侘寂

说到“侘寂”，就不得不说日本茶道的宗师千利休了。因为据说他曾经用类似于今天行为艺术的方式，向大家解释了“侘寂”的含义。那天他让儿子去打扫庭院，儿子将庭院打扫得纤尘不染，千利休斥责道：“蠢蛋，庭院不是这样打扫的！”他来到树下轻轻摇动树枝，枯叶纷纷落下，铺满了小小的庭院，然后他对儿子说：“庭院是这样打扫的。”

在千利休看来，一尘不染的庭院是不自然的，每一片落叶都是大自然物候变化的见证，所有的岁月、情感、记忆都在庭院的每一个角落如莲花般静静绽放，这才是最美好，也是最洁净的。所谓的“打扫”，不是除去一些什么，而是保持一些什么。这大概就是侘寂的含义吧。

不过，说句大不敬的话，我对千利休总有自己的一点看法，因为他似乎并不是很懂自然的妙道。比如有这样一个故事：丰臣秀吉听说千利休家的牵牛花开得好，就示意千利休某日清晨举行一次茶会，但是到那天一进千利休的院子，却发现牵牛花藤上一朵花都没有，不禁恼羞成怒，可当他一进茶室，却发现黯淡的壁龛里粗瓷花瓶里插着一朵洁白的牵牛花。据说是千利休故意为之的，为了凸显这一朵的美，他把其他的牵牛花都摘除了。这里面有一种为阐明道理不惜代价的“狠”劲，这是我不喜欢的，就像他摇动树枝，让树叶落下一样。茶道，大概是日本最能够体现侘寂文化的事了，千利休倡导的“和敬清寂”堪称日本茶道的圭臬。我于日本的茶道总有些矛盾与隔膜：能够于粗朴中感受宁静悠远，实在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而且“和敬清寂”也是很好的意境，但是如此刻板执着，似乎又并不得禅宗要领。如果就茶道而言，若主人以枯树败竹奉茶，我当击节赞叹；而主人若是以金碗玉盏，我也坦然受之；顺乎自然似乎才是禅的境界，正所谓“人生难得是从容”。

“侘寂”和“物哀”是人生的两个方面，物哀，是要让人多情的，侘寂，是要让人沉静的。这两样品质，都是我所喜欢的，所以，我所喜欢的人生也大抵有两类，一类是以沉静为生命底色的多情，一类是以多情为生命底色的沉静。这完全是出于自己的偏好，因为各色人等，也有沉静而至枯寂的，也有多情而至滥情的，这还只是从真诚的角度说，更有虚伪的人生则是我不愿更不屑提及的。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未必有一个决然的高下，不过真诚大概算是一个底线。——这是题外话。

侘寂的审美固然常常表现为对于旧物的欣赏，因为陈旧的器物不仅仅是器物本身，而是岁月的产物。不过，侘寂，不仅仅是对于旧物的关注，而是对于简朴素洁的肯定。时光可以淘洗掉许多生命里未必那么重要的东西，而留下的就变得纯粹而丰厚了。所以老子将天下至道归结为“朴”字（“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实在是很有道理的。洁净素朴，常常会让人们变得沉静和从容，而学会在宁静之中思考与感悟，这大概就是“禅”的意蕴吧。日本著名的品牌“无印良品”，应该算是这样的美学理念的实践者，还有和风的茶室或者饭馆也是如此。

中国的文化是驳杂丰富的，对于日本这样一个空间狭小的国家来说，想要全盘的接纳中国文化，实在是勉为其难的，所以他们于驳杂里抽取这样或者那样一些因素，细细研磨，转而成为他们的文化精神和特色，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现在，我们常常到他们那里去感悟中华文化的一鳞半爪，或者从他们的角度来回望中国文化，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