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被拍门声惊醒。
“救命,救命呐!大夫救救我!”
我连滚带爬下床开门。
来者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大叔,一手撑门一手扶胸,不住哀嚎。
老刘对我道:“这是咋了?先扶他进来!”
那人进门后扑通一跪:大夫,救我!
“我喝农药了!百草枯!”
我和老刘脸一黑。
百草枯,低毒农药,毒性极强,5毫升即可致命,且几乎必死无疑。
这玩意儿,含一口立刻吐出都有致死案例。
老汉叫陈法。
老刘赶紧让我去取点泥土,混着水让他喝下,一边开始诊断。
“陈老弟,喝了多少?”
陈法:一瓶。
老刘停下动作:怎么搞的?
陈法叹气:自杀来着。
老刘:你自杀?
陈法点头:我自杀。
老刘理着思路。
“所以,你喝农药自杀,然后自个儿走到这来看病?”
陈老汉喝着泥水,羞愧点头。
“原本只想吓唬吓唬人......”
老刘看着我,我看着老刘,俩人半饷无言。
老刘:百草枯我治不了,只能做些应急措施,得去大医院才有生机,你家属呢?
陈法:我就和我媳妇住。
老刘:媳妇呢?
陈法犹豫:在家看动物世界。
陈法说,媳妇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看动物世界。
“她看动物世界的时候,哪怕天塌下来,也得看完再说。”
老刘:老弟,你知道你要死了吗?
陈法愣:我真不知道这玩意儿这么毒,味道倒还不错。
老刘:你以为这是营养快线吗?
没等陈法再开口,门砰地一声被撞开。
我和老刘转头看去。
“陈法,你以为死了老娘就会放过你?”
老刘和我又回头。
陈法叹气。
“其实是闹了点小矛盾。”
矛盾不小。
陈妻一直想要个孩子,老汉生育不了,夫妻长期不合。
这就算了,该过的日子还是得过,可陈法瞒着妻子在外面开房偷人就说不过去了。
陈妻铺天盖地向陈法谩骂,被老刘劝止。
老刘:别骂了,你男人再不送大医院就得归位了。
陈妻:你有本事就死呀,自杀也就敢喝喝百草枯,完了还自己上医院,丢不丢人?丢不丢人!?
陈法无地自容。
老刘:那我和你说吧,我从医到现在接过十几个喝百草枯的,现在没一个活着。
陈妻将信将疑。
老刘:上有条件的医院挂ecmo,立刻联系换肺,否则这几天就可以准备后事了。
陈妻瘫坐在地上。
陈法神情恍惚,此刻,他才接受自己已是将死的事实。
陈妻站起:我去叫人。
陈法摆手:刘大夫,你说那一套,得花多少?
老刘:准备上百万。
陈法惨笑。
“媳妇,回家。”
人的生命就是这样阴差阳错。
陈法老实,斗嘴斗不过媳妇,被骂急了,出门买百草枯。
原本准备吓唬吓唬媳妇,没想面对的是一张讥讽的笑脸。
你喝呀,你有本事就喝呀。
作为男人,这再不喝,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陈法将那瓶百草枯一饮而尽,完事抹了抹嘴,面带挑衅,看着媳妇。
半小时后,他跑出家门,投奔医馆。
医馆内,俩人抱成一团,失声痛哭。
陈妻哭得梨花带雨:大夫,还有招吗?
老刘摊手:吐也催了,泥水也喂了,百草枯无药可解,我这能做的都做了,还是那句话,只能送有条件的大医院。
陈妻捶地痛哭:哎哟老陈啊,不行就不行了撒,有啥子想不开的嘛!
陈法拍着她肩膀嘟囔:还不是你叫我喝的......
陈妻瞪眼:还不是你在外面睡女人?一把年纪了,你好意思哟?
陈法一边叹气一边摇头,眼中充满犹豫,可想到自己快死了,还是开了口。
“我不是乱睡女人,那是我找的代孕。一把年纪了,我怕再没有就断了陈家香火。”
“那次咱俩去检查还记得不,报告写的你不能生,医生说基本是没办法了。我烧了,一直没告诉你是怕你伤心,你喜欢小孩......”
陈妻愣住,转而抽噎。
老刘告诉他们,陈法会在四到七天内因为呼吸衰竭死去。
“明明在吸气,肺拿不到氧了,最后是被憋死的。”
老夫老妻抱头哭了一阵,情绪平复下来,陈法谢过老刘准备离去。
临走前,陈法有些疑惑。
“大夫,这药这么毒,我现在除了恶心咋还没啥反应?”
老刘叹气:“毒就毒在这里,这药是慢慢腐蚀你的身体,现在看不出来,过两天就难受了。”
陈法黯然一笑。
陈妻看着老汉泪流不止,终于还是忍不住抱住老刘。
“大夫,你这写着飞天神医馆,就真没法子救吗?啥法子都行啊!”
“误会,这个飞天的意思其实是送人上天,医术不精,还请体谅。”
陈法拉住她,说算了。
等他们走向门口的时候,老刘忽然装作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
“哎......慢着。”
陈妻回头。
“我这其实祖传了一剂药,但是着实珍贵......而且不确保能治好。”
“大夫,您开个条件吧!”
老刘高深一笑:
“算了,送你们吧,但这药与人心灵相通,此番回去,你们需彼此敞开心扉交流心意,有啥话都说开了,对解毒有帮助。”
“别浪费了。”
陈妻下跪:“大恩大德啊!我一定让他吃下试试!”
“不是他吃。”
陈妻愣:“那谁吃?”
“你吃啊。”
陈妻:“这是为啥?”
“死马当活马医咯,你就试试。”
陈妻咬牙:“大夫,不管了,我信你。”
关了门,老刘瞅我半天。
我生着气,瞧都不想瞧他,别过头。
老刘:干啥?
我:他都要死了,你一直在那插科打诨,不知道你有什么幸灾乐祸的,一条人命啊。
老刘过来摸了摸我额头,随后长长一叹。
我:你叹啥气?
老刘:我叹那天大雨怎么山上就没下泥石流把你冲走,这样就捡不到你了。
老刘:我怎么就收了这么个地主家的傻徒弟,你不会真以为他喝的百草枯吧?
我诧异。
老刘:祖宗,他说他喝了一瓶,连个舌头都没肿,看他刚才说话那股劲头估计再念本三国演义都死不掉。百草枯啊我的傻徒弟,你也以为是营养快线?
我拍手,作恍然大悟状。
老刘:拍你个头拍,去屋里拿条中华,陪我出个门。
我:去哪?
老刘:谢个老朋友去。
村口,杂货铺,一个老头摇着蒲扇,看着嬉笑的孩子,乘凉。
一个孩子上前,奶声奶气:爷爷,你这幅十字绣真好看。
老头笑了:绣的人更好看。
孩子:是爷爷绣的吗?
老头:不是,爷爷的手糙,绣不出这么巧的东西。
他指了指屋里的一张照片。
海边,年轻时的老头搂着一个戴着大白草帽的女人,两人笑脸灿烂。
孩子:阿姨真好看,爷爷我想买口香糖。
老头看了眼照片,出了会儿神,随后在货架上挑了一卷口香糖塞到孩子手里。
“送你了。”
“谢谢爷爷。”
我和老刘看着这一幕。
我嘟囔:这老头够阔气。
老头:老刘,你徒弟也要来一卷?
我捂嘴,靠,听力那么好。
老刘提着中华上前:我徒弟脸皮薄,那些孩子机灵,知道夸夸十字绣你就高兴。
老头哼哼:那是十字绣真好看。
老刘点烟,递给老头:几年了?
老头接烟:二十四年。
他转头看着老刘,突然狡黠地笑了笑:
“那个怕媳妇的陈法,对吗?”
老刘也笑:“你卖他什么了?”
老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过期可乐混营养快线。”
离开前,老头反复问我十字绣怎么样,我无奈地直指好看。
老头塞给我几个避孕套。
“老刘这狗东西活不久了,他嘴上不说,巴不得你赶紧找个媳妇。”
走的时候,他没来由地对我说了一句话。
“真正重要的东西,都是失去了才知道珍贵。”
我问老刘:他说谁?
老刘:说陈法,说他自己,可能还说你。
我:那幅十字绣......
太阳已经下山,老刘抬头看了眼月亮,眼神游离。
“二十四年前,我接诊一个病人,那是第一个我没救活的人,就是他的媳妇。”老刘有些难过:“百草枯,那时候没有ecmo,没有换肺,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妻子憋死。”
“只是因为一件很小的事吵架,现在想想,其实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刘沧桑地笑了:“人这东西,有时候就喜欢争一口不爱争的气,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那以后,老头在村口摆摊儿卖起了农药。
他经历了妻子的死,知道寻死的人会怀着一种什么眼神。
他的农药柜,向来分上下两边。
他让老刘别伸张出去,落个卖假药的名声,不太好。
陈法和他妻子登门道谢,还送了老刘一副起死回生的锦旗。
他妻子说,回去后两人把话都说开了,现在没啥过不去的坎了。
“生不了大不了领养一个,我想了想,代孕什么还是算了。”陈法腼腆地笑了笑,一边他的妻子扭了扭他的胳膊,也笑了。
两个人,分明很恩爱。
老刘说,你看,就在这个村里,就有医术比我还高明的。
只要怀着仁心,一举一行皆能为医,一念一语也能起死回生。
“这就是.......”
“嗯。”
我点头。
“医者施术以救人,施仁以救魂。”
故事本该完结,可在小两口走后,我又想起了什么。
“那你给他媳妇的药......”
老刘抚须,朗声大笑。
“你师父我救不活百草枯那是没办法。”
“治个不孕不育,大概不是手到擒来!?”
图片作者:
JR_J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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