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承认我被打脸了,打了两次。第一次是选情竟然如此胶着,我以为会是快速决出胜负的,到最后,居然是基本没有成为过关键州的密歇根成了关键州,这意味着两位候选人是逐个州一城一池打的;第二次当然是特朗普居然赢了。
我几乎从一开始就认定,特朗普几乎没有赢面。虽然我从来不相信民调,但是我相信选民是理性的。其实原来不理性的是我。
如果反省一下,为什么我会看错了方向?为什么几乎我一开始就认定是希拉里赢?我一直是大选的技术派分析支持者。我会看选举策略,看摇摆州,看媒体方向,看大选辩论,看选情分析。可是这次,几乎的所有技术分析都无效了。
那么,是不是我太精英主义了?最少有点。我一直在批判特朗普的选民太不理性,被特朗普的反智主义给欺骗了。但是,最后,我其实还是被自己的理性主义给欺骗了。
人性从来不是一个恒定的参数,尊重人性的多样性和利己主义的原则,才是最后的根本判断准则。理性主义在历史上失效的次数已经太多了。
现在可以马后炮地分析说,希拉里的竞选策略是错误的。她根本没有应对特朗普的挑战。
特朗普的竞选口号是“复兴美国”(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这是对美国现状的挑战。
▲特朗普
既然是复兴,那么前面就必然有衰弱。或许,在克林顿夫妇,甚至是美国整个政治的建制派,那些不支持特朗普的共和党人来看,美国依然是这个世界上第一经济体,有强大的军队和好莱坞。但是在普通美国人来看,美国早就已经衰弱了,从次贷危机开始。从布什的第一届总统任期开始,美国就在两线作战:对外是反恐战争,对内是经济衰退。
奥巴马的两次竞选策略都打在点上,一次是“改变”,一次是经济。在我看起来,未来的历史一定会站在奥巴马这边,因为他的新能源、医改和平民教育,都是在为美国的长久利益打基础,为了美国在一个全球化和互联网化的环境中建设基础设施。但是这个方法见效太慢了。
但是更关键的问题还是开这个药方的逻辑。为什么奥巴马会开出这个药方?这是在民主党新自由主义的理论框架的设定。这个理论认为全球化是正义的,互联网化是必然的,全球的资本、资源和人才流动是具有历史合理性的。而新自由主义在早期的实践中尝到了甜头:克林顿时期,美国在长期的负债中出现了盈余,归功于全球化和互联网化所导致的生产力释放和全球采购的成本下降。
但是这个逻辑的结果是:所有的美国企业和劳动力就必须面对全球的竞争了。尽管在新兴产业上,美国的技术优势使美国很快就在新产业上占据了优势,但是在传统产业,尤其是人力密集型产业上,美国产业工人根本无从和亚洲、拉美等大量的人口密集地区竞争。在资源优势上,大量未经开发国家的资源迅速地替代了美国的本土资源产业。于是,传统产业转移,产业工人失业潮出现,产业城市和资源城市凋敝。
美国的两级分化早就在近几年里不断加剧。新兴产业尤其是互联网产业的新贵不断涌现,而产业工人则不断破产。与此同时是美国地域的两级分化也在不断加剧。东西两岸的创新和研发基地在新兴产业的推动下更加繁荣,而中西部则由于传统产业的衰弱而日益贫困。
▲美国大选最终票数统计(赫芬顿邮报)
美国到底在哪里伟大?这次的选举地图几乎就是繁荣与贫困的对比图。东西两岸一片蓝色,那是民主党的地盘,他们欢呼全球化,欢呼互联网,欢呼创新和创业;而广大的中西部地区,都是共和党的地盘,他们无法分享美国的成功:因为在他们看来,美国全球化的胜利,是以他们为代价的。
在全球化重新被分配的利益链中,他们是受损的一环。从现实情况来说,全球化尽管对于美国有极大的财富增加,但是更多地是分配给了东西两岸的新贵,而数量庞大的中西部地区不但没有分配到,反而,他们的利益,被分配给了其它国家和地区的新贵:印度的、中国的、拉丁美洲的,汽车制造商、纺织商、小商品制造商、家电制造商……
所以,让美国再次复兴,是说给中西部、说给在全球化中受损的人群听的。有谁记得希拉里·克林顿的“一起更加强大”(Stronger Together)?这显然是对美国现状的不同理解。
奥巴马并没有留给美国多数的美国人一个“强大”的概念,而希拉里的话,几乎是仅仅说给精英阶层听的:那些在全球化和互联网中获益的人和新移民。
▲出现在投票现场的特朗普
特朗普的竞选理念是非常简单粗暴的:反全球化、反移民、反工作外放、反高科技。这一切都基于这样一个判断:全球性的分工,损害了一大批人的利益,他们要夺回。让美国再次复兴,不如说,是夺回美国控制权。
底层理性在此昭然若揭:没有人愿意成为任何一次改变的受害者。现在这个全球化,是准备不充分的、突然的、未经设计的全球化,必须踩住刹车,让全球利益有了合理的分配机制,重新来过。
特朗普胜选演讲第一句中的关键词,就是我要成为一个“全民总统”。这还是那个特朗普吗?难道我们一直看到的,不是一个大嘴巴、脏嘴巴、不要脸和不守规则的特朗普吗?
这反而是我自己看一直怀疑的问题,虽然我个人很讨厌特朗普(从他是一个电视明星主持《学徒》节目开始),但是我从来没有认为特朗普是一个规则的破坏者。他在整个的竞选过程中,除了在语言上不精英之外,他贿选了吗?他使用暴力了吗?他呼吁民众游行示威了吗?没有,他所有的一切行为,都在正常的竞选规则框架之中。也就是说:只是精英阶层和知识阶层并不喜欢特朗普的做派而已。
但是选举不就是一场表演吗?
▲不少商店推出了特朗普面具
不过这不意味着特朗普这么超常规的文质彬彬的胜选演讲,就代表了他的政治做派。在美国的政治中,总统作为三权分立的一支,个人性格对于美国政治走向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特朗普是一个从来没有过从政经验的人,而他的“流氓商人”风格,一定会带入成为“流氓总统”风格。
我准备的希拉里胜选的题目是《平庸总统在变幻时代之中》。
特朗普将是一个奇特的跛脚鸭总统。在美国选举的历史上,一般是一党在总统选举中胜选,那么在参众两院的选举中,都相对会比较弱势。这就是美国政治的微妙平衡,总是不容许一党独大。但是这次选举中,共和党不仅仅在总统选举中获胜,而且有很大的概率会同时控制参众两院。
但是这对特朗普是“然并卵”,因为他不在政治的建制派中。他是在反叛共和党建制派的过程中获得胜利的。特朗普的竞选策略恰恰是直接诉诸底层而获得胜利的:他所有的大嘴巴、不守规则,就是让自己不被共和党的形象所束缚,从而能够在大量对共和党建制派的不满群众中获得支持。
但是,这必须付出代价,就是在未来的实际行政中,特朗普能够获得建制派的支持并不太多。
特朗普在其商人生涯中,就是典型地以不守成规,为所欲为而著称的。就目前的状态看来,特朗普和共和党建制派之间的政策分歧是比较明显的。显然,如果他的政策举措要通过共和党建制派所控制的两院中获得支持是非常困难的,所以,按照他的习性,必定是绕过议院,而直接诉诸底层。
▲支持特朗普的选民
在美国这样的代议制国家中,设置议院、设置复杂的议事规则、设置严格的程序流程的目的,在某种程度上,就是防止底层群众的非理性诉求或情绪化表达直接表现成为政策制定。通过复杂的议事流程,一层层地消化掉情绪表达,从而最终成为理性的、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法律。
但是特朗普的反智主义和民粹主义的方式,以及商人特定的快速决策的风格,恰恰要求的是简化流程。为了达到目的,直接诉诸底层是最直接、最快的方式。
因此,特朗普几乎要面对的是整个美国政治建制的狙击和阻碍,他将面临的是一个个近乎血腥的战斗。这种缺乏党派、缺乏建制派支持的政治,在二战之后的美国历史上,几乎就从来没有出现过。
可以说,这是一种非常危险和充满了不确定性的未来。建制派的确令人厌烦,强调程序,也就是强调利益的合理分配,它能够确保整个政治虽然波澜不惊但是稳定的运行。而一个直接诉诸底层的政治运作方式,有可能会导致整个系统的错误,甚至逼迫民主制度也作出让步。
纽约客作家何伟参加了特朗普的一次竞选聚会,在他的报道《“革命者”的理智与情感》中,对于特朗普选民有着异常精彩的描述:
然而让我惊讶的是即使在气氛最紧张的关头,极端愤怒的言语已充斥四周,我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和底下的观众私下攀谈。大多数人顷刻间就能冷静下来。……大多数人表现得非常得体。直到这位大人物站在他们前面,煽动他们,愤怒才突然爆发出来。这几乎意味着一件事情:他们需要一个场合和一种方法,让自己合适地表达出来。但是,这个国家的整体理性和整体制度是分毫无损的。他们知道如何充分地调动和利用政治来表达自己的诉求,但是他们并不会破坏总体的游戏规则。
希拉里的问题在于她站在全球化既得利益者的立场之上,从而根本罔顾了整整一代被抛弃的中下层民众,她平庸地想继承一个并不伟大的时代的遗产;而特朗普的误会恐怕也在于,他以为他的表演能够在所有的场合之中有效,但是人们只是适度地通过他来向政治建制派进行抗议。
▲出现在投票现场的希拉里
所以,为期四年的真正战斗还没有开始呢。到底是特朗普有能力重塑美国的政治,还是就像当时的政坛小鲜肉奥巴马想融合美国,结果被美国熔炼成了一头白发那样,特朗普终究成为了一个只有大嘴巴的总统?
这个流氓总统,恐怕坐到了位置上以后,就再也流氓不起来了。毕竟,政治是现实的政治,美国政治最伟大和最卑微的地方,就是能够缚住苍龙,让他乖乖就范。最伟大的总统,只有像林肯、罗斯福那样,玩弄政治的规则,服务于一个伟大的社会目标。
最起码,我没有错的一点,是无论特朗普是胜是负,他都是一个缺乏伟大政治抱负的商人;而希拉里无论是胜是负,她最终都将成为一个平庸的政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