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班得早,刚好赶在夕阳出现的时候,公司的事情不多,但却很繁琐,我又是大龄员工,加上现在大环境经济下滑,我做什么工作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出一点差错就被炒了,毕竟家里还有个儿子要养呢。
不过最艰难的时期都已经熬过来了,儿子也长大了,除了要操心一下学习,应该也没什么好挂念的。然而,我最担心的还是我的母亲,最近她老人家的痴呆症又加重了,加之父亲走得早,我分身乏术,总是生怕她一人在家出什么事。
好在我的公司离家不算很远,以前开车的时候大概二十分钟就能到家,后来我老婆生病,就把车卖了给她治病,现在要搭公交和走路回家了,但也不算很远,不算堵车的时间,四十分钟也都到了。
我回家路上总能路过一个公园,名字叫东风。东风公园的门口进去就是颇大的广场,再走深一点能看到一池水塘,人不多也不少,都是一些老年人,来锻炼身体,偶尔会有家长带小孩来玩,倒是没怎么见到青年人。
不过今天好像颇为热闹,那边聚集的人很多,我怀着好奇的心,走过去,探了个头,看了一下,人群熙熙攘攘,也没看出个啥来,好像是有人在耍猴戏。真是无聊啊,这种东西也有这么多人看。
我刚想离开时,忽然察觉似乎有个人在盯着我,我回头一看,是一个男人,身影瘦削,他托着腮,眼神涣散又集中,我认出他来了,他看着我,点了点头,跟我打了声招呼,嗨,好久不见。我也点头,回说,好久不见。
的确好久不见了,上次见面还是二十年前。
这个男人的名字叫徐执,多年前,还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剑眉鹰目,戴着四平八稳的方框眼镜,一手御剑术,耍的是有模有样。这么说起来,华山论剑也过了二十年了。
那时候华山的人可真多啊,各路人马都有,有拿着大刀的,有背着红缨枪的,举着比灯笼还大的锤子的,穿着奇装异服,有的还带着诡异的面具。那时说是华山论剑,但其实是武林大会,是个出名的好机会,各大势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企图在这场盛会中夺得一席之地。
那时,我还是个十七岁的疯小子,学着一手祖传的三脚猫功夫,背着长剑,独自一人登上了华山。不可一世,是对少年时期的我最好的注解。但不得不说,我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一手两袖青蛇,把大多数人都打趴下了。
除了他,站在我眼前的这个男人。
我俩在华山之巅论剑,所有人都瞩目那场世纪大战。我是个目中无人的疯小子,只会莽攻,他却优雅得很,握剑的姿势很轻盈,步伐敏捷,一手仙术,挡下了我的四十八招。临败前,我甚至还看不清他是怎么出手的。
落败后,我发誓不再碰武功,做回个平凡人。
“你后来还有再上华山吗?”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他说
: “华山论剑结束不久,我爸就被抓进去了,因为贪污受贿。大学毕业后,我到一家银行上班,相亲结婚生子,也渐渐地没再关注江湖的那些事情了。”
我俩坐在一张长椅上,微风习习,吹散水的脊背,金黄色的光,映过湖的墙面,波光粼粼,旁边的看猴戏的人们嚷嚷欢呼,我只觉得他们吵闹,却不曾想,或许我们同样庸俗。
我听他说,他爸进去不久,他哥哥也跟着进去了,是因为吸毒贩毒,那东西把他哥搞得像只活鬼,咧嘴一笑,全是缺牙,眼窝都陷下去了,身体已经瘦得不成样,薄薄的一层皮包着骨头,走不过两步,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他说,估计进去后,没两年就该死了。
他苦笑,说他也想做一个行天下的侠客,腰间佩剑,像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仗剑天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安慰他,或许活着都是这样的,不是这边出事,就是那边出事,总是有没来有的事给咱撞上。
我说,我家也不是一帆风顺的,我的妻子前两年刚癌症去世,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也没能救回她。我说,会武功也不是天下无敌的,世间总有一些事情会让你无能为力。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我问,你这么多年,也没有个伴儿吗?
他说
: “离了。孩子判给了母亲。说来也是我的错,那天公司聚餐,喝了酒回来,发酒疯吧,跟孩子他妈撒了点脾气,动起手来了,我下手没个轻重,孩子他妈就连夜打包行李回了娘家。”
我不知说些什么,只沉默,只望着远方,夕阳快下山了,看猴戏的人也散了,我俩还坐在长椅上。他说,他不懂怎么处理两个人的关系,就任凭它恶化,临到头,想收拾了,却发现已经一地鸡毛。
但也也不是全无好事,他笑道,他刚把房债还清,目前在跟家人一起住着。前妻没要房产,就把孩子拿走了,不过他还是要定期给一笔赡养费给她们母女俩。他说,他的父亲前几年放了出来,身体还行,就是母亲腿脚有点不方便,估计是老了,身体上的小毛病也露头了。
我说,生活给的苦多了,总是会给一两颗糖尝尝,没事,接下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徐执愣住,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皮鞋,有点脏,俯下身子,擦了擦鞋面。
过了良久,他才继续说道:“我病了,”他说,“我病得很重,是肺癌,活不久了。”
我愣住,心中百感交集,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笑道,“你也不用这么丧气,我的工资不低,这些年来也存下不少钱,我应该是不去治病了,钱都留给两个老的,房子就留给我女儿,后事都办好了。”
我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无言。徐执继续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我问:“你不住在这里?”他摇了摇头,说道:“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我还想跟你比划一次。”
他说,他向人家打听了好久,听说我住在这附近,下班都会经过,有时便会过来这里蹲点,看看能不能遇到我,大概有一个星期了吧,终于在今天,见到了我。我听完笑道,你就这么想跟我比试吗?他说:“这天下,估计只有你一人能跟我交手超过两回合。”
我笑说,你还真是一点没变,跟当年一样,表面上云淡风轻的,实则内里狂妄不羁。他也笑,你倒是变了不少。我摇摇头说,在武功方面,我可没怕过任何一人。他转头来盯着我,说道,那你也一点没变。
此时已是夜间,远方隐约有着俗世的喧嚣声,我们起身,寻找到一处无人的竹林。手边没趁手的武器,我便随便挑了根趁手的竹子,他则选了只树枝当作自己的剑。
我俩面对面站着,风潮穿过竹林间的空隙,绿林晃动,时间似乎静止着,又企图在某一刻启动,这一处大概与尘世不一样,空间被隔绝了,充斥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我调整呼吸,右手握着竹剑,剑身上的生命气息流动,我细微地感受着,转动手腕,仔细调整,让我的剑和我融为一体,同时双眼紧盯着前方的对手,静待出手的时机。
像这种已臻化境高手的过招,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只需几回合招式的挡拆,胜负就已见分晓。
某一瞬间,徐执他动了。
他的身法还是如同从前一样,快得可怕,须臾之间便已到跟前。他一剑指过来,我迅速抽出竹剑挡在胸前——树枝与竹子的强烈撞击,竟然没让它们损耗半分,看来,我和他对于武功极细微的控制力,还是不减当年。
接着我后腿一蹬,迅速拉开身位,可就在下一刻,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又一个侧劈袭来,剑光闪动,朝着我的肩膀砍来,我侧身一扭,躲开了这一击。
我内心惊叹,徐执还是很强,不愧为天下第一剑,行招凶狠,攻势迅猛,丝毫不留余地。我这般想着,那般还是冲了出去——这次换我来进攻,竹剑倏地刺出,这招剑意藏得极深,只有在最后一刻,剑气才会喷薄而出。
不料他右手一挥,剑枝立在胸前,轻而易举地就挡下了我这一击。“不错。”徐执赞叹道。接下来我又进攻了几招,皆被他挡下,正当我要放弃进攻,转而防守时,余光却突然察觉到了,他侧身的一个破绽。
我手腕转动,左腿一蹬,势如破竹,直击要害,他的反应已经很快,但还是差了一点,他来得及挡住我的剑,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剑,剑意澎湃,震得他的手一松,树枝便飞了出去。
“你输了。”我说。
他愣了好一会,接着转头看向那破烂的“剑”,微微地叹了口气,然后对着我作揖,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去。
我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像揉皱的纸又被摊开来,那团影子,即将要被风吹散似的,越行越远,最终消失在路的黑暗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