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吉颖新
我问郎朗:我能看看你的手吗?
他正脱下运动服,准备出门拍照,但他马上转过身来,对着所有人摊开了他的手掌。这就是那双据说“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手”?看起来似乎并没什么特别。手指不如想像中纤长,比较突出的是小指,但是手掌白嫩到几乎看不见掌纹的地步
――
看得出,主人对它是精心保养的。郎朗最喜欢的球星是乔丹,但是因为怕手受伤,他几乎从不打球。
这是郎朗作为一个音乐家,在获得成功之后必要的小小牺牲。更大一些的牺牲则是围绕着郎朗始终不曾停息的争议。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一个钢琴家像摇滚歌手那样打扮、像魔术师那样摇头晃脑不加克制地演出、走马灯似的上电视、以及像运动员参加比赛那样参加过多的演出。
郎朗的才华是不容置疑的,但是这些真的不会磨损他的气质吗?
尽管成名多年,但哥伦比亚经纪公司真正对郎朗动心是在
2006
年
4
月
26
日的卡内基独奏音乐会。火爆的场面让
79
岁的总裁沃尔夫激动不已。
他说:“这让我想起了
1986
年霍洛维茨第一次回到祖国,在莫斯科音乐学院音乐厅,观众爬墙也要看现场演奏的那个令人激动的场景。”
他又说:“我在垂暮之年,已经没有什么追求了,但是今晚的郎朗让我有了青春焕发为他要大干一番事业的冲动。”
沃尔夫当天就拍板签下了郎朗。
我眼前的这双手竟然拥有这样的魔力,能够让一个老人愿意为了它的主人而推迟自己的死亡?
然而,更多的细节说明郎朗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年轻人。
他用东北话念叨着,这几天回北京终于吃到了妈妈做的乱炖,“好家伙,那个美呀。”
他像个好好先生,耐心地为每一个凑上来的服务员签名。
当他换上那双黑色金边的阿迪达斯球鞋时,经纪人在一旁一边分发郎朗的主题明信片,一边不忘叮嘱摄影师:“一定要把鞋拍下来呀。”郎朗回嘴说:“那可好,我脸直接长鞋上得了。”
他这么和气,很难想像他会真的发火。经纪人说,惟一会让他抓狂的事情就是不让他练琴。有时候,郎朗确实是虔诚的。他甚至认为,自己最优秀的品质就是“永不放弃”。他开玩笑说:“我要是弹的真一般,就跟赵本山学,改说东北小品得了——但认准了,就别放弃。
”
”
郎朗对音乐的追求被格莱美主席尼尔·保特曼称为“音乐界的菲尔普斯”。后者在北京奥运会上拿到
8
块游泳金牌不说,而且超长待机,时隔
8
年还能在里约再拿
5
块。郎朗夸口说,“我要一次拿
8
个格莱美奖,肯定能激励我练琴的精神。”
“今年算够本了。”经纪人说。之前,格拉夫曼就已经对《纽约客》说:“我早就知道郎朗会成功,原来我只是似乎看到,现在我已经完全看到了。”
至于未来?郎爸说郎朗的下一个目标是帕瓦罗蒂。而郎朗的想法是:“我觉得我艺术上能够长久,商业上的我就不太清楚了。商业差不多就行了,艺术是最重要的。现在我的标准就是继续做钢琴家。”
分手的时候,经纪人悄悄告诉我们,其实郎朗近几年也在跟巴伦·博伊姆学指挥。考虑到第二个郎朗不早晚都会出现,这一选择耐人寻味。
他还出人意料地承认了一个我们没奢求会得到的答案:“一年收入
7500
万
――
其实,郎朗到了这个地步已经被开发得差不多了。”
时光流逝,但郎朗总会想起
2008
年的那个夜晚。
那天晚上——你当然知道是哪天晚上——郎朗果然出现在“鸟巢”的正中央,无数烟花绽放。他那似乎“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十指”,和脚上代言的特别版球鞋简直交相辉映、星光灿烂。后来他自己说,这是“永生难忘的
8
分钟”。
这一刻,中国
4500
万琴童在郎朗身上灵魂附体。他和小女孩弹奏的到底是何曲目,已经不重要了——这不过是一个行业获胜的背景音乐,是几十年来中国“钢琴热”的一曲咏叹调。
这位当今国际最炙手可热的中国钢琴家、中国最赚钱的艺术品牌(此前一年,郎朗以
1.5
亿元排在《福布斯》中文版名人收入榜第二名),一下子站到了时代的中心。但他晃着他的金手指说:“别搞错了,我可不是商人,也不是商业艺术家,我对经商和理财也没太大兴趣,我只管弹琴。”
就算那些认为郎朗炫技、夸张、自我中心、过于商业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就技术而言,他的确是个天才。早在
30
年前,他已经准备好要做一个明星
――3
岁那年,沈阳男孩郎朗在看完动画片《猫和老鼠》后,随手就在家里那架“星海”牌钢琴上弹出了李斯特的名曲。他并没有看到自己的手指上有蓝筹股的光芒,但别人都看到了。
30
年后,他出现在我们面前,留着时髦的爆炸发型,穿着黑色阿玛尼西装,嚼着口香糖,笑容可掬,看起来就像个时尚偶像。说话的时候,他的手指像演奏时候一样在桌面上神经质地敲击。
听听他的命运交响曲吧——
14
岁就获得柴可夫斯基钢琴比赛大奖,后赴美深造,师从费城科蒂斯音乐学院院长、著名钢琴演奏家格拉夫曼。
3
个月后,后者推荐他签约著名的
IMG
经纪公司,郎朗的商业价值——而不只是艺术才华开始得到西方主流社会的瞩目。
多年以后,郎朗谈到这次签约还是会骄傲地补充道:“那就是泰格・伍兹的签约公司呀。”(由于他未成年,是郎爸郎国任替他在合同上签的字。)
这样的开始好过郎朗的前辈们太多了。郎朗从来不是中国第一个钢琴天才,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是在他之前的时代里,无论是殷承宗、孔祥东还是刘诗昆,都没有得到过这样完美的际遇。
如果郎朗不是生在八十年代、长在二十世纪末,他的命运会怎样?有人说,郎朗的奇迹不只是音乐的奇迹,也是当今中国经济和商业消费的奇迹。更准确地说,是经济发展与文化滞后之间的巨大反差所造成的奇迹。
郎朗自己也很乐于承认这一点。“我的成功和时代背景有关,殷承宗、刘诗昆他们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要在这个领域取得成功就更难些。”他说,“而我是什么都凑齐了,我自己也玩命干了,我爸、我旁边的人也都非常精致,我的后台也硬
――
捧我的第一个人、我的美国老师格拉夫曼就很硬。”
他的艺术生涯里还遇到一些更加如雷贯耳的名字:巴伦·博伊姆、艾森巴赫、阿格里奇、伯恩斯坦的女儿、瓦格纳的曾孙、拉赫玛尼诺夫的孙子……
今天,郎朗已经是最具国际影响力和商业价值的中国钢琴演奏家。他和柏林爱乐乐团、美国著名的五大乐团签约合作,每年演出
140
场左右,每场演出费平均
7
万欧元。他还是奥迪、索尼、万宝龙、阿迪达斯、招商银行等十几个品牌的代言人。经过郎爸和专业人士核实的数字是:每个广告代言至少
500
万元人民币。另外,他还出版过
4
张个人专辑、
5
张合辑唱片、两本自传,有相应的版税收入。
以《黄河之子》为例,“它光在中国内地就销售了
13
万张,两年来一直保持古典唱片的销售之最。”环球唱片(
DG
)中国区古典部总监谭纪豪说。
为了让郎朗成为今天的郎朗,他的父母、经纪公司、随身团队、专业导师以及商业品牌已经付出代价,并且锤炼多年。
有人问郎朗:你觉得自己是个赚钱机器吗?他不喜欢这个词,说:“我算是最有价值的吧,算个
VIP
。”据保守估计,郎朗平均每年至少有超过
1
亿元人民币的进账,堪称将古典音乐与商业运作结合的典范。但郎朗并未迷失,“所有艺术家都告诉我,你只要把琴弹好。你要弹不好,什么都没有了,这太现实了。钱带不来琴,但琴能带来钱,就这么简单。”
对于中国经济崛起,郎朗的理解是:“听西洋歌剧的人多了,可能说明真有钱了。听钢琴人的多,说明不了什么,钢琴从来就是中国的大热门。”
郎爸爱说一句话:
“
我们家郎朗就是量大
”
,但郎朗的艺术敏感与天赋会被过多的商业演出吞噬掉吗?
如果说郎朗是中国经济高速发展时代的一大文化品牌,那他和任何公司一样,也有老板、助手、会计、律师、合作伙伴。郎朗在自传《千里之行:我的故事》中说,“在国内,爸爸是我的老板,在国外,我是他的老板。”用郎朗中国经纪人
李宁
的话说,郎朗的收入包括音乐会演出系统、代言品牌系统以及灌制唱片、图书版税等。
跟公众、媒体保持密切的互动,这向来是经纪团队给郎朗的定位。在古典音乐界,即使成名已久如马友友,走的也是高端古典市场,但是从一开始,郎朗就被打造成一位大众音乐偶像。
“郎朗品牌的内涵就是他精神的价值和含金量,”李宁说,“作为郎朗个人品牌的外延,我们考虑只要他能
Catch
到哪些人、哪些阶层,我们就去做,一定要让更多的人听到、看到郎朗弹琴。这与郎朗的思路和风格吻合。”
当然,一个东方面孔要在古典音乐界和全球商业界获得承认,实在困难重重。“一直到现在,他们还老觉得中国的音乐太简陋,我老要去辩护。”郎朗说,“我要用我的音乐,我的黄皮肤告诉世人,中国是出色的,中国人是出色的。”
郎朗还说:“中国人在外国人面前都太老实,在外国人面前就要酷,就要为中国人争气。”
他俨然成了弹钢琴的李小龙。
一个人的音乐天赋,成了经济后发民族的自尊心的象征。这是无上的荣耀,也是巨大的压力。
不过好在,郎朗是个天性开朗之人。我在中央音乐学院周年庆的后台有一次见到他。照理说,在登台表演之前,一位钢琴家重复自己手部身体记忆的压力应该抵达顶峰。很多人要么心事重重,要么暴躁不堪。但是郎朗不,他像一只笑容可掬的蝴蝶,在后台的人群中穿梭,向教授问好,和朋友打招呼,为粉丝签名,还帮摄影师踢开捣乱的电源线。
他这么随和,这么好脾气,一点也不像那种传说中敏感阴郁的天才。他的天赋并不成为千斤重担,压不垮他的快活,似乎也影响不了他的专业。有个弹钢琴的朋友曾经做了个试验,将他和一位齐名的钢琴天才弹奏同一首乐曲的现场录用进行计时。最后结果是,郎朗比他的对手弹得还要快将近
10
秒钟。不是说谈得快就是好,但这首曲子以爆发力著称,这也说明郎朗的能力。
“郎朗现在正处在上升阶段,在海外的影响力很厉害,他有时也喜欢别人把他作为中国符号的代言人之一。“国家大剧院副院长杨静茂说。
记得有一年,美国费城交响乐团重返北京,演出当年的曲目:贝多芬的《田园》、钢琴协奏曲《黄河》。当年与他们合作的是殷承宗,这次是郎朗。音乐总监埃森巴赫是郎朗的伯乐,在他
17
岁时发现了他,“
我一直很关注他,反复给他一些音乐上的建议和想法,不希望过多的商业演出把他吞噬掉。
”
但事实上,很明确,商业演出是郎朗作为职业演奏家最稳定的经济来源。尽管郎朗到美国的第三个月就签了经纪公司,但事情并非一马平川。
“不要觉得你签了经纪公司,有了经纪人就
‘
保号
’
了?才不是那么回事。那只是开了门缝,这仗都是要自己一场一场去打。”郎爸说。
在郎朗签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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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演出项目找他。
“我觉得找经纪公司的人好像从来就对我没什么帮助。”渴望成功和机会的郎朗曾经一次次打电话催促。有一次,郎朗说,他想和芝加哥交响乐团那种层次的乐团演出。经纪公司的回答是:“你至少还要十年。”
这是聊天时郎朗惟一略显低落的片断,“他们就是对我没什么信心,不相信一小孩能弹那么好。那我就争取吧,争取不来也没办法。”
如果郎朗的命运果真如此,我们肯定不会在奥运会的开幕式和诸多写字楼广告牌上上看到他,哪怕他的指法再高超,口才再出众,笑容再亲切。职业转机出现在
1999
年,在芝加哥拉维尼亚音乐节上,
17
岁的郎朗替代演出,惊艳全场。这次音乐会之后他一下子就收到了芝加哥、费城等美国五大乐团中的
4
个邀请,从此跨进星光大道。
郎爸回忆道:“从那之后,我们演完一场就不断接到回聘、回聘,然后又是开幕、开幕。我们的演出实际上完全不用经纪公司操心,我们演完一场回聘自动就来了,全是卖方市场,还说啥呀?”
在美国卡耐基音乐会的演出加座,国内外演出平均上座率
85%
的“业绩”使郎朗成了乐团和演出商青睐的红人。就像滚雪球一样,郎朗不仅在音乐厅演出,还开始参加各种体育赛事、音乐节和企业界的音乐会演出。目前,他在欧美演出价是每场接近
10
万欧元。
“另外,因为我们票房好,”郎爸说,“所以我们每场还有分成,比例大约
30%
。”而且“只是正常价”,郎爸特地申明。到目前为止,郎朗最高的演出价达
16
万欧元。“我们在欧美有时为企业年会演出,一场小型的、并且只演奏一首协奏曲,就是
20
多万欧元。”郎朗此前最高企业年会出场价来自前不久在德国的一次,出场费是
28
万欧元。
从
2005
年到现在,郎朗差不多每两天一场商业演出,每年保守估算也有上亿元人民币的收入。(就其增长率来说,可以算一家很有竞争力的中小企业吧?)
郎朗越来越红。让我们看看他在
2008
年夏天的日程表:
6
月底,参加欧洲杯的开幕演出。
7
月,在美国巡回演出,自传面市,同时推出了新唱片《郎朗的魔力》。
7
月
30
日回到北京,推出《最爱与珍藏》专辑。
8
月
6
日,参加天安门广场火炬传递。
8
月
8
日,参加奥运会开幕式演出。
8
月
19
日,十大钢琴家在国家大剧院献演
“
中国钢琴之夜
”
。
8
月底,奥运宣传片《郎朗的歌
――
献给
2008
》的宣传活动。这中间,他回了一趟欧洲,在萨尔斯堡音乐节上与老师博伊姆上演四手联弹,第二天又飞回北京宣传新专辑。
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这样的活动日程实在紧凑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郎朗甚至不得不在北京期间坚持每天健身,以应付繁重的工作。
“但如果你将在散步音乐会和拉维尼亚音乐节的开幕式上与芝加哥交响乐团一起露面,在闭幕式上与柏林爱乐同台演出,就必须这样!”郎朗笑着说,“日程安排的确有些紧张,但这也是许多钢琴家梦寐以求的。我能有这机会,所以必须做得更好。”
追求成功并非坏事,但一定会有不同的声音。傅聪就曾经评价郎朗说:“音乐并不是比赛。”
但是,郎朗感到后怕。就算现在,他还是后怕——万一当年的偶然因素并未发生,会怎样?
有一次,谈起李云迪,他由衷感叹说:“现在要出名仍然很不容易,世界上的钢琴家太多了,我真幸运。”
郎朗乐观的性格天生适合享用这种幸运。他说:“当我签字或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我受到影视明星般的欢迎,这简直太棒了!”他的自传编辑也说:“合作中,感觉郎朗很有亲和力,在自我控制力方面更超人一些。”
郎朗承认,“
艺术与商业的协调我能控制住。失控了就不行了。练琴必须疯狂,我对钱没疯狂。练琴疯狂是好事,赚钱疯狂很可怕。
”
郎朗失控过。
2006
年
7
月,他在德国巴特基辛根音乐节上,就曾因病取消了下半场的演奏。随后还取消了一系列的演出,专心休养。郎朗固然喜欢钢琴家格伦·古尔德,这是一位以卓越技巧和隐士姿态著称的英俊的钢琴家。但是,;郎朗犹豫了——
“如果像他那样神秘,拒绝现场演出,没人看到我,那怎么行?”
过了几秒钟,他又忽发奇想,开起了玩笑:“要不哪天我就坐在家里弹琴,然后有很多摄像头对准我,通过互联网,我的演奏就能被全世界听见、看到,我还能收到出场费……”
其实这不能算玩笑,倒是移动互联网时代完全可以实现的事情。不过,会在手机直播上看姑娘狂吃方便面的孩子,会花钱看郎朗弹琴吗?
对于“商业的吞噬”,郎朗有些无奈:“也不是我想,可我必须这么做。古典音乐就是这么一个商业模式,就得靠商业赞助,就看你怎么做了。”
郎朗的开发是不是过度?李宁承认有这个问题。我们尽量保护他。怕他太累,现在商演从
2
天一场改为
3
天一场。”
郎爸爱说一句话:“我们家郎朗就是量大。”但是,他并不否认,之后要“换种打法,走精品路线”。未来,郎朗的演出规划将减少到
70
场左右,甚至更少,合作目标全部定在世界顶级乐团,“准一流乐团都将不再予以考虑。”
郎朗拒绝承认自己是遭商业规则摆布的傀儡。郎朗团队一再强调:郎朗代言系统的最高点是郎朗本人
与企业界的全球化路线不同,郎朗的星路更像张艺谋的出口转内销。为了乡愁,或者更广阔的市场份额,
2006
年,郎朗开始回国演出。
“
2006
年我第一次回国,在人民大会堂举办独奏音乐会,那时还没有像现在这种回家的感觉,还有种生疏感。”但就是因为那次的成功,郎朗增加了回国时间和次数。现在,他每年在中国差不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