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伊卷舒
(一)
生活中总有一些人,他们人生道路上的每一步,都踩在点子上,都能踏出不同的凡响,而且每一个音阶,都在递增向上,顺畅,又飞扬。
我唯一的女同事Arlene,就是每一步都踩在点上的人。她二十六岁获得西海岸名校S大的博士,随即在东海岸找到了教职,六年之后,又顺利地拿到终身教授的头衔。再过三年,她就提升为正教授了。她的老公是环境科学系的系主任,用我们系里女秘书的话说就是 “exceptionally handsome (超级帅)”。
我觉得Arlene很亲切。记得来面试的时候,我在洗手间遇到她。大冬天的,我用冷水往脸上浇,准备给全系的论文演讲。Arlene一双湛蓝的眼睛直视着我,慢慢地说,“最后一关了,坚持一下吧。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她出了门,又折回来,加了一句,”放下你那些东方式的羞怯,抬起头,挺起胸”。她示范着把自己的头高高仰起,胸口耸立,后背弓成了一轮优雅的弯月。
我以为,Arlene 在我们系,一定是那个被群星围绕着的太阳。
我也暗下决心,做女教授,要做Arlene 那样的女教授。
很快,我就发现,男同事无一例外地,只要一谈到Arlene,言语里多少带些微辞。像系主任拉旁塞就不止一次地告诉我,“真不凑巧,只能把你放在Arlene的隔壁,那是唯一的空办公室。我希望你别成为她的翻版”。
罗斯
教授认真地对我说,如果在二楼待着不愉快,他就出面向系里申请,把三楼的活动室清理出来,让我搬到三楼上去。
还有几个人用了同样的一句话,“天哪,你怎么会顷刻之间,就和她成了朋友”。他们在“你”和 “她”上面都加了重音、长音。
等我明白了系里的男士,为什么不喜欢Arlene,已经是一两年以后的事了。
(二)
Arlene是纽约人,三十六七岁,高挑曼妙,仿佛永远踩在一条看不见的直线上,有节奏,也有弹性。她的装扮也很出众,那不是一种抢眼的浓妆重彩,而是可以细品出来的精致高雅。她的发形,耳环,项链,围巾,手套,无一不是搭配得体,宛若一位老道的艺术家精心构思的随意之作。
每天上午九点,Arlene的红色跑车,准时弛进安栖楼前面的停车场。遥控钥匙,发出噗——噗——噗—— ,像是大幕拉开前的铃声。车上的大灯小灯交相闪起,像是大幕上方的聚光灯,为了引起观众注意,做出的特效。
Arlene穿着的大氅,宛若出征的战袍。大氅的下摆向外撒开,在封闭的走廊里,煽出猎猎的风来。那种飘逸和动感,把经济系沉闷,古板的一团厚重,划开一道大大的口子,让阳光照进来,让微风吹进来。
米勒的名画《我们能做到!》(We Can Do It!),方正地挂在Arlene 办公室的门上。一位金发碧眼的女郎身着工装服,头缠红纱巾,手臂高高举起,。她那双躲在弯弯睫毛下的深蓝色眼睛,直盯着每一个人,发射出一束束颤动的电波,把“我们能做到” 的信念,钻进人们的脑子里。
这是一幅美国二战期间,最著名的宣传画。女郎最为始料不及的是,她那振臂一挥,不仅为美国赢得了二战,而且还开始了妇女就业、参政的浪潮。
Arlene 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站在她办公室的门前,和画上的女郎重叠起来,像是娘子军团的统领,尤其当她斩钉截铁地说着这句口头禅,“他很怕女人,他感到女人的威胁力量”。
(三)
招呼了门上的红巾女郎,走进Arlene 的办公室。屋里面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气息,柔软,温馨。杯子上印的是意大利名画家波里切利的《维纳斯》,花瓶是法国印象派莫奈的《花园里的睡莲》, 还有她去世界其他地方旅行时, 捡回来的各种石头,沙滩上粗细不等沙子和大大小小的贝壳。
在办公室最显眼的位置上,挂了一幅《在纽约的电影院里》,美国三十年代大画家爱德华﹒哈珀(Edward Hopper)的名作。在纽约的一家装饰讲究的电影院里,电影开始了。昏暗中,观众们全被银幕吸引去了。在前厅的小走廊上,站着一个金发妙龄的引座小姐。她身着蓝色的工作套装,靠在墙边,现在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她的右手托着半侧的脸颊,眼帘低垂下来。整个的画面弥漫着淡淡的忧郁和感伤。“引座小姐”在人堆里面,仍旧孤寂失落的神态,让我深感共鸣。
一天下课回来,忽见Arlene 门上的小名字牌变了。Arlene· 奥尼尔 一夜之间变成了Arlene· 麦卡锡。
“我终于又结婚了,祝贺我吧。”Arlene 满脸的兴奋。
“为什么改姓哪?”我很惊讶。
“我只想让他开心。”
系的男同事一定不相信,Arlene的嘴里会说出这样的话,也不会相信,是她自己提出改掉原来的姓氏。
Arlene 的前任是一位很有名气的海洋学家。他跟着科学考察队出海,比在家的时候还多。他们结婚三年之后分手了,因为,“他都不愿意陪着妻子去一趟意大利”。现在这位是我们学校环境科学系的教授,Arlene 第一天来学校上班,就看到一位“浑身沐浴在早晨阳光里的人……” 她觉得,他俩“曾经非常的熟悉,然而以前确实没有见过面,这大概就是一见钟情吧”。在那会儿,这位麦卡锡教授,是三个男孩的父亲,有一位金发碧眼的太太。Arlene 等了十年,麦卡锡最小的儿子上了大学,太太改嫁了一位冰球教练。他们才结婚。
我正感叹着,一个小教堂里的简朴婚礼,却是十年的漫长守候,Arlene轻轻地回答了一句, “为了他,我可以舍掉一切,在所不惜的”。
正如这两幅画的位置,《我们能做到!》是Arlene向外的宣言,而《在纽约的电影院里》,则是她内心的写照。
(四)
星期一早上,Arlene 呯地一把,推开我办公室的门,不由分说地拉起我就往外走,脸色煞白,浑身哆嗦,嘴里不停地说:“他们干的。一定是他们干的。”
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我看见她门上的那幅画,女郎的嘴上,被人用黑笔画了两撇小胡子。
拉旁塞来了,看了看。皱着的眉头, 一直没有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