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大到宾馆的路不远,我们步行回去,刘度他们同我告别,让肖苏送我俩。一路上阿亮仍没话,有点发呆,也许我在会场上说的话对他有所触动。肖苏一直好奇地观察着他,悄悄对我说:你表弟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我说什么气质?她说不好说,很高贵那种,就像是英国皇族成员落到非洲土人堆里那种感觉。又说:他比你小七八岁吧,这不算缺点。我有些发窘,说你瞎想什么嘛,他真是我的表弟。肖苏格格笑了:你不必辩白,我不打听个人隐私。
平心而论,我带着这么一个大男孩出门,又同居一室,难免令人生疑的。我认真说:“真不是你想像的姐弟恋。如果是,我会爽快承认的,我又不是歌星影星,要捂着自己的婚事或恋情,怕冷了异性歌迷的心。”我笑着说,“实话说吧,他是三百年后来的未来人,乘时间机器来的。”
“那好呀,未来人先生,让我们握握手。”
阿亮同她握手,问她:“今天会场上,我陈姐答出了你的问题吗?”
肖苏笑道:“非常有说服力,我决定退出科幻协会,正考虑皈依哪种宗教呢。”她转回头向我:“陈老师,你看如何?”
我说,喊陈姐,我听着“老师”别扭。
“陈姐,你今天说的:个人有自由意志,人类整体没有自由意志,让我想起了量子效应的坍缩。微观粒子的行为不可预测,它们可以通过量子隧道到达任何地方,可以从真空中凭空出现虚粒子,等等。有时想想都害怕,原来我们眼前所有硬邦邦的实体,都是由四处逃逸的幽灵组成!但大量粒子集合之后,这些‘自由意志’就突然消失了,只能老老实实地遵照宏观物体的行为规则,一个弹子不会从真空中突然出现,我们的身体也不会穿过墙壁。你看,这和你说的人类行为是不是很类似?我知道量子行为和人类行为风马牛不相及,但两者确实相像。”
我说没什么难理解的,一点也不高深,都不过是一个几率问题。大量个体的集合,把几率较小的可能性抵消了,只有几率最大的可能性才能表现出来。
“不过陈姐,我总觉得你的看法太消极,如果人类走的是‘命定’之路,那我们都可以无所作为了,反正是命定的嘛。”
“恰恰相反。这条路‘命定’了大多数的人会积极进取,呕心沥血地寻找那条命定之路。看破红尘而自杀的只会是少数,就算它们是有‘自由意志’的‘量子’吧。”
“又一个悖论。一个怪圈。”
我们都笑。我说打住吧,不要浪费良辰美景了,这种讨论最终会陷入玄谈。阿亮停下来,仰面向天,一连串响亮的喷嚏喷薄而出。我担心地说:“哟,鼻炎又犯了吧,今天不该让你出来活动的。快用伯克宁。”
阿亮眼泪汪汪,说:“在宾馆里,忘带了。”
我暗自摇头,他连自己的事也不知道操心。“怪我忘了提醒你。快回去吧。”
肖苏奇怪地看着阿亮,小声对我说:“陈姐,也许他真是三百年后来的人呢。你听他的口音,有一股特殊的味儿,特别的字正腔圆,比齐越、赵忠祥的播音腔还地道。我是在北京长大的,也从没听过这么高贵的口音。”
我用玩笑搪塞:“是吗?我明天推荐他到中央台,把老赵和罗京的饭碗抢过来。”
晚上我悉心照料他,先关闭了窗户。手边没有喷雾器,我就用嘴含水把屋里喷遍(降低空气中的花粉含量),又催着他使用伯克宁喷鼻剂。去宾馆医务室为他讨来地塞米松。到十一点,他的发作势头总算止住了。阿亮半倚在床上,看着我跑前跑后为他忙碌,真心地说:“陈姐,谢谢你。”
我甜甜地笑:“不用客气嘛。”心想自己算得上教导有方,才半个多月,就把一个被惯坏的大男孩教会了礼貌。想想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阿亮还有些喘,睡不着觉,我陪着他闲聊。他说:没想到你对大妈妈篡位的前景看得这么平淡。我说:我当然不愿意看到,但有些事非人力所能扭转。再说,人类也不是天生贵胄,不是上帝的嫡长子,都是物质自组织的一种形式罢了。非自然智能和我们的惟一区别是,我们的智能从零起步,而大妈妈是从一百起步(人类为她准备了比较高的智力基础)。也许还有一个区别:我们最终能达到高度一千,而它能达到一万亿。阿亮沉重地说:
“那么我回来错了?我们只能无所作为?”
“不,该干吗你还干吗。生物进化史上大多数物种都注定要灭绝,但这并不妨碍该种族最后的个体仍要挣扎求生,奏完最后一段悲壮的乐曲。”我握住他的手,决定把话说透,“不过不一定非要杀人。阿亮,我已经知道了你返回三百年后的目的。你有两个同伴,其中在以色列的那位已经动手了,杀了一位少年天才。”
阿亮苦涩地摇头:“我不会再干那件事了,越南那位也不会干了。其实我早就动摇了,你今晚那些话是压垮毛驴的最后一根稻草。你说个人有自由意志,很对。我那时决定回来杀你的儿子——是自由意志,现在改变决定——也是自由意志。不杀人了,不杀你,不杀你丈夫。不过,我只是决定了不干什么,还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丈夫还不知道在哪里哪,我儿子还在外婆的大腿上转筋呢。”我笑,“不过我向你承诺,如果我有了儿子或女儿,我会让他(她)远离科学研究。我这么做并不是指认科学有罪,我只是为了你,为了你的苦心。还有,我也不敢保证一定能做到——我的儿女也有自由意志呀——但我一定尽力去做。”
阿亮笑着说:“谢谢。这样我算没有白忙活一趟,也算多多少少改变了历史。我不再是废物了,对吧。”
他用的是玩笑口吻,不过玩笑后是浓酽的酸苦。我心中作疼,再次郑重承诺:“你放心,我会尽力去做。”
你在大三时突然来了那个电话,让我异常震惊。震惊之余心中泛起一种恍惚感,似乎这是注定要发生的,而且似乎是我早就预知的。你说:经过两个月的思索,你决定改行搞物理,要背弃缪斯去皈依赫淮斯托斯。我尽力劝你慎重。你在作曲界已经有了相当名气,前途无量,这么突兀地转到一个全新领域,很可能要失败的,弄得两头全耽搁。
你说:“这些理由我全都考虑过了,但说服不了自己。我一直是站在科学的殿堂之外看它的内部,越是这样,越觉得科学神秘、迷人,令我生出宗教般的敬畏。两个月前我听了科学院周院士的报告,对量子力学特别入迷。比如孪生光子的超距作用,比如人的观察将导致量子效应的坍缩,比如在量子状态中的因果逆动。我觉得它们已经越出了科学的疆界,达到哲学的领域,甚至到了宗教的天地……”
我不由想起杨振宁先生关于科学、哲学和宗教的那段话,觉得相隔二十年的时空在这儿接合了。我摇摇头,打断你的话:“你是否打算主攻量子计算机?”
“对呀,妈妈你怎么知道?”
我苦笑:“你已经决定了吗?不可更改?”
“是的,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自学物理专业的基础课和专业基础课。我和周院士有过一次长谈,他是一位不蹈旧规的长者,竟然答应收我这个门外汉做研究生。他说我有悟性,有时候悟性比学业基础更重要。我的研究方向是量子计算机的退相干,你对这个课题了解吗?”
我了解。我不了解细节,但了解它的意义,深知它将导致什么,比你的导师还清楚。科学家都是很睿智的,他们能看到五十年后的世界,也许能到一百年——而戈亮已经让我看到三百年后了。我仍坚持着不答应你,不是一定要改变结局,而是为了对戈亮的承诺,我说:小明,你听我讲一个故事,好吗?这个故事我已经零零碎碎、旁敲侧击地对你说过,但今天我想完整地、清晰地讲给你。
我讲了戈亮的一生,你爸爸的一生。你一直沉默地听着,偶尔对时空旅行或“大妈妈”提一些问题。也许是我多年来的潜移默化,你看来对这个故事很有心理准备。最后我说:“妈妈只有一个要求:你把这个决定的实施向后推迟一年,如果一年后你的热情还没有熄灭,我不再拦你。不要怪妈妈自私,我只是不想让你爸爸的牺牲显得毫无价值。行吗?”
你在犹豫。你已经心急如焚,要向科学要塞发起强攻,一切牺牲早已置之度外。探索欲是人类最顽固的本性之一,一如人们的食欲和性欲。即使某一天,某个发现笃定将导致人类的灭亡,仍会有数不清的科学家们争先恐后、奋不顾身地向它扑过去。其中就有你。
你总算答应了:“好吧,一年后我再和妈妈谈这件事。”
我很宽慰:“谢谢你,儿子,我很抱歉,让你去还父母的债。”
你平静地说:“干吗对儿子客气,是我应该做的,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从没见面的爸爸。妈妈再见。”
我就是在那个晚上从戈亮那儿接受了生命的种子,俗话说这是撞门喜。那晚我们长谈到两点,然后分别洗浴。等我洗浴后,候在客厅的戈亮把我从后边抱住,我温和地推开他,说:“不要这样,我们两个不合适的,年龄相差太悬殊。”
戈亮笑:“相差三百零九岁,对不?但我们的生理年龄只差九岁,我不会把这点差别看到眼里。”
我说:“不,不是生理年龄,而是心理年龄。咱们的交往从一开始就把你我的角色都固定了,我一直是长姊甚至是母亲的角色。我无法完成从长辈到情人的角色转换,单是想想都有犯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