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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王一般(21-25)一腔意气,无人问津

脑洞故事板  · 公众号  ·  · 2025-03-03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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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名扬天下

元和十年的长安比以往都要热闹,足足上万贯堆在朱雀大街上,走过路过的百姓忍不住一步三回头,但觉空气里都弥漫着金钱的芬芳。

两侧的坊墙上,贴满了这万贯铜钱的来由:

朕通宵忘寐,永怀良辅,何痛如之?天下之恶,天下共诛,有能获贼者,赐钱一万贯,仍与五品官,有官超授。如本虽同谋,或曾停止,但能纠告,当舍其罪。敢有藏匿,全家诛戮。布告远近,使明知之。

天子脚下,消息传得贼快,人人都能指点江山,晃了几眼就明白这诏书里的良辅是谁,贼又是谁。

比起京城里的大爷,我躺在裴度府上,反而没听到什么风声。

只有跟我一起养伤的裴度,通过我的叙述,给我反推一些过程,我这才知道原来武元衡居中调度,朝廷真在前线赢了,于是藩镇狗急跳墙。

所以魏同尘的首要任务还是杀武元衡,杀裴度,一是因为大胜淮西的首功将领,就是裴度举荐的,二是因为老裴简在帝心,只杀丞相,则武元衡后继有人。

至于魏同尘自己不管首要任务,特地跑来裴度这,纯粹是知道我在裴度身边,怕出意外。

结果兜兜转转,我还是他的意外。

圆净老和尚的事裴度想了很久,一通分析,说现在也没什么证据捉拿圆净,无非是你见到他跟魏同尘喝酒,再加上洛归舟的指认,可洛归舟此人疑点甚多,不能信她。

我说她有什么疑点?

裴度沉默片刻,说很显然,她明明可以跟你早一步去靖安坊,却非要埋尸体,讲往事,倘若你们能早到片刻,我相信你短暂犹豫之后,还是会前去救人,武相或许就不会身亡。

我恍然大明白,说原来如此,我早觉得她很可疑,但她图什么呢?

裴度:……

裴度不说洛归舟了,开始说圆净,他说退一步讲,即使洛归舟没撒谎,圆净真有问题,那他就在我身边,离开长安时为何不顺手杀我?

我说对啊,为什么呢?

裴度那边又沉默了片刻,我猜他是伤了脑袋,不好扭头,不然一定会用一些悲悯怜爱看自家弟弟是个傻子的目光来看我。

“无非是圆净身上有更重要的任务,他如今抽身离去,嫌疑虽有,但上下活动一番,便也能脱身。若是在与我会面之时杀了我,他再想做什么,都不方便了。”

这么一说我就了然了,圆净老和尚不是一个简单的刺客,他还背着更重要的任务。

我说不对啊,那他不是回洛阳了吗?

裴度道:“那他的任务就在洛阳,洛阳是关中转运之枢纽,洛阳出事,前线军心动摇,粮草难继,讨逆之战便要无疾而终。”

我倒吸一口凉气,说这和尚藏这么深呢?

我一动浑身都疼,疼得我龇牙咧嘴,我说没事,我去趟洛阳,高低把这和尚给摁下来。

门枝桠一响,李朝威跟彭老三王淮叶他们进来看我,老李这货没受伤,就是冻了一夜快冻死了,哆哆嗦嗦的,说王一般你胳膊都没了,还去洛阳?

我冲他一笑,这笑里有那么点管他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意思,碎雪斜阳落进我眼底,都变出无坚不摧的刀光。

我说你不懂,你问问彭老三,爹都照神写意了,断没断胳膊,影响大吗?

彭老三抱刀,冷笑,说你照神写意,不也就跟魏同尘五五开,魏同尘在圆净手上,也就只能挡他一挡,要是老头拼命,估计你俩一起上也能被他拼掉。

我不管,我就笑,我就膨胀,我冲彭老三挤眉弄眼,哈哈大笑。

我说老三,爷爷我成了。

彭老三没忍住,也跟我笑起来,他冲王淮叶道:“过去三十多年,我来江湖一趟,可算见人赢了一场。”

王淮叶的脸色有些苍白,其实她在江湖里走了一趟,魏同尘也没杀过人,净尘寺里忽然那么多血洒在她面前,只是脸白一白,也算心性过人了。

那些游戏江湖的故事,跟血雨腥风的场景,魏同尘都带她看过了,也不知她现在还想不想去江湖上打转。

王淮叶说,等你伤好,我请你喝酒,喝长安城最好的酒。

我说哟,王大小姐离家几年,还有这么多钱?

彭老三拿刀柄戳我,说你看不起谁呢,你以为人家王大小姐只会游山玩水啊,光是在长安这些天里,就接触了不少酒楼绸缎庄,谈成了七八桩生意,收了三四次货款。

我眨眨眼,有点懵。

后来我才知道,王淮叶跟魏同尘一路走,虽然她说自己是要去江湖,可坐在客栈里,听一群江湖侠客打来打去,弄坏了不少东西,就开始灵机一动,问掌柜的要不要买一个安心。

那掌柜的问她,啥玩意叫安心啊。

王淮叶笑得像个小狐狸,说安心就是你掏钱给我,如果几个月内你的店没被江湖人打坏,那我多给你一厘利息,连本带利把钱还你,如果有人打坏了东西,我给你照价赔偿。

那掌柜的一个战术后仰,说我得先给钱?

王淮叶说是,买安心嘛。

那掌柜说,可我凭什么信你啊?

王淮叶一招手,还在游戏江湖的魏同尘走过来,弹指一刀,刀意削掉了几丈外的树枝。

“掌柜的,谁打坏了你的东西,我是不是一定能让他赔给你呢?”

那掌柜的脸色泛白,觉得王淮叶贼有道理,再加上当时还没走出王淮叶家乡很远,道上打听打听,也都知道王家的名声。

第一桩安心生意就做成了。

王淮叶手上有钱,就借两地差价、供需,定制了一匹丝绸,谈生意的时候明眸善睐,自信满满,别人问王家的铺子你能不能做主,万一卖不出去,你会不会不给我结尾款啊?

王淮叶眼都不眨,就说自己此来就是代家主行事。

魏同尘叹为观止。

反正货买来了,王淮叶她娘也不可能放着钱不赚,非要亏掉它。

离家几个月,王淮叶赚了几百贯,王淮叶她娘也悄悄派人来看过,全被魏同尘一个手指头就打走了。

王淮叶她娘彻底看开了,就这么着吧,闺女又会赚钱,又很安全,爱干嘛干嘛吧。

等到王淮叶进京又运作了几单大生意,商道上已经有了她黄河小财神的美誉。

我听得瞠目结舌,我说你怎么不早说啊。

王淮叶一脸无辜,她说这有什么好说的,不就吃吃饭,聊聊天,哪有你们打生打死来得跌宕起伏?

我:……

彭老三仰天长叹,说等我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在长安粘着大小姐好几个月了,我寻思我这名声也就毁了,以后江湖人提起我,都会说彭老三啊,哦,知道,就是那个上赶着吃软饭的小白脸。

王淮叶说,想什么呢,你哪配得上小白脸啊?

我和李朝威哈哈大笑。

裴度也难得有兴致,说彭大侠,你若能擒下魏同尘,便立刻能有天子赏赐的万贯家财了。

彭老三哭丧着脸,说那我还是努力努力,争取吃上软饭吧。

王淮叶拍拍彭老三的肩,说那你任重而道远啊。

二十多天眨眼过去,魏同尘还是没抓到,听说这厮还在京兆府,长安县,万年县的衙门里都留了字条,说别急着抓我,逼急了,我先杀你们。

还真就把人震住了。

想想也正常,他来无影去无踪的,能放纸条,就能取你脑袋。

这段时间我也算是见过天子的人了,天子怎么说呢,人还行吧,三十来岁,龙行虎步,说是来看病的,其实那双眼目光灼灼,都是遮不住的怒火。

内功突破之后,我耳力更好了点,能听见他跟裴度痛骂朝中一群软骨头,凶手凶手不查,叛逆叛逆不打,就想着息事宁人。

还没等裴度敷衍两句,天子就忽然换了话题。

天子说,裴十六,来帮朕吧。

裴度默了片刻,竟然没三推三让,直接说义不容辞。

完事裴度就拜相了,我才跟了这货三年啊,三年就从司封郎中变成宰相了?

天子还对他特好,说你以后有什么事想进宫找我,随时来延英殿,朕随叫随到。

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裴度一定有被感动到,我刚见他的时候,他身边还只有一个老仆,过河都差点被人弄死,如今真要当精卫刑天了。

我呼出口气,脸上不禁浮出点笑容。

天子走的时候,往我屋里看了一眼,我左胳膊没了其实算小伤,内息紊乱才比较致命,正盘腿吐纳,五心朝天呢,就对上天子的双眼。

我冲他笑了笑,没起身。

天子也不在乎,也冲我笑,说这就是王义,王大侠?

我说害,哪是大侠啊,就是裴十六的一个侍卫。

随行的太监皱了皱眉,说岂能这般跟圣人讲话?

天子满不在乎,天子还哈哈大笑,仿佛今天在朝会上受的气全都吐尽了,他说大唐的义士就该是你这般模样,天子呼来不上船,湖海豪气,才是泱泱大唐!

天子笑完就走了,我寻思你这口头夸奖也太寒碜了,高低给点钱啊。

没给,过了两三个月我内伤都好全了,他还没给。

天子倒是跟裴度配合得挺好,坚持东征,筹措粮草,都磕磕绊绊得完成了。就是朝堂里还有些消极抵抗的跟他们互相拉扯,弹劾不动裴度,把另一个极力要求严查凶手的官员白居易给弹劾出京了,据说要去什么江州。

还有圆净的案子,最终也没办下来,只有裴度派了一伙人去洛阳盯着。

所以事务千头万绪,天子是不是本来想给我赏赐,但一扭头给忘了?

我冲裴度念叨这事,裴度就在那笑,他随手扔给我一卷书,我说这是什么东西,他说这是最近来京应试的书生给我投的行卷。

我说那你给我看干嘛,我也不懂诗啊?

裴度笑道:“近日京城书生投行卷,总有那么一两篇文章,一两首诗,要提你王义的名字,王大侠,你不仅扬名天下,你还要青史留名啦。”

我捧着那个行卷,一时有些恍惚。

我想我干了什么呢,我就青史留名,我不过是想找一个答案,想捡起我忘却的刀,我想把无人问津的自己从风雪里找出来。

原来我就青史留名。

我忍不住笑起来,我越笑声音越大,传出裴府也传出通化坊,在人潮汹涌的长安城大笑十五年,撞在刚出东河村的少年怀里,少年王一般回头,东河村空空荡荡,故人长绝茫茫,笑声不知何时又变成了哭声,苍凉悲怆,久久不绝。

哭完了这一场,我像是卸下了什么包袱,贼开心,又伸手冲裴度要行卷。

裴度皱着眉笑,眼神里有点悲伤也有点不忍,我抹了把泪,笑道:“这么多年了,我哭也没痛快哭,笑也没痛快笑,现在能哭能笑,多好。”

裴度笑着点头,说是啊,是很好。

但我看他眉头还没松开,我就也没了心思翻行卷,我眉头一挑,说老裴,有事直接说。

裴度偏偏不直说,裴度还在那叹气,说我最近去了几趟军营,在前线的时候,也看过两军交战,从前我以为精卫填海,填的是自己的命,后来才发现,最先死的还是石头,而且你也没法自欺欺人,说跟你没关系,他们就是因为你的决定才去当石头的,不然都在家种地,谁想拼生拼死呢?

我笑了,说当了宰相就是不一样啊,有事都非得铺垫了?

裴度没绷住,也笑了,他看着我,说你刚救了我的命,我这都不铺垫铺垫,显得我太不是人了。

我说你本来也不是人啊,你不刑天嘛?

裴度笑得更灿烂,屋外边春风十里,他眼底春光如刀,刀刀斩的都是红尘纷扰。

置之度外的可以是生死,也可以是恩仇,裴度深吸口气,说我派去洛阳的那队人死了。

我了然,笑道:“好,那我去。”

裴度道:“我也问过彭大侠,圆净能在罔极寺来去自如,大开杀戒,放眼天下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你若是不想……”

我打断道:“别若,我想。”

裴度一时哑然。

我反而笑了,春光从他眼底跑到我唇角上,我说这么多年浑浑噩噩,摊上大事不容易,刺客能来杀你们,鬼知道有没有疯了的去杀天子,全长安比我强的高手也不多,三五个嘛,保护你们都捉襟见肘,要定风云,就别让他们跟我抢了。

“这应该是我来劝你的话吧,苦衷啊,不得已啊……”

“我不是你的王大侠嘛,还用得着你劝?”

屋门打开,万丈春风迎面而来,我一回头,冲裴度道:“别忘了晚上来喝酒,王大小姐说了,都是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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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凭一腔意气买江湖

当天晚上,延作坊的小院又热闹起来,天边两三颗星,面前四五坛酒,六七个新朋故交坐在院里,桌上还是热腾腾的暖锅,羊肉还是刚进去就没。

除了凉爽的风吹过我空荡荡的袖管,可太像我四年前离开长安那天了。

只是那天的酒没有这么好,那天的人也没有这么多,我也没这么开心,热火朝天里,我冲彭老三抖着行卷嘚瑟,说你看见了吗,爹要青史留名了。

彭老三充耳不闻,笑得跟个傻子似的,就知道给王淮叶夹肉。

我又转向李朝威,还不等我显摆,李朝威的范儿已经摆出来了,他斜睨着我,说你这还言之尚早,历朝历代,那么多丞相你记得几个?更别说救了丞相一命的侍卫了。

李朝威啪得一声,反手抖出一叠纸,纸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扯他,让他头发也飞,眉毛也飞,整个人都像是要飞起来,他大笑道:“我的《柳毅传》已经写完了,千百年过去,只要人们还会看故事,都必将记得我!”

我扭头去看韩愈,说老李是不是疯逑了?

韩愈眯着眼睛,满锅里找肉吃,闻言漫不经心点点头,说不至于疯,《柳毅传》跟市面上的志怪传奇都不同,满纸豪情意气,起落之间字字千钧,大抵是能名留青史的。但这么多志怪传奇,你记得几个作者?

李朝威飞扬了一半,忽然就委顿下去。

只是他委顿得快,支棱的也快,他一杯酒下肚,又伸手招呼我,说来来来,王一般你再问一遍。

我说问什么?

李朝威一瞪我,指着那堆行卷说,你不是要显摆吗?

我:……

成吧,我走程序,抖擞精神,我说老李,你看见了吧,爹要名留青史了!

李朝威一拍桌案,杯碗咣当咣当乱晃,好在彭老三一伸手给扶住了,彭老三一抬头就见李朝威双目含泪,说王兄啊王兄,你我蹉跎十余载,终究杀穿长安城,要与大唐共不朽了!

王淮叶当即大叫一声好,举杯就碰上了对面裴度同时举起的杯子,两人相视一笑,把落在杯中的明月一同吞入腹中。

彭老三翻着白眼,正要勉为其难地为我俩损友喝上一杯,我忽然跟李朝威福至心灵,齐刷刷把目光射在了他身上。

彭老三:???

我嘚瑟道:“老三你不行啊,我俩都青史留名了,你呢?”

我本以为彭老三会气急败坏,指着我俩鼻子骂我俩不是个东西,大冷天的去凑热闹也不知道提前喊上他,没想到这货异常冷静。

不仅冷静,彭老三甚至还冷笑了。

彭老三笑了一声,悠悠然举杯喝酒,说青史留名好啊,你俩单身狗青史留名去吧,爹不跟你们争。

我跟李朝威的四只狗眼顿时就瞪大了,我俩说你什么意思?

彭老三还没回呢,王淮叶脆生生的嗓音就冒出来,说他的意思还不清楚嘛,当然是我决定养他这个小黑脸一辈子啦。

月色如霜,暮春的夜也不凉,我跟李朝威却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完了,再也显摆不起来了。

为了不让彭老三显摆,我俩对视一眼,甚至纷纷止住了自己八卦的心,没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王淮叶决定真跟彭老三在一起。

我就任凭夜风那么吹啊,我拎着坛酒站起身来,一笑道:“朋友们,我要去洛阳了!”

在我的想象里,这话应该是斩钉截铁的,很有气势的,所谓风萧萧兮易水寒,我要去对上圆净,很可能就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没想到这桌狗东西,趁我起身放话的时候,有一个算一个,全在抢肉!

都没人理一下我!

裴度这狗东西都不理我!

我嗔了,把酒坛一放,说都特么给我留点,洛阳龙潭虎穴,不吃点肉怎么上路?

韩愈摇着头,说不关我的事,我眼神不好,一条肉都没抢到。

李朝威举着手,说都在彭老三那!

彭老三干脆摆烂,说对啊,我当然得吃啊,你说的嘛,洛阳龙潭虎穴,不吃点肉怎么上路?

我有点懵,看看彭老三,又去看裴度,裴度叹息道:“你别看我,不是我请彭大侠去的,只是我之前问过彭大侠圆净的身手,被他,或者被王掌柜猜到洛阳出了事,也猜到你肯定要去趟这个麻烦,所以一定要跟你去。”

我又去看李朝威,李朝威连连摆手,说我就不去了,我一点武功不会,我还得找书坊对接《柳毅传》,不过你放心,如果你和彭老三死了,我一定把你俩写成传奇。

我说,滚。

顺便把韩愈想帮我们写墓志铭的好意给噎了回去。

几只虫儿在院子外的沟里叫唤,风把树叶吹的瑟瑟作响,我叹了口气,说老彭啊,我去就去吧,好歹能跟魏同尘过两招,你去干嘛?

彭老三眉头一跳,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因为要去洛阳,淮叶才跟我在一起的?”

我:???

王淮叶哈哈大笑。

彭老三硬把话题给掰回来了,在那咔咔讲故事,讲当时他跟王淮叶知道了洛阳有变,他就问过王淮叶,说王一般这狗东西变了,变得意气风发,飞扬跋扈,整个人都膨胀得不得了,裴度只要问他,他指定得去。

王淮叶就嗯嗯点着头,目光一眨不眨,盯着彭老三道:“那你去不去呢?”

彭老三尴尬,挠头,纠结,说害,我去不去的,我又不跟他一样膨胀,我也没他前些年的困惑跟坚守,换不来一朝顿悟的本事。

王淮叶说,是啊,那你去不去呢?

彭老三顿了顿,目光有点涣散,说那你去不去?从前我的生活就是江湖,我混了半天发现江湖不是我想的那样,我就变成了个混混,我是见了你,才不想让自己继续当这个混混,你要是去洛阳,那我肯定也去,你就是我今后的生活。

王淮叶笑了笑,说虽然是有点感动,但我不喜欢这种感动,你到底去不去?

彭老三有点焦灼了,他说不是,你非要问我这个干嘛?

王淮叶说,你不知道?

彭老三一下僵住了,以前听李朝威吐槽书坊里的故事,好些千金大小姐爱看的故事里,男主都能记住女主说过的每一句话,彭老三当时就觉得是放屁,你跟一个姑娘聊了上万句,你都能记住,你怎么不去考科举呢?

可那天王淮叶一问,彭老三脑袋里立刻翻涌起一个画面。

净尘寺里的雪还没停,姑娘站在风雪里双手舒展,脸上带笑,她说彭老三,我还没找到我想要的生活,但我感觉快了,如果你还没跟上,我就要自己走啦。

彭老三知道,自己处在生死攸关的地步了。

去不去洛阳,能不能跟上王姑娘,彭老三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他能感觉到,这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这是王淮叶给他的最后一个机会。

过往的时光匆匆而过,彭老三像个傻子一样杵在那,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黄河之战前的那几个晚上。

大风大浪,他彭振云谈不上视死如归,可照样踏上了那条船。

王淮叶一如我们想象中的江湖儿女,路过两个道边败犬的世界,从此激起丈高狂澜。

彭老三傻完了,忽然一笑,他道:“还是得去吧,打不过高手,总能清清杂兵,王一般变了其实没错,好不容易见到这么简单的黑白,路见不平就拔刀,才是我们步入江湖时想象过的日子。”

“除了遇到你,我这辈子最痛快的时候就是在黄河的船上,被白碧空砍了几刀,快死了,身上贼疼,但忽然就觉得生生死死又什么所谓,我挣脱出来了,我一跃跳进了那些只存在于故事里的江湖中,我想我要是早跳出来,怎么会让你走呢?”

彭老三定定望着王淮叶,柔声道:“所以今日我要是再跳回来,再变回腐朽的模样,告诉你要选现实一些,懂事一些的生活,我又凭什么跟你一起走下去?”

春风桃李花开日,王淮叶笑着一歪头,说我这条路也没什么好的,或许你们当年说的也对,是我太年轻了,是我太冲动了,或许几年以后你懒我累,也就分道扬镳,又或许江湖里的大事尘埃落定,我们还是要柴米油盐,你能对付得了吗?

彭老三把胸脯一挺,说岁月如刀,我又不是没领教过,我能赢他一次,就能赢到底。

王淮叶笑得贼灿烂,像是月色之下的雪满乾坤。

等彭老三讲到一半的时候,我就知道这货铁了心去洛阳,我拦是拦不住了,索性趁他讲到最后跟王淮叶对视的工夫,偷偷把最后一盘羊肉给下了。

嗖嗖嗖,一条都不给他留。

彭老三讲完了,还在那鄙视我跟李朝威两条单身狗呢,王淮叶就戳了戳他,说老三,肉都被王一般抢走啦。

彭老三:???

我哈哈一笑,说彭老三,天道好还!

彭老三咬牙切齿,说你是真的狗啊!

完事我俩就开始翻旧账,从六年前你欠我的酒扯到十年前我帮你踹走的野狗,吵得比暖锅还热,韩愈想不明白我俩咋这么能吵,侧头问李朝威,说这俩人至于吗?

李朝威端着杯酒,笑而不答,目光像是老父亲在看两个傻儿子。

那边裴度正跟王淮叶商量正经事,关于洛阳城里能信得过的商家和官员,沿途可能遇到危险的路段,两人都一一分析了解。

清风虫鸣之中,李朝威忽然大声道:“王一般,我给你那刀起个名字吧!”

我停下来,不跟彭老三吵了,裴度跟王淮叶也聊完了,再加上本来就看着李朝威的韩愈,都齐刷刷望着他。

李朝威说,不如唤作明月。

我啃了啃手指,说拔刀而已,明月没啥意思吧?

李朝威笑道:“一片冰心在玉壶,你多年沉浮不改此刀,肝胆也似冰雪。如何不能唤起一天明月,借这漫天孤光,照你满腔冰雪!”

我的手忍不住就按上了刀,我说好,老李好啊!

就是总感觉这个意思,应该晚个几百年,从什么叫辛弃疾的人口中说出来才对劲。

无妨了,那晚我尽收一天月光入鞘,跟几个朋友大醉淋漓,第二天便去往洛阳。

那几天我也想过,为什么当年所见的江湖全是阴谋诡计,长安城里只有武林,不见侠客,这些东西压着我,按着我,尘埋我的心,掩盖我的刀光。

我从东河村里听到的江湖,不是这样的。

江湖该是我现在所感受到的模样,身边有朋友几个,置生死于度外,名利荣辱也恰似浮云,拍马就能赴汤蹈火,拔刀就是一腔意气。

我不知道是从前的我被迷了心志,才看不见这座江湖真正的样子,还是说所谓故事里的江湖其实并不存在,是我撕开了迷障,我自己即是江湖。

脱去俗念,立地成佛嘛。

当然用彭老三的话来说,这就是因为我们有可爱的王大小姐,有鼎鼎大名的黄河小财神,你没有衣食之忧,才这么慷慨激昂。

我撇撇嘴,不服。

王淮叶倒是笑了,她说我总觉得老王现在的心态,可能也不太在乎衣食,反而容易衣食无忧。

我重重点头,说彭老三你看看,王大小姐这觉悟,不知比你高到哪里去了。

彭老三若有所悟,冲我一伸手,说演示演示?

演示就演示,我说徒步向前跋涉着,路边酒肆里见到个佩剑的江湖人,我就静静地走过去,冲那江湖人一笑,说可以请我吃顿饭吗?

我笑得贼自然,开口也自然,仿佛你请我吃顿饭是天经地义的事,大家都是江湖人,便该有这样的交情。

江湖人愣了,瞅着我,大概是没好意思拒绝,真请我吃饭。

正吃着饭呢,我又问他,可以借我一匹马吗?

江湖人笑了笑,说出门在外,你这么不见外的倒是少。

我也笑,说我很能打的,从前有人说我会成为天下第一刀客,你看像不像?

江湖人定神几秒,展颜道:“像,非常像。”

我说,我要去洛阳了,要是能活着回来,这条路上见了我,有事都可以找我。

然后我就吃了饱饭,喝了烈酒,冲那江湖人一笑,断臂带起袖管飘飘,翻身上马就向洛阳奔去,我说我叫王一般,江湖里最一般的刀客。

那江湖人望着我的背影,目光湛湛,大叫了一声好,又要了三坛浊酒。

只剩下王淮叶跟彭老三凌乱在东风里,对视一眼,才默默上前找那个年轻的江湖人,说王一般那个狗东西是我们的朋友,刚才真是对不住了。

那江湖人笑着摇头,说没什么对不住的,我看他一定会成为江湖里赫赫有名的人物。

彭老三想说他已经很有名了,大名王义,救裴度那个,你怕不怕?

但彭老三只是说,为何这么觉得?

江湖人想了想,说他内功很高,刀也看不出深浅,还这么洒脱放肆,我觉得李白如果混迹江湖,就该是他这种模样。

彭老三觉得自己有点牙疼,冲王淮叶说,王一般像李白吗?

王淮叶笑道:“以前不像,谁知道以后呢?”

王淮叶笑完,又对那江湖人说,刚才他吃的饭,喝的酒,用的马,一共多少钱我们替他付了吧。

那江湖人也笑,说不用,他已经付过了。

彭老三一时疑惑,说他用什么付的?

古道上杨柳飞扬,更远处黄尘点点,白云横天,那人目送自己的快马去往洛阳,笑道:“一腔意气能买下整座江湖,几口饭,几壶酒,何足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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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想个屁的后果

关于江湖的幻梦,许多年前就映在我眼底,这场梦从东河村催我一路走向长安城。我也不是没见过不平事,我初出茅庐,手心里都是汗,我说你们住手,刀客王义在此。

那群人就笑,嗤笑,嘲笑,哄堂大笑,他们七八个人要拆一座戏楼,老班主跟小姑娘都哭得肝肠寸断,我憋红了脸,提刀就冲他们走过去。

这伙人伸手往怀里一掏,我以为他要掏什么暗器,早早做好了应对的准备,我想我这小镇苦练家憋了十几年,终于能刀头见血了。

没想到他掏出来一纸公文。

邢州不良人按章办事,你什么刀光剑影都不好使。

那年我还很稚嫩,我梗着脖子去追查,跟不良人打过几场,什么都查不出来,公文写得明明白白,是这里的戏班违了什么规制。只有老班主和那姑娘在哭,说是城里的大豪看上了戏楼下边的地,要拆了建酒楼。

我说那你们不知道违了规制这回事吗?

老班主拍着大腿,说这贵人的规制那么多,谁分得清啊?戏班开了十几年,谁都没说过有问题啊!

西风吹老梧桐树,我就在这样的风波里日渐老去。

我以为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世间事没有绝对的是非黑白,江湖里的芸芸众生,多的是处理不好的小纰漏,有人拿着这些纰漏来找你,你就只能认。

你不认能怎么办呢?

邢州的不良人头头赵逍找到我,揽着我的肩膀请我喝酒,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的火气都很大,可你火气再大能怎么着呢?你出面去闹一场,闹完了你也没道理,就算你武功天下第一,你把我们哥几个都放翻了,到最后就是你跟戏班的所有人,全变成通缉犯。

晓风残月,我咕咚咕咚灌酒。

赵逍叹了口气,说你走吧,你不走这事就过不去,你走了我还能私底下给他们点钱。

我把热酒跟冷风一并吞下,我当时还不服,我跟赵逍说你等着,等我去长安扬名天下了,再回头收拾你们邢州豪绅!

赵逍没看我,对西风寒星作叹息,他道:“希望如此吧。”

只是我蹉跎十余年,终究没能再回邢州。

正如我也没想到我会在洛阳遇到赵逍。

那会儿我跟王淮叶和彭老三一起进了厚载门,门后边就是西市,热闹得很,我们随便找了家酒坊进去打酒,也准备想想怎么对付圆净老和尚。

王淮叶说,裴相国来时告诉我,东都留守吕元膺跟防御判官王茂元都是可信的,吕元膺风骨忠直,王茂元智勇双全,我们该先去找他们接头。

彭老三就在那点头,说大小姐果然足智多谋。

王淮叶翻他一个白眼,说我还是喜欢你桀骜不驯的那个样子,你恢复一下。

彭老三哈哈大笑。

我懒得理这对狗男女,颠颠跟着店小二去挑酒,店小二眼里有光,指着他面前的酒坛说,这是加了梅子酿的,这坛是经过了三次过滤的,那边的烧刀子我加了点冰糖,风味虽然变了一些,可口感柔和圆润,堪称一绝,你要不要尝尝?

我说哟,小哥你月钱多少,这么卖力?

店小二年纪不大,笑起来眼睛亮亮的,脸颊红红的,他说哥,我山棚人,从小住山里,不图多少钱。我就是喜欢酿酒,也喜欢给人介绍我酿的酒,你来尝尝呗。

我来了兴致,每坛都舀了一口,眼神越来越亮,喉咙里接连蹦出“嗯~嗯~嗯~”的声音。

店小二顿时眉开眼笑。

我正准备招呼那俩狗男女过来喝酒,门外就呼啦呼啦进来四五个大汉,这些大汉一个个眉目含煞,嚣张跋扈,脸上写满了我是龙套打手这几个字。

我怎么看怎么眼熟。

后来我想了想,可能是狗仗人势基本都一个模样。

这群人也在那拍桌子喊,说是什么官府办事,来酒坊里收税。

店小二哒哒跑过去,说我们是酤户,已经交过一次税了,税钱不低,您不会记差了吧?

这年头民间不能大规模酿酒,只有朝廷认证的酤户才行,要是你自己家酿,无论你卖不卖,挣不挣钱,都得再交一笔税。

那四五个人趾高气昂的,说酤户的税交了,榷酒的税还没交呢,拿钱拿钱!

店小二急得都快哭了,柜台后面的老板也姗姗来迟,脸上陪着笑,袖子里揣着几贯钱,就要递给那些大汉,“几位爷,老朽这生意都是小本买卖,上个月刚交了钱,能不能通融一二,过些日子再来,小老儿一定有。”

酒坊老板递过去的钱,为首的大汉收了,但这狗东西收完钱也不认账,把老板信手一推,冷冷道:“通融?没钱就别他妈开店,给老子把酒都搬了,酒方抄回去!”

这会儿店里的客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彭老三跟王淮叶悄悄溜到我身边,王淮叶目光灼灼的,说你俩还不上?

彭老三也是老江湖了,我在邢州趟过的浑水他也不是没沾过,所以他嘿然一笑,低声说:“从大的道理来讲,咱们进洛阳算是身负重任,藩镇都刺杀宰相了,圆净的活儿比刺杀还重,鬼知道是要干什么,咱为了一个小酒坊就轻举妄动,是不是不太讲究?”

那几个大汉已经冲我们这过来了,我刚才就站在酒坛边,他们要搬酒,当然要经过我。

我觉得彭老三说得贼有道理,简直是老成谋国,出去都能称一声江湖大侠了。我把手放在酒坛上,连连点头,说可不是嘛,你要是动手了,人家从怀里掏出公文,公文也没毛病,朝廷这两年忙着打仗,许多互相冲突的规矩都没改,你想讨说法都没地讨,拔刀拔剑,无非是连累酒坊的人一起成了通缉犯。

我回头对上一张憋红了的脸,说多不值啊,是吧?

这张脸当然就是走过来的嚣张大汉,他吃奶的劲都用出来了,偏偏搬不动我身边的酒,其余两人走过来,也被我们三人挡住去路,停在不远处的头领当即嗔了。

“知道不值,还他妈不放手!”

我们仨互相看看,忽然都大笑起来,人在江湖,能快意时当快意,我空荡荡的袖管一震,彭老三掌影翻飞,就连王大小姐都一脚蹬回去一个大汉。

为首的恶人还在那放狠话,说兄弟,做事想想后果。

彭老三说,想尼玛后果,江湖上百折千回,老子要换换活法!

我黑刀一横,笑道:“见事迟来十四年,使我霜鬓三千丈,道理利弊都不讲,多简单一事儿啊——今日我明明在此,还能看你们行凶作恶不成?”

那四五个大汉还在那报名号,说自己是什么洛阳王铁剑的门人,黑白通吃,我跟彭老三都没听他说完,直接把他们抽了出去,骨头打断七八根,让他们爬去找他们主子哭诉吧。

等我们打完的时候,王淮叶也把酒坊老板和小二安顿好了。

所谓钱可通神,不能通神,很多时候是因为你的用法不对,我们初来乍到,不知道王家是不是跟什么镖局车马行有关系,想安顿老板和小二,就只能别出心裁。

王大小姐出钱雇了一堆人出城,让老板跟小二潜形匿迹,混在人群里,暂时往山中一躲,反正小二就是山棚人,也不愁被什么王铁剑找到。

酒坊老板长吁短叹,冲我们作揖道谢,却又满目萧索。

显然是对今后再能回来不报希望。

反倒是店小二满目泪光,他说三位以后进山找我,我一定给你们酿酒,酿好酒!

我说也不用来日,你店里这些酒也不好带,不如送我们几壶吧?

店小二顿时破涕为笑,眉梢眼角都开心,他大手一挥手,说诸位大侠请便,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这句说完,店小二才反应过来这店好像不是他的,他一回头,就对上酒坊老板无奈又慈祥的目光。

老板又看看我们,眼角的皱纹绽开,他道:“好酒送英雄,希望这世间的好酒跟英雄都能有个好下场。”

夏日的阳光总是浓烈,似乎能把世间的一切照得更加清晰,又似乎要把一切都烤化。

送走老板和小二后,我们仨就在酒坊里喝酒聊天,王淮叶的脑子比我俩好,她还会想一想今日这桩事传出去,圆净会不会有所反应。

彭老三关注的点不在大事上,他问我:“架都打完了,为什么还要在这喝,去洛阳留守府上一起喝不香吗?还能把留守拉下马,他都喝了人家的酒,没道理不为人家主持公道。”

我说王家那么大名头,不可能咽下这口气,小的被打了,我当然要等他来个老的,王铁剑这些年肯定没少干坏事,我得揍他们一顿。

王淮叶缓缓点头,说揍完还能问问情况,留守那么大的官儿,未必有这些地头蛇知道的情报详细。

我顿了一顿,说老王你这样显得我俩很业余。

王淮叶故作惊讶,说你俩还用显得吗?裴相国一直叮嘱的都是我啊,你俩不是我的金牌打手而已嘛?

彭老三挺起胸膛,说赴汤蹈火啊王姐!

王淮叶咯咯咯地笑。

我默默喝酒,正在心里吐槽这俩狗男女的时候,我等的人终于到了。

王铁剑是请了高手来找我们,只是我没想到他们请的那个高手,就是当年的邢州不良帅,赵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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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赵逍

阔别十四年,我再见到赵逍,还挺奇怪他怎么从邢州到了洛阳。当初赵逍好歹是不良帅,有股子不怒自威的劲儿,放下身段来找我谈,也有些老江湖的厚重。

如今什么都不剩了,只有两鬓飞霜,满目沧桑。

赵逍也不客气,直接坐到我身边,叹出口气,说来,给点酒喝吧。

那坛加糖烧刀子就被我推给了他,赵逍咕咚灌下,说了声好酒,完事又冲我抱拳,说名动京城,救下裴相国的王义,就是王兄弟你吧?

彭老三比我还激动,我都没应声,他就在那咣咣点头,说是他是他。

赵逍苦笑一声,说那你们果然今时不同往日,你身后站着裴相国,终于能从容行侠仗义了。

王淮叶摇头道:“无论身后有没有人,江湖这么大,总有人不愿意忍气吞声。”

赵逍抬头看着天,说是啊,便是没有裴相国,那刺客在长安城里进退自如,来去如风,王兄弟能从这样的高手剑下救人,自然也是这般高手。

赵逍喝了口酒,低头道:“是我没能耐,我又怨得谁去?”

彭老三嘿然一笑,指着赵逍,扭头看我,说这哥们怎么跟你从前似的。

我说可不是嘛,其实我也不明白我怎么就拔刀写意了,有时候我也会想,或许不是因为我有了这身本领,才敢去舍命救裴度,而是你先斩却俗念,才能有这身本领。

赵逍若有所悟,但他旋即挑了挑眉,说王兄弟高论,可惜晚了。

我说什么晚了?

赵逍说,我这辈子都晚了。

当年赵逍在邢州当不良帅,他也是良心未泯的,自然也有很多事虽然没法管,却也没法袖手旁观。这么经年累月下来,邢州人见到赵逍,都会称一声赵爷,也不知是犯了谁的忌讳,等赵逍又一次私下救济受害之人时,节度使府里的一个推官就带着军中高手来了。

那推官似笑非笑,说既然赵大侠一副好心肠,何必委屈自己呢?

赵逍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几个高手就猝然发难,把赵逍痛殴一顿,毁了丹田,吊在邢州城里示众。

他的不良人弟兄看不下去,眼里含着血丝,要去把他放下来。

出门一个,死一个,十里长街,倒了十七八具尸体。

之后再也没人出来,赵逍被挂了三天三夜,终于被赶出邢州。

赵逍说,能活着到洛阳,已经是侥天之幸,遇到江湖上的朋友给面子,前辈高人不嫌弃,我还可以再捡起一点武功,再统率洛阳大大小小三十六帮,受了太多人的恩惠,我赵逍当不成大侠无所谓,却不能当一个忘恩负义之徒。

我这就了然了,我说王铁剑当然也帮过你。

赵逍点头,说其实重要的不是王铁剑,而是兴教坊的淄青留后院,王铁剑的人盯上这家酒坊,无非也是因为这里的酒好,要送去淄青留后院。他们跟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向来有联系,朝廷正在跟淮西开战,你打了王铁剑的人,要是还不想罢休,最后只会惹上更多的敌人,为朝廷招祸,何必呢?

我顿了顿,问赵逍道:“那你的意思呢?”

赵逍说,有什么事,你问我比问王铁剑更妥当,你们两方罢手,我从中斡旋,绝不让此事再生波澜。

王淮叶啪啪鼓掌,说赵大侠果然老成持重,有道理得很!

彭老三脑子有点慢,但只觉告诉他,王淮叶还有后边半句。

王淮叶身子微微前倾,逼视赵逍道:“此事不会再生波澜,是不是说王铁剑光天化日之下巧立名目,吞抢酒坊,逼走老板小二之事,也不会再有人过问了?”

赵逍叹出一口气,说这位姑娘,何必咄咄逼人呢?

我笑出声来,我指着赵逍手里的酒,我说今日上午还有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给我介绍你喝的酒,他兴高采烈,兴致勃勃,这是他一生喜爱的事业,王铁剑的人拿捏一个名目,就要抢走他的所有成果,如果不是我们在场,他们爷俩还要被人殴打。我看那小伙不像是忍气吞声的,到最后他可能也跟你当初一样,被吊在城门前,死都没人给他收尸。

赵逍说,那毕竟没有发生。

彭老三脑子虽慢,见得却多,他闻言笑道:“真的没有发生过吗?”

王淮叶目光灼灼,说仅我今日为酒坊二人安排退路时,就听过王铁剑一门巧取豪夺,占了偃师县南高庄的良田,那些目不识丁的农户要么被骗欠了债,要么被骗去佛光寺做工,工钱初时多,后来少,农户们只以为是自己出力不够多,此消彼长,家里的田地少人耕作,收成却一次比一次少,到最后一家人活不下去,只能卖给他们王家做铁剑门的立身之基。

“赵大侠,敢问到底是谁咄咄逼人?”

我深吸口气,说这事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

王淮叶说,本来不就打算找上门吗,我想找上门的时候狠狠骂他们。

彭老三大拇指一竖,说不愧是我的大小姐!

赵逍默了片刻,说没法谈了?

我说老赵,王铁剑要是真对你有恩,你该跟他谈,不是跟我谈。

赵逍不说话了,就坐那喝酒,我们等了他半天,又聊了这么久,他闷头喝到日落,我实在等不了了。

我说老赵,你要不就继续喝点,我们去了哈。

赵逍不喝了,赵逍按住我的手,声音压的低低的,他说我有线索,我帮你查案,你就别去找王铁剑了。

我眉头一皱,说你什么线索,什么案子?

赵逍抬头看着我,说前段时间,洛阳城里出现了很多死人,这些人身手都很好,却一夕暴死,必定是惹上了绝对的高手。洛阳城里我不知道的高手不多,如果有,那一定在某个节度使的留后院里。

“而能跟节度使麾下高手冲突的,一定是你们朝廷的人,你来此不就是为了查清此事吗?”

我的身子向后扬了扬,我说你不怕惹祸上身了?

赵逍叹息道:“我宁愿惹祸上身,也不能忘恩负义。”

我说老赵啊,有没有可能你这不叫仗义报恩,你这叫为虎作伥啊。

其实我大概也能理解赵逍的心态,人生至此四十年,过往一切尽成空,能支撑他不去完全否认掉自己的东西所剩无几了,心底残存的公义使他变成如今的模样,他已经抓不住了。

他能抓住的只有让自己不当小人,不忘恩负义。

即便给他恩义的是吃人猛虎,他也只能抓住,否则他之前在江湖上,在不良人中混迹的二十多年,就成了一个笑话。

我只能给他摆出一个对他而言残酷的现实。

我放下酒壶,手指挑出一线酒水,说老赵,你抬头看看月亮。

赵逍一抬头,满目尽是刀光,满耳全是横跨岁月长河的拔刀声,这声音只响了一刹,又像是随着风霜永远刻进了他的肺腑之中。

直到我洒出的酒水从他面前落地,赵逍才回过神来。

他怔了很久,才道:“这就是写意的刀术?”

我没有回答,只是认真望着他,“今日我要去找王铁剑,你拦得住吗?洛阳武林拦得住吗?”

赵逍张了张嘴,一时无言起来。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所以你真想报恩,还是跟彭老三和王姑娘一起去留守府,一起去查查这桩案子,我答应你,留王铁剑一命,怎么样?

赵逍能怎么样,赵逍隔着十四年的岁月来看我,已记不清当初被自己揽着肩膀,传授江湖无奈的少年郎了。

赵逍长长一叹,说好,我跟你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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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青青河畔草

赵逍这人最大的长处,就是能够认清现实,他这一生最大的困苦,也恰是因为太能认清现实。

有时候太能认清现实,就容易忘记自己,比起滔天的势力,陈年的规矩,一个人的力量又能发挥什么作用呢?

所以不如和光同尘,不如只记得眼前恩义,如果连恩义也顾不全,那就退而求其次,谋个次好的结果。

这么一路退下来,到最后往往什么都守不住。

其实一个人的力量固然有限,那些曾经豪言壮语的多半变成了挡车的螳螂,可总有那么一两只螳螂,他见到滚滚车轮随时能把自己碾死,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咬着牙往前冲,他迂回着冲,他找同道一起冲,他潜伏爪牙忍受,最后还是往前冲。

还真有能把车轮挡住的。

赵逍认清了现实,裴度认得比他还清,只是裴度还对自己抱有希望,螳臂当车,精卫填海,有些事总要去做。

赵逍没这种坚持,当他确认洛阳武林挡不住我之后,为了达成留王铁剑一命的结果,他迅速转变了角色。

铁剑门在南高庄什么地方,怎么去,城里有几处宅院,这些宅院里都有谁,赵逍全都告诉了我。

完事赵逍还跟我说,今天铁剑门的人来找过他之后,好像又出了什么事,全都匆匆跑回南高庄了,让我去的时候小心点,几百号人,照神写意了也未必不会受伤。

我一笑说,谢了。

赵逍便跟着彭老三王淮叶去往东都留守府,我则孤身出了洛阳城。

我还没到南高庄呢,彭老三那边就出了意外。

前几天东都留守吕元膺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说杀朝廷高手的,乃是淄青节度使的人,此刻淄青留后院的主事已经失踪,只要压力给足,留后院内众人必将群龙无首,朝廷进院一查,必有确凿证据。

吕元膺跟手下的判官王茂元商量了片刻,决定有枣没枣打三竿子。

彭老三跟王淮叶赶到的时候,王茂元正要带着一群不良人、巡防兵,去淄青留后院那找茬,彭老三在里边也算是高手,当然自告奋勇,随着一起去了。

浩浩荡荡一群人堵在留后院门口,大骂几句,留后院终于开门。

开门就丢出一具尸体。

门后边传来一个冷脆的声音:“王判官先杀我淄青主事,又率兵堵门,想来朝廷的意思不仅是要平淮西,连我淄青节度也要一并斩除了?”

王茂元被丢出来的尸体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才发现这尸体虽面目模糊,从服饰体型和锁骨下的红色胎记来看,都很符合情报中的淄青主事门察。

王茂元在看尸体,彭老三跟王淮叶却在看那个出声的人。

六道目光一交错,彭老三脱口便道:“洛归舟?”

从淄青留后院里走出的女子,正是一把剑杀出长安城的前南天门主,洛归舟。

洛归舟没什么跟故人寒暄的意思,她死死盯着王茂元,沉声道:“王判官,昨日酉时你去了何处?”

王茂元眼睛一眯,不接洛归舟的话茬,反而前进一步,说有人来信,你们留后院藏着杀人凶手,让开路,本官要进院搜查!

洛归舟一扯尸体的胸襟,同样不退反进,逼视王茂元道:“王判官昨日酉时去了何处,恐怕没人能够作证吧,王判官一手横刀向来东都闻名,能反手从肋下出刀,门察主事虽然不是什么绝顶高手,但若非王判官的横刀,恐怕也没人能用这种法子一刀毙命。”

王茂元终于忍不住再去看尸体,尸体心口处的刀伤透着股寒气,设想出刀角度,确实很符合自己的刀法。

王茂元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什么阴谋之中。

洛归舟还在那吆喝,冷冷一挥手,留后院里蹭蹭蹭窜出来十几个人,提剑拎刀,眉目含煞,几乎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高手。

洛归舟道:“今日王判官不想给我们一个交代,还想冲进留后院里,是想栽赃陷害,接着杀人灭口吗?”

王茂元刚想说不是,洛归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她道:“朝廷如此咄咄逼人,真当我淄青儿郎不敢拔刀吗!”

蹭蹭蹭,洛归舟身后的人果然就全都拔刀拔剑,那群没怎么经过训练的巡防兵反而先被吓退了几步。

王茂元脸色一白,这要是今日见了血,真让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找到借口,发兵参战,无论真相如何,自己都难逃一死了。

王茂元深吸口气,把来意彻底抛诸脑后,他朝洛归舟拱手道:“严重了,王某昨日酉时于家中练刀,是没有旁人作证,可王某敢对天发誓,此人绝非王某所杀,不如把此人交给留守府,王某一定还淄青一个公道。”

洛归舟高高举起,此时又轻轻放下,脸上的寒意如春风扫浮冰,顷刻间笑靥如花。

洛归舟笑道:“王判官不必还淄青一个公道,只要能还自己一个清白就好。否则留守府再大,也挡不住淄青儿郎的一股血气,您说对吗?”

王茂元沉着脸,不搭话,只默然一拱手,嚣张跋扈得来,狼狈匆匆得去。

彭老三那双眼全程跟要瞪出来一样,他想隔着人群和洛归舟打个招呼,又被王淮叶扯着袖子溜了,转身之际,彭老三的余光隐约见到洛归舟冲他也笑了笑。

彼时我还不知道这茬,我走得风轻云淡,我走得毅然决然。

南高庄里随便一问,都能问出铁剑门在哪,你再问铁剑门的风评,那也是挺不错的,遇着灾了也会发粥,逢年过节也会给庄里的小孩送点礼物。

我再问他们门派这块地是怎么来的,这些人就讳莫如深了,摆摆手,装没听到。

直到我见了铁剑门门外的一个乞丐,我说你在这讨饭,能讨到吗?

那乞丐双目无神,说铁剑门少主心善,给我吃的,我得吃,我得看着这个园子倒下来,它倒了,我也就能死了。

我说怎么就死了呢,能活着总有希望,明天就是希望。

那乞丐从嘴里吐出一截短促的气,像是笑了,又像是嘲讽,他说哪有希望啊,青天大老爷都忙着打仗,忙着救更多个我这样的人,我也读过私塾,明白道理,是我自己不中用,没考上进士,也没傍上大员……

我打断了他的念叨,我指指前边的铁剑门,说是不是他们害了你?

那乞丐沉默片刻,说不是他们,也有别人,遭灾的时候光岳寺来买田,我说不能卖,家人都饿死了又怎么能不卖呢?卖完了田还是买不起米,是铁剑门的少主说我妹妹天赋异禀,武学奇才,只要把妹妹送进门派,就给我们降价,让我们买得起米。

我说你买了?

那乞丐说,我买了,可几天之后,我妹妹死了。

那乞丐眼睛一点神都没有,整个人木支支的,说练武嘛,行差踏错,容易受伤,我妹妹身上可多伤了,摆在我面前的时候特平静,好像死了对她来说更好一点。

我不想再问了,那乞丐却还一直在说。

他那个家里还有爹娘,还有兄弟,有人受不了这个气,去找铁剑门,铁剑门少主说你有本事就去告我,从没听说练功死了人,门派还要负责的。

这么一闹,铁剑门的米也不给卖了,爹娘便饿死了。

光岳寺又来买人,乞丐的兄弟都把自己卖了,去光岳寺听差,去城里参与佛光寺的修建。

只剩下乞丐不肯走。

灾年过去了,乞丐就赖在铁剑门的门前,铁剑门少主说看他可怜,每日还真给他一点饼子,心情好的时候甚至还给他剩菜。

我都听完了,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乞丐说,我兄弟一个叫马二,一个叫马四。

我说你是马三?

那乞丐说,我妹妹叫马青青,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多好。

我不问了,我扶了扶挂在腰间的刀,我说老哥,走吧,我让你看看这园子是怎么塌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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