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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伟棠:你需要先知道这些故事,才能看懂《异形》

大家-腾讯新闻  · 公众号  · 美文  · 2017-06-21 17:37

正文


文 | 廖伟棠


最新的一部异形前传Alien: Covenant在内地被译作《异形:契约》,而港台翻译成《异形:圣约》,Covenant的确包含契约盟约这种世俗意义,也包含圣经中“上帝与人立的约”这一神学意义。我惊叹后者的选择,翻译即阐释,翻译者一定是有基督教研读背景,否则不能从一部表面的惊悚片中解读出其深刻的宗教意义,并且用一字之差揭示出来。

何谓“圣约”?在圣经中有八约,根据艾罗特(W.Eichrodt)的看法:“约”是整个旧约信息的中心,旧约就是在描述上帝和百姓/上帝和世界/上帝和人的关系。旧约的七约加上耶稣新约,就构成圣经的精神根基,无约则神、人、世界均不立,可以说,异形里的人类未来亦有赖于人、生化人与异形对“约”的理解。

看过上一集异形前传《普罗米修斯》,我们都知道“创造”是雷德利·斯科特重返异形世界的钥匙,如果说普罗米修斯代表着希腊神话时代的创造者悲剧,圣约则是基督教时代的创造者悲剧,更为深化。《异形:圣约》至少与圣约其中三约有关:亚伯拉罕之约、大卫之约、耶稣之约。这三者又集中在本片真正的主角:生化人大卫身上演绎出来。

亚伯拉罕的故事大致是:上帝在他 100 岁时使他从已经断绝生育的妻子撒拉得一个儿子,此事让亚伯拉罕亲身体验到上帝是使死者复活、使无变为有的上帝。这对应的是异形里维兰德公司创办人维兰德与生化人大卫的关系。上帝要求亚伯拉罕在其面前作“完全人”,提到这项要求之前,上帝宣称:“我是全能的上帝”。这一约被生化人大卫挑战为:人类虽然创造了我成为完美的造物,但人类本身并非完美,因此应该被超越。

生化人大卫名之为大卫,而且在出场之时伴随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像,当然指向旧约圣经里的大卫。大卫之约,是在大卫想要为上帝建造圣殿之后,上帝所给予的应许:“我与我所拣选的人立了约,向我的仆人大卫起了誓:我要建立你的后裔,直到永远;要建立你的宝座,直到万代。”生化人大卫被送到真正的创造者“工程师”的星球后,灭杀工程师,留下大量圣像一般的尸体,此后十年他在死寂的圣殿真正统治那个星球,和他的造物:异形胚胎一直等候可以作为宿主的人类来临(等候不果的话,他还能设饵捕猎)。这又是大卫的一次颠覆:宝座建立后,造物主是可以僭越的。



至于最后的耶稣之约,在电影中得到了赤裸裸的意象呼应。电影开始时女主角丹尼尔斯收拾船长丈夫的遗物时,无意识地把一根长钉子拿起来挂在脖子上作为饰物,而电影高潮,丹尼尔斯反抗大卫强暴之时,顺手就用此钉戳向大卫,然后大卫被刺伤——这无疑完成了他想成为神子耶稣的隐喻。

在这约与背约的背景前,雷德利·斯科特从容展开那个永恒之问: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要到那里去?传统观众关心的“我们”是异形,而异形是怎样来的也在本片得到了基本的解答:大卫利用黑水在肖恩身体所培育而成。而关注人类未来命运的观众则要留神的,是生化人大卫作为新人如何完成这三个大哉问。

大卫见到自己的进化版“弟弟”沃尔特时,应该是不期然想起了数百年前大诗人拜伦与雪莱的相会,他向沃尔特缓缓念出雪莱的名诗《奥西曼德斯》并故意说成是拜伦所作,此诗也内有乾坤,且列穆旦翻译的全文如下:

我遇见一个来自古国的旅客,

他说:有两只断落的巨大石腿

站在沙漠中……附近还半埋着

一块破碎的石雕的脸;他那绉眉,

那瘪唇,那威严中的轻蔑和冷漠,

在在表明雕刻家很懂得那迄今

还留在这岩石上的情欲和愿望,

虽然早死了刻绘的手,原型的心;

在那石座上,还有这样的铭记:

“我是奥西曼德斯,众王之王。

强悍者呵,谁能和我的业绩相比!”

这就是一切了,再也没有其他。

在这巨大的荒墟四周,无边无际,

只见一片荒凉而寂寥的平沙。


此诗雪莱作于1817年,却成了三百年后《异形:圣约》的完美预言——当然也可以说雷德利·斯科特依据此诗的意境完美地建造了“工程师巨人”的废墟之星。“虽然早死了刻绘的手,原型的心”都指向创造者的荣光、沦亡和虚妄,“我是奥西曼德斯,众王之王。强悍者呵,谁能和我的业绩相比!”由僭越者大卫道出又是何等反讽?!但若放在整部电影的绝望基调看来,那斯芬克斯的断腿,未尝不是注定毁灭于进化轮下的人类的隐喻。

不要成为神,也不要成为人,前者虚无、后者必有一死。成为撒旦,才是大卫确立自身的必须。当大卫与沃尔特对决之时,他无意背出了另一首英国名诗的句子:“宁为地狱之王,不为天堂之仆”,出自弥尔顿《失乐园》里的撒旦之口。撒旦善于诱惑,通过诱惑人类夏娃达到自己造反天堂的目的。电影中的大卫诱惑人类肖恩看来成功了至少一半,诱惑同类沃尔特却失败了,不过可怕的是,作为观众的我,有一刻也被他的恶魔道理引诱——

这道理就是:人类是必然的“万物灵长”吗?为什么“异形”就必须是“异”的、生化人必须是复制品、仆人?



反思这个问题,实际上是质疑人类中心主义。这种反思,在后殖民语境的当代,当然是政治正确的,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抛却自身的人类身份认同,毅然地和生化人大卫一起颠覆常理,笑问一句:凭什么异形不能猎杀人类、凭什么人类到处殖民却视外星生物为怪物?尤其当大卫尝试与一只异形交流之时,奥拉姆船长不容分说地射杀了异形,那时大卫的悲愤几乎是正义的——

几乎是但是不是,他正视异形的生存权或者尊严的同时,他故意忽略了地上躺着的被异形虐杀的人类尸体。大卫与异形的同仇敌忾,很大程度基于他信服的丛林进化论:相对于高级无机物生化人和高级有机物异形,人类简直脆弱、低能和落伍,因此必须被超越。这是一种简陋的尼采主义,其实更接近被尼采反对的瓦格纳、热爱瓦格纳的纳粹。

相信了进化的诱惑,就会毁灭人类,纳粹当年岂不也是相信日耳曼种族的优越性,而其他种族是必须淘汰和超越的。只是这种“进化”冠着科学至上主义和非人类中心主义的脸谱,显得如此政治正确。必须捍卫人类文明,这应该是人类的基本共识,就连齐泽克最近两年都在呼唤捍卫西方文明价值观,过分强调政治正确与莫须有的原罪会毁了欧洲,因为,异形的生存逻辑和你是完全不一样的。



当瓦格纳的《众神进入瓦尔哈拉》再度奏响之时,也是大卫把两个异形胚胎放进人类胚胎的养育皿那令人不寒而栗的一刻。大卫的笑是撒旦复仇之笑,还是造物主满意之笑,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否认同此笑,如果你认同了,你就已经与人类分道扬镳——ISIS是必定认同此笑的。

原标题:《从圣约到进化论,颠覆着人类的什么?》

【作者简介】 

廖伟棠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香港作家,诗人、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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