他文献来源与前文本(Prätexte)”“语言与风格”“文类归属”“叙述结构与布局”“主导思想”“尼采对此作品的表达”“效果史”以及“哲学与学术接受”。换言之,从尼采的写作笔记到谋篇布局,再到《查》在后世的接受影响,均被概览评注所涵盖。
▲ 《查拉图斯特拉》,尼古拉斯·洛里奇 绘,1931年
值得一提的是,作为一个具有高度互文性的文本,《查》可以说浓缩了整个西方文化史或思想史的视野,因而不能仅仅从单个哲学、文学或宗教的维度加以考察。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康德、叔本华的哲学史,从荷马、莎士比亚、歌德到荷尔德林的文学史,从诸如《一千零一夜》这样的寓言故事再到举足轻重的圣经文本,甚至包括尼采对十九世纪自然科学的吸收,均可在《查》中找到踪迹。而《查》对其文献来源的挪用则包含从“直接引文到单纯的呼应(Anklang)”(《〈查〉评注》上册,页22)这样广泛的光谱。换言之,尼采有可能直接引用、部分引用、模仿、改写、戏仿或仅仅呼应他的文献来源。面对《查》这样一部为五彩斑斓的意象与互文性所包裹的作品,辨识尼采的文献来源从而指认尼采究竟如何对待其文献来源——是赞同、修改还是影射?——对理解这部作品无疑具有重大意义。因此格雷兹认为,“正是对呼应手法和典故的玩弄”构成了《查》的“核心文本策略”(《〈查〉评注》上册,页24)。局部评注则首先从对某一章的摘要开始(通常包含其主要内容和写作手法),再进入对这一章节逐句的评注。以第一部分非常著名的开篇章节《论三种变形》为例:格雷兹先介绍这一章与前后文的关系、其文本特征与主要内容、部分学者的诠释,随后便进入逐句评注,后者主要包含准备稿、文献来源、概念或意象解释、相关的互文文本、可能的概念史背景以及学者们的二手诠释。
▲ 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娄林 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
从中我们可以知道,“以知识的橡果和青草喂养自己”这句话可能源自但丁的《飨宴》(Convivio);“为了真理的缘故而让灵魂挨饿”则可追溯到旧约中的格言“主不会让正义的灵魂挨饿”(格言10, 3)。“热爱那些蔑视我们的人”不仅呼应《路加福音》中的“爱你们的敌人”,更类似德国作家让·保罗(Jean Paul)在小说《看不见的房间》(Die unsichtbare Loge)中所写的“比起爱那些憎恨你们的人,爱蔑视你们的人更难且更必要”。至于将孩童描述为“无辜与遗忘”和“一个新的开端、一场游戏、一个自转的轮子、一个原初的运动”,这不仅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的“不动的推动者”概念、赫拉克利特与席勒的“游戏”与“游戏冲动”(Spieltrieb)概念,我们甚至可以在中世纪天主教神学家安吉鲁斯·西勒修斯(Angelus Silesius)的笔下找到对上帝极其类似的描述(“没有东西推动着你,你自己就是从自身运动着且不停止的轮子”)。我们还能知道,查拉图斯特拉停留的“彩牛城”,从中世纪晚期以降就在德语世界中被使用(今日德国吕贝克的一个区就叫“彩牛”),佛陀曾经停留过的城市Kalmasadalmya,其字面含义正是彩牛城。
仅仅在对这一章的评注中,格雷兹就提及大约30位学者对相关段落的不同诠释(以上详见《〈查〉评注》上册,页224-250),从而也使《〈查〉评注》完全可作为一份二手文献宝库来使用,以提供给读者们各种诠释的可能。由于评注本身的特性是对文本加以注释而非提供诠释,《〈查〉评注》(也包含《尼采评注》项目的其他作品)第一眼看起来像一个海量的信息收藏库,这就使读者极易迷失其中。对文献来源和历史脉络的揭露,实际上也意味着对尼采思想世界背景的揭露,从而使我们得以避免某些时代错误的(anachronistic)诠释。评注者艰苦的语文学工作以及自身对尼采作品的距离化,正是为了在将诠释权交给读者的同时又为读者铺平哲学诠释的语文学根基。尼采自己赞许的好好阅读的艺术,正是语文学的艺术(详见AC 52),他期待“完美的读者与语文学家”(M Vorrede 5, KSA 3, 17)。自出版以来,《尼采评注》项目就已在国际上获得大量好评,可以说为尼采研究立下了新的标杆。就《查》这部作品而言,格雷兹教授的《〈查〉评注》可以至少在两个诠释方法上带给我们启示。首先是将《查》当作一部整体的作品来阅读,而非像一些哲学诠释者那样将其仅仅还原为超人、永恒回归与权力意志这三个所谓的主要学说。纵观整部作品,“超人”的思想主要在序言和第一部分中出现,“权力意志”的思想则主要在“论自我克服”这一节中出现,而对永恒回归的讨论也只局限于“幻象与谜”以及“康复者”这两节。片段式的简化读法,不仅会忽略《查》这部作品中的其他宝贵内容、各章节之间的关联、角色的成长转变,亦会带来诠释上的误解,例如被许多诠释者所假设的超人、权力意志与永恒回归之间的某种内在关联,至少在《查》中并不存在(详见《〈查〉评注》上册,页44)。值得一提的是,格雷兹为《查》独特的第四部分同样写了详细的“概览评注”,包含“文本产生与出版”“构思、情节与结构”以及“更高之人”3个小节。对于长久以来颇具争议的第四部分与前三部分的关系问题,她则认为第四部分乃是在不同视角下,“对在前三部分中已经出现过的核心主题与动机的再一次玩转”(《〈查〉评注》下册,页419)。而这无疑也要求我们抛开片段的阅读方式,将《查》当作一部整体的作品来把握。其次,对《查》的诠释应克服哲学与文学或哲学与诗的分野,这虽然是大多数学者的共识,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需要哲学学者学习文学理论,也需要文学学者研读哲学作品。没有相关的背景知识,便无从窥探尼采思想与文体的独特性。例如,共有7章的标题都带“歌曲”(如“夜曲”“舞曲”“坟墓之曲”等),但歌曲在《查》中并不代表一种明确界定的文类,而毋宁“玩弄着介于散文与抒情形象之间的不同文本形式”(《〈查〉评注》上册,页621)。缺乏文学知识,哲学诠释者自然也无法了解尼采对修辞手法的运用,诸如首语重复(Anapher)、句尾重复(Epipher)、类韵(Assonanz)、头韵法(Alliteration)等。但这其实使我们在内容之外,还可以从语气或口吻上窥探尼采的某些戏仿(如对圣经的戏仿)。
▲ 《尼采肖像》草稿及最终版,蒙克 绘,1906年
格雷兹教授的博学与文学功底毋庸置疑,然而,文学出身的她似乎仍首先将《查》视作一个文学作品或文学空间,这非常明显地体现在她将《查》中的许多语汇仅仅视作尼采的比喻手法(Metaphorik)而非哲学概念。例如,格雷兹认为,基于尼采对“超人”的多样描写,我们无法将其视作“一种简明的学说或哲学概念”(《〈查〉评注》上册,页120)。再例如,尼采在“论身体的蔑视者”这一节中明确用以反对心物二元论的身体/自我概念,亦被格雷兹视作一种比喻手法(详见《〈查〉评注》上册,页274及以下)。在其评注作品中,格雷兹经常强调《查》中不同语汇之含义的变动、尼采对不同意象的多元运用,以凸显尼采文本的流动性。然而,文学出身的诠释者往往会忽略一个问题,即哲学的批判无法仅仅透过文学的手法得以实现。如果我们承认《查》是一部带有哲学批判意图的作品(不论是形而上学批判、道德批判还是政治批判等),那么我们便不能仅仅关注其文学手法与语意变更,而同样应努力重构尼采的哲学思考。尽管如此,总体而言,格雷兹的评注是一部均衡的作品,她将一切可能的文献来源、互文文本以及二手文献等以一种不偏袒的方式呈现给读者。这部长达2000页的评注无疑将成为尼采《查》研究史上的里程碑,想要研读《查》的读者无法绕过。
夏逸平,德国弗莱堡大学哲学系,主要研究领域为德国哲学与十九世纪欧洲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