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早期一个短篇,我挺喜欢的。有他早期典型那种冷幽默+诡谲+一本正经半真半假胡说八道的范儿。
今天一高兴翻了下。
日文转英文的译者是Gabriel Rasa。本篇是我自己根据英文版译的。
译时刻意口语化了一点。村上本来就不是文绉绉的语调。
祸不单行,坏事都赶一起。
这种话说来老掉牙,但坏事真接踵而来,还挺难受的。约了女孩子,却被放鸽子了;夹克衫上,掉了粒纽扣;坐个地铁,撞见不想见的人;牙开始疼了,天还下雨。你坐进辆出租车,赶上事故堵塞——就这么堆事。
这种时候,如果有人开导我“那,坏事情总难免嘛”,我非把他敲翻不可。
你也会这么干吧?
毕竟陈词滥调就这么回事。
所以与人相处,真是不易。有时我想,如果我可以变成门口的蹭鞋垫,一辈子躺着不动,那得多好!但我估计,在蹭鞋垫的世界里,也有自己的辛苦和滥调。得了,大家都半斤八两。
总而言之,我就这么着,坐在出租车里,被堵在路上。秋雨在车顶敲出滴答声。出租车里程表跳价的声音戳我脑子,就跟气枪子弹似的。
苍天哪!
雪上加霜的是,我正在戒烟第三天。我尝试想点高兴的事,一件都想不出。没什么别的事好做,我只好想象给女孩子脱衣服的顺序。先摘她的眼镜,再是腕表,她的手镯,然后呢……
“哎,先生,”我终于摸到女孩衬衫第一颗纽扣,司机忽然说话了。“你相信有吸血鬼吗?”
“吸血鬼?”我傻了眼,从后视镜里看司机的脸,司机也照样回看着我。
“是啊。你相信吸血鬼存在吗?”
“你不是说那种打比方的吸血鬼,或者吸血蝙蝠,或者什么科幻小说里的吸血鬼吧?——你的意思是,真的吸血鬼?”
“当然,”司机说,出租车往前蹭了半米。
“我不知道。”我说。
“我不是问您知不知道,我这是个是非题:您相信有吸血鬼,您不相信有吸血鬼。哪个呢?”
“我不信。”我说。
“您不信有吸血鬼?嗯。”
“那,我不信。”
我从衣袋里掏了支烟,叼在嘴唇间转,没点。
“那幽灵呢?您相信有幽灵吗?”
“我的直觉是,幽灵可以有。”
“我没问您的直觉。我只想问您:有,还是,没有?”
“有。”我只好回答——没转圜余地啊。“我相信有幽灵。”
“您相信有幽灵,嗯。”
“对。”
“但您又不信有吸血鬼。”
“不信。”
“但是,吸血鬼和幽灵的区别在哪儿呢?”
“我假定,幽灵是肉体存在的对立面。”在不假思索张嘴就来这方面,我还挺有一手的。
“嗯。”
“然而吸血鬼,却是肉体的缩影。”
“所以您说的是,您接受对立面,但不接受缩影?”
“因为,你但凡开始相信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就停不住啦!”
“先生您还挺机灵啊?”
“哈哈哈,我大学蹲了七年呢!”
司机盯着蜿蜒而前的车流,我叼住烟,擦燃打火机。火燃的味道氤氲在出租车中。
“但是,如果世上真有吸血鬼,怎么办呢?”
“那我就承认错咯。”
“就这样?”
“认个错嘛,有那么糟吗?”
“很糟啊。您应该更坚持自己的信念才对。如果相信有座山,就有座山;如果相信没有山,就是没有山。”
听来像多诺万-利奇的老歌词。
“这就是问题所在?”
“这就是问题所在。”
没点上的烟叼在嘴里,我做了个深呼吸。
“那,你呢?你相信有吸血鬼吗?”
“我相信。”
“为什么呢?”
“为什么?因为我相信。”
“有实际证据吗?”
“我的信念跟证据无关。”
“你说是就是咯。”
我放弃了,重新回去解女孩子的衬衫扣子:一个,两个,三个……
“但我能证明有吸血鬼。”司机说。
“真的?”
“真的。”
“怎么证明?”
“我自己就是个吸血鬼。”
沉默了一刻。我们说话之间,出租车大概只向前挪了五米。雨依然在车顶滴答做声。计价器跳过1500日元了。
“抱歉啊,能不能借个火?”我问。
“当然。”
司机摸出白色打火机,我就着火点了烟,将三天以来第一口尼古丁吸进肺里。
“车这个堵啊!”司机说。
“可不是!”我说,“话说回来,吸血鬼那事……”
“嗯。”
“你真是个吸血鬼?”
“是啊,真是。我知道,您觉得我撒谎呢。”
“好,那,你当吸血鬼多久了?”
“大概九年了吧,我想。确切点,是从慕尼黑奥林匹克奥运会那年开始吧。”
“我问个问题,您不介意?”
“当然不介意,您问。”
“干嘛当个出租车司机呢?”
“因为我不想人们看见我,就想到‘吸血鬼’那回事:披着个斗篷到处走,驾着马车,住在城堡里,什么的。所以我按时纳税,还有执照。我去夜店玩,也打弹子球。怪么?”
“不怪啊。我只是没太明白。”
“先生,您不相信我?”
“哈?”
“我跟您说我是个吸血鬼,但您不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我连忙说,“相信有座山,就真有座山。”
“那就好。”
“所以,你时不时得吸血?”
“那,我毕竟是个吸血鬼嘛。”
“我猜……不同人的血,味道不太一样吧?”
“对。像您的血就不好。您抽烟太多。”
“我也想戒烟,戒不掉。”
“女孩子的血味道最好了。比其他的血好。”
“我明白。顺便,你觉得哪个女演员的血会好喝呢?”
“岸本加世子。她看起来很美味。真行寺君枝也不会差。桃井薰就不成了,我不好她那口。你懂啦。”
“真能喝到她们的血,一定很棒。”
“可不是!”
(补几张女演员照片。村上春树写这个是三十几年前了,这几位女演员如今都六十开外了,我找了几张年轻时的照片)
岸本加世子:
真行寺君枝
桃井薰
我们十五分钟后彼此告别。我打开自己家门,开了灯,从冰箱里取了罐啤酒喝。先前放了我鸽子的女孩打电话来了。她跟我说了一通,放我鸽子当然有完美解释,我就听着。事情都赶一块了呗。
“对了,顺便说句,近段儿最好别乘练马区番号的黑出租车。”
“为啥?”她问。
“司机是个吸血鬼。”
“啊,真的?”
“真的。”
“你担心我吗?”
“当然啦。”
“练马区番号的黑色车子?”
“对。”
“谢谢你。”
“别客气。”
“晚安。”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