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前的10月12号周五傍晚,在布鲁克林的儿童中文班授课完毕,和一位老师一起返程回曼哈顿。
坐在地铁上,她在手机上翻看新闻。
“啊,又一名学生自杀了!” 她惊叫一声。
我好几个月忙得都不看新闻了。赶紧问了这个学生的情况。
她说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还说,就是几周前,纽约大学有一名新生自杀。还说,五月份纽约大学还有一名学生自杀。
回到家,我去网上查了一下信息。
这名哥伦比亚大学学生,名叫 Kirk Wu。二年级学生。加州长大的 ABC。10月11日下午被发现在自己哥大的宿舍里自缢死亡。
之前 9月,纽约大学一名一年级新生,在地铁 L 线 一大道站,跳入轨道身亡。
再之前的 5月,纽约大学医学院一名四年级的学生,在宿舍自缢身亡。
有关 Kirk Wu, 哥大校长,做了一个公开情况说明并呼吁学生重视心理问题、及时向学校求助。
纽约大学的学生,网上连个名字都查不到。学校没有公开情况说明。 几年前,纽约大学在短短的时间内接近十名学生自杀,大部分都落得无名无姓。听说都是从图书馆的高层往下跳楼自杀。
如果学校每次都及时声明,试想谁还敢送孩子去这所学校?
曾经,纽约大学的图书馆内,我喜欢在高层的楼上查阅资料,每层的阅读间出来都是面对下面空空的大厅,人和大厅的地面被不高的栏杆隔开(象中国的一些大型商场)。现在,这些栏杆都升高、封死。从侧面核实了我听说的那些学生的自杀方式。
时间上,再往不远的过去倒推。
2018年7月7日,是我带美国学生和家长丝绸之路行程的最后一天。早上五点在乌鲁木齐的酒店,接到纽约一名朋友的电话,得知她的女儿自杀的噩耗。
这名学生刚刚九年级毕业。在暑假就要开始的时候,在家里自缢身亡。
前天,在地铁上听那位老师说这些哥大、纽大的学生们的自杀事件时,我黑色的双肩背里,还揣着两周前的星期天去参加我这位朋友女儿的追思会的程序单。封面照片中,上初中的她,长发披肩,笑容璀璨。
时间再倒推一点。
2018年6月底,在成都给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员讲儿童青少年心理学课程。青少年的自杀行为,本是最后一章的一个点。结果,我和学生们踯躅在这点,产生了很多讨论和感概。
离开成都没几天,我还在丝绸之路上,就听到一名中学生跳楼自杀的消息。在视讯发达的年代,这名女孩子的跳楼过程都被仔细拍下来了。
有缘只在这个视频上,见证了这个曾经的生命几秒钟。她,一幅邻家女孩的模样,秀丽的邻家女孩。
时间再倒推。
2018年4月,一位在美国小镇上高中的朋友的孩子来电,说要推迟和我见面的时间。因为学校里一名同学自杀,不大的学校被封锁起来。
当天晚些时候,和孩子见了面。他说同学是一大早从宿舍窗子爬出去,来到离学校不远的火车站,卧轨自杀。说着说着,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他眼睛红了。
当我从忙碌的工作中睁开眼睛去和世界互动的时候,感觉自己在被年轻人自杀的消息包围、袭击。
哥伦比亚大学学生宿舍那片,我不时会去那里和朋友们约会。
纽约大学,离我家走路十分钟就到。
朋友孩子上学的小镇,自杀事件发生后,我还不时出入那个小火车站,唯一看到的新东西,是一个栏杆上张贴的告示,说如果产生自杀念头,就打某热线电话。
那名朋友的女儿,我最近刚刚整理了一套我手头有的孩子的视频和照片给她的父母做纪念。
想起他们,我的脑中浮现出飞蛾扑火的景象。一只只殒落,义无反顾。
我的先生大卫是心理医生。每说到青少年自杀,他会总结性地说一句,“他们觉得自己碰上了过不去的坎。”
这也正是青少年自杀的沉重之处。他们认为除了死亡,别无选择。
象蛾子一样,他们离开自己感觉到的黑暗,奔向自己认为的光明。
那,如果他们稍微迟疑一点,给自己多几天的生命,他们是否会有不同的命运?
很可能会的。
那,他们中止生命的体验,这个令人遗憾、令人痛心的决定,是什么心理导致的?
有关这个问题,网上、书上、市坊闲谈中涉及的答案和想法,汗牛充栋。
我特别不想在此对它们进行综合和陈述。但是,还是忍不住举几个例子,说明答案不是那么单纯。
有说中国教育给孩子压力大,那美国青少年自杀率也不低。
有说自杀的青少年 “不会和世界相处”,尤其不懂得感恩和为别人付出。
那仍有 2018年3月武汉陶姓博士生、2017年12月西安杨姓博士轻生,大量的和博士生导师之间的通信,显示他们为导师端茶送饭扫地的同时感受到了巨大的压抑。
我去看哥大学生追念 Kirk Wu 的网评,同学们都说他每到一处,都象一缕阳光,带给别人快乐。其中一句这么说 -
“He was a radiant soul who exuded so much compassion and cares for those around him.”(
“ 他的灵魂散发光芒,用热情和关注照亮身边的人。”)
托尔斯泰曾写到,“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在此,我用 “生命的意愿” 置换 “家庭”,把句子变成 –
有生命意愿的人(包括你我之类此刻还在呼吸的人),都是相似的。没有生命意愿的人,各有各的原因。
也许你同意我这个表述的后半部分,但不同意前半部分。
这我理解。人会为各种各样的东西活着:俗到名、利、情,大到爱、责任、理想,小到衣食之物、山水草木。
这个单子上,有些易得、有些不易得,有的得到了也不好长久把持。
但是,不管为什么活着,有生命意愿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感觉到世界有东西能够触动自己的心灵。那,为了这种触动的持续产生,自己就要通过活着去感受。
逻辑分析,对于一个人,世界上有越多可以触动 ta心灵的东西,那生命的意愿就越强。丢掉了一个,还有另外一个。是否?
逻辑分析,对于一个人,世界上有越多可以触动 ta心灵同时还是容易获得、容易把持的东西,那生命的意愿就越强。是否?
当一个生命降临到这个世界,它会开放地、自然地去和世界产生多种关联。也就是说,生命之初,每一个生命都有潜力去被世间多种事物触动。
就像一颗常态的种子,它是不可避免地要发芽生根的。
但是,当种子被世界上多种化学成分不同程度地浸染,它产生了变化。
有的生命,刚刚展开,和世界的连接就被固化在极少的几样东西上。
有的生命,随着展开,和世界的连接变得越来越少。
而这很少的东西,如果是比较难以获得的、获得了难以长久把握的,那生命的意愿得到挑战。
相反,当一个生命,在成长的早期,被允许、被鼓励去借助天然之力和世界发生多种关联,那它和世界交织得会如此密切,就象一颗种子长成深深植于泥土的大树,生命的意愿坚强无比。
今早我女儿去上学时,头发较乱,眼睛下面有圈黑。她昨晚作业做到今早凌晨一点半,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出门去上学。
白天学习一天,晚上睡眠这么少,这样的挑战,不会是她人生第一次。是什么让她目前觉得人生还是有意义的?是什么可能会帮助她克服目前还未知的挑战?
也就是说,为什么我的女儿现在决定还活着,以后也很可能坚持活着?
以前,我是绝对不会针对自己的孩子,问这么赤裸裸的、可怕的问题。
但是现在,在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这些自杀事件之后,我觉得,这是一个每个家长必须问自己的问题。
为什么?
因为 –
We can’t take any child’s life for granted.
我们不能把任何一个孩子的生命当成理所应当存在的。
那你想知道我的答案吗?好的,这就是我的答案。我认为我女儿和世界的联系,构成了她生存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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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天有一个家可以回。在这个家里,她几乎听不到说教、要求、指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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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学校里有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开开玩笑、聊聊天、吃吃喝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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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老师们,虽然作业量很大,但是给予的支持也很大,对学生一对一的密切支持是学校教学系统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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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爱画画。一得空就挥笔作画,多年的低强度但是持续不断的投入,让她基本上能够画出自己想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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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爱动物。每周都去动物庇护所照顾小猫,家里养的小狗也是她的小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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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爱思考。电视上看到的新闻、饭桌上的一个话题,都能让她的小脑袋快速转起来,思考对她来说就是津津有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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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欢听音乐,是几个乐队的粉丝,偶尔咬牙出资去看听他们的音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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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欢看电视节目。碰到自己津津乐道的,会兴奋地拉我们坐在一起陪她看。
以上就是我女儿的 “生命意愿清单”。
因为她的这个单子比较长,我对她生存的意愿还是有相当的把握。
她的 “生命意愿清单” 的产生,和我们的育儿态度息息相关。
她十岁的时候,某天晚上,看着她忙忙碌碌地在家里把自己安顿好来看一个老电影片子,我领悟到一个生命的道理。陪她看完片子后,我忍不住写了一篇日记,题目为——
《让孩子从小就学会享受》。
这个题目,总结的就是我的育儿态度。那就是,作为家长,我的责任是协助我的孩子学会享受生命。
下面,是我当年日记的原文。事隔六年,重读这篇日记,感叹自己当年有幸想对了。
如果你的孩子已经进入青春期了,希望 ta 的生命意愿清单长长的。
如果你的孩子还小,希望你帮助 ta 把生命意愿清单构建得长长的。
以下内容节选自《陈鲁育儿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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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鲁育儿笔记
写于2012年10月28日
于曼哈顿
▽▽▽▽
莉莉真是会享受的小孩。
最近几个月,我们家每个周五都办家庭电影夜。 我们都早早回家,作点简单的食物,被莉莉称作 “电视食物” 的那种 - 热狗,三明治、清煮西兰花等。
七、八点钟,打开笨重的电视柜,还是20年前我刚来美国时的买的那台电视机,早就收不到台了,但是,和一个放影碟机连在一起,可以放DVD。
莉莉会在各个房间来来回回忙碌一番, 从我们的床上、自己的床上搬枕头,叠放在沙发前的地上给自己弄一个舒适的小窝, 再把吃的一盘盘摆在地上,外加几个大袋小袋的糖果,都是头年万圣节出去要的。
一切准备就绪, 她从一大堆影碟里找到想看的那个,最近都是 Marx Brothers 的喜剧片。 把影碟往机子里一插, 身体退回,往地下仰面一躺,头舒服地枕在枕头上,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
对了,她还会往后看一眼,看我和大卫是否坐在沙发上也就绪了。 有时我最后要去厨房拿些吃的, 她会说 “妈妈,快点准备好!” 并且绝对会等我坐下再开始放映。
就这样,一边笑,一边往嘴里塞吃的,一个片子就不知不觉就看完了。
开始,我对她这样忙忙碌碌准备一番、看完片子东西摊了一地不以为然。后来,突然一天,我看片子时思想开小差,偷偷打量着舒舒服服躺在那儿不时发出笑声的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这是她在家时最大的享受。 她会享受,这是件好事。
她的生命从来就是享受。
从出生后总是能见到自己熟悉的照顾人, 遇事总是听到大人符合年龄的解释,情绪被大人理解和同情,可以在墙上随便画,可以在路边无限时地看小蚂蚁,可以在雪堆里打滚,到今年夏天被大人跟着四处在缅因州大小池塘里找青蛙。 学校也是她的享受。 和老师暑假电子信件交流读书心得, 每天见到喜欢的同学,有充裕的艺术、身体运动时间。
但所有这些我都没从享受的角度去考虑过,直到今天看到她这么舒舒服服地看片子,我才把事情串到一起了。躺在枕头堆里惬意地看片子这种表面性的、显而易见的享受行为让我直接地抓住了这种行为的本质。
她能感觉这么舒服,说明她喜欢这个家。
她非要把爸爸妈妈拖上一起做她认为舒服的事情,说明她想和我们分享自己喜欢的东西,并且知道我们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