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所有人都在发出同一种声音时,你尤其应该警惕。
Sir越来越认同这句话。
前几天,许知远和他的《十三邀》,因为马东、俞飞鸿两期节目,被推到了大众文化的对立面,拳打脚踢。
许知远有精英意识吗?毋庸置疑。
许知远长相猥琐吗?见仁见智。
但从访谈节目的价值上,许知远和他的《十三邀》,远高于国内普遍水准。
在Sir看来,《十三邀》恰恰是国内少数“真实”的节目之一。什么是真实,真实即“混乱”,它一定不是某种意志贯彻下的精致与完美,它可能是尴尬、困惑,甚至错误的。
举个例子,许知远对谈马东,我们都对前者的“心浮气躁”和后者的“悠闲自得”印象深刻,认为两人聊不到一块。
当真浪费大家时间吗?
那Sir问一句,有多少节目能“逼”马东说出“我的底色是悲凉”这种话。
比起那些口若悬河,对答如流的套路式访谈,这种话,不更有意义?
许知远对谈俞飞鸿那期,不知转发那篇爆文的人,有多少真正看过,事实上,俞飞鸿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欣赏大大多过厌烦。
俞飞鸿同样说过这种话——
真的
其实生命本身,是件毫无意义的事
当你举起手中石头,扔出去前,还是先完整地看一遍他的作品(表达)吧。
今天此文作者@芈十四,她自称“毒舌电影最可爱炸裂的粉丝后援团荣誉团员”。
她看了《十三邀》所有的访谈节目,也有话不吐不快——
制造尴尬不是罪过。
与许知远一样,这可能也是不合时宜的声音。
但我们仍有必要听一听。
嘚瑟地说,Sir还蛮为有这种逆流的读者骄傲。
文 | 芈十四
Sir电影独家专稿 未尽许可不得转载
许知远又被群嘲了。
白衬衫、牛仔裤、拖鞋或者板鞋、一头没打理的头发、黑头粉刺胡子拉渣的脸,完全满足公众对一个老去文青形象的想象,就此成为本月最热话题。
许知远对谈俞飞鸿的这一期,作为“美女与野兽”的对照组,集中了最大火力。
可能因为俞飞鸿太美了,即使作为一个女人,我仍然忍不住频频赞叹。
发现没,这期节目中,无论你选在哪个时刻暂停,无论俞飞鸿是在微笑、大笑、说话、转头还是发呆,她的美都毫无瑕疵,“冻脸效应”原则在她全方位的美面前彻底失效了。
许知远素来的尴尬,在俞飞鸿面前,又被放大了一千倍。
但这种尴尬,绝不是某些公众号刻意把很多不连贯的时间点截图拼凑在一起,而凸显出来的猥琐与油腻。
在一个美丽的女人,爱情本身就是一个足够美好的话题。
许知远总是在访谈中,突兀地说道:你真的好美啊。
你真是很好看啊……真的很好看
这是猥琐吗?
这种状态倒令我忍俊不禁,想起中学时情窦初开特别不争气的那群男同学。
许知远其实问得很克制。
他说:是什么扩展了你人生的某些边界?
冰雪聪明的俞飞鸿显然听出弦外之意:可能很多人都会认为是爱情,但其实是全部的经历。
经历,就是去生活。
她否认了爱情对自己成长的绝对性因素,而许知远有些意外,追问一句:
“真的没有这样的爱情吗?”
俞飞鸿再次否认。
许知远的格格不入正在于此。
他总是在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时,选择不断追问。
比如他自以为是地认为,爱情对俞飞鸿来说,一定很重要。
然而公平地说,许知远的这种状态,并不是在面对他女神时才有,无论是第一期对谈的罗胖,还是最新一期上线的马东,包括中间的姚晨、冯小刚,所有人——
他坐在任何一个人对面,都有过这种“尬聊”时刻。
我有多么狰狞
这个不能说
就像许在面对马东,他也同样执拗地问了无数遍:“你真得觉得看《奇葩说》和看莎士比亚剧是一样的吗?”
马东是一个彻底的文化平等论者(至少从表现看来)——他认为在经过岁月烟尘的沉淀后,莎士比亚和《奇葩说》本质没有任何区别,刘德华与周杰伦和梅艳芳与程砚秋也大抵类似。
许知远还是不断地、以询问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态度:“你真的认为,我们这个时代和之前所有的时代,并没有优劣之分吗?”
而马东回答他的,是一声声肯定的“是”。
许知远继续问马东:“你是怎么做到(这样认为)的?”
马东说:“我可没那么自恋。”
许知远哈哈大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而俞飞鸿,在面对同一类追问时,表达地更为婉转得体:
我不站在一个高度来评价
我永远不想把自己贴标签
或者固定在一个框架里头
就因为别人喜欢
所以许知远再一次地尴尬了。
许知远的采访,唯一能算上和谐的,在我看来,是陈嘉映那一期。
陈老师是我读哲学系时如雷贯耳的名字,他是一个标准的学者型文人,简而言之,应该是目前为止上线的《十三邀》中大众知名度最窄的嘉宾。
但许知远对陈这样的哲学家充满崇拜。
当他访谈陈时,作为主持人的许,在陈面前,第一次像个坐立不安的孩子,本该是许问陈答的访谈,却变成许的举手提问。
他沮丧地瘫在沙发上,问陈:“我觉得我的自我太多了,我真恨我这一点。”
陈露出仿佛过来人的笑,像安慰,又像叹气:“你真的觉得这样不好吗?”
后来许在回顾这一期时,送上史无前例的赞美:
在一个几乎所有准则都被确定,细化甚至量化的时代中,哲学似乎注定了难以逃脱尴尬的处境,哪怕大家在吃饭时笑言“生活处处有哲学”。
如果说陈嘉映是许知远的男神,那俞飞鸿,就是许知远的女神。
许知远一开始就毫无保留地表露了迷弟的身份:“她是我期望在生活中出现的那样的人。”
中间多次提到,他爱死《喜福会》里的俞飞鸿,甚至在录节目时,邀请俞飞鸿一起再看这部他爱的电影。
《喜福会》是好莱坞93年出品的华裔女性故事,导演旅美华裔。
电影多线程叙事,俞飞鸿戏份其实不多,但许知远指着里面的一个眼神,不停地赞叹:“实在太会演了。”
他反复品味的还有俞飞鸿另一部电影,《爱有来生》,那部让俞飞鸿投入多年心血却遭遇票房滑铁卢的文艺片。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追问的另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演《小丈夫》?”
不可否认,
他想问俞飞鸿的很多问题,甚至他对所有问题,都有着自己的预设。
我甚至猜想过,他的预设最坏是这样的:因为缺钱。
有多少人留意到,节目最后,俞飞鸿还反问许知远:“你为什么要做这个节目?”
许知远自说:“因为我做了一个不赚钱的书店,所以要做一些其他事来赚钱。”
但其他人都给了他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答案:因为不同的文化是平等啊。
在罗胖看来,这种平等,是一种碎片化的输出;
在马东看来,这种平等,是一种时代沉淀之前的未知;
在冯小刚看来,这种平等意味着市场和审美一样重要;
而在俞飞鸿看来,这种平等是对自我定位的一种叛逆解构。
只有陈嘉映,给过一个他想要的答案。
唤醒那些沉睡的人们
许知远的这种态度,无疑是令人不适的。
在这个everything goes well(一切都好)的年代,一旦你以5%自居,就必然遭到反噬。
因为许知远,发自内心地认为,有一些东西,是高于另一些东西的。
虽然他没有直接表达这一点,但这种居高临下的内置态度,无法掩藏。
因为只要一个人选择某种优越性的视野,他就必然将这个世界分野。
只要一个人选择好和坏的某种标准,他就必然会把自己放在好的一边。
而当一个人,选择把另外一部分人放在劣势的一边,他的骄傲就必然会妨碍到对立面的骄傲,这种骄傲,势必变成令人难以忍受的傲慢。
难得的是,许知远对这种骄傲是自知的。
所以他沮丧地问陈“我的自我是不是太多了一点”,所以他在节目海报上写了“许知远的偏见”,所以他一直在追问所有的嘉宾同一个问题。
他可能不想承认,这是一个属于民主的年代。
这种民主的意义,并不是政治上的民主,是伦理学上的民主,我们习惯将任何事物都放在同一个评判线,并认为这是一种多元开放的理性。
今天,我们看以前所有的访谈节目,水均益、鲁豫,甚至窦文涛,从来没有人,敢如此不着调地宣布自己的偏见,也从来没有节目会选择像许一样不会看脸色说话的主持人。
许知远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与时代格格不入的人。
所以他那些无法被成长治愈的愤怒,他无法被中年危机改善的中二,他无法被商业化气息融合的迂腐——但正是这些特质,使得他成功参与了一次他厌恶的新媒体营销——即使可能是被迫的。
他努力与时代划清界限,却没想到,观众们最爱看的,就是他与时代划清界限的痛苦挣扎。
多么黑色幽默。
这不禁让我想到本科一位教授中国哲学的老师,他一直到退休,都还是最普通的讲师。
当然不是因为学术能力,他师出名门,学术声望很高,但仍然选择拒绝学校破格将他从讲师晋升到教授的建议。
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好处,因为我不愿意被干涉我的学术自由。但如果收了好处,我再和从前一样讲一些看起来像坏话的话,我的良心就会过意不去。”
他一直没有存下足够的钱买房,租的房子没有热水器,冬天时拿着职工卡去学生澡堂洗澡,退休后花了所有存款在农村买个小平房,潜心著书。
他很开心,因为他这一生,除了微薄的工资,没有收过多余好处,所以他的良心很安稳。
许知远如果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一定会高山仰止。
但许知远纠结。
他纠结在于,他无法满足于这种隐士式的一走了之,他还是想在这个世俗的世界做一些能够得到认同的事。
他开书店,做《十三邀》,力图去提供一些在他看来能够帮助人走出洞穴的微光。
可惜,他的一切努力,如今看来,都充满难言的荒谬。
商业机器的可怕之处在于,即使是逃离商业化的行为本身,也会被演变成最具有观赏性的商业化诱因。
哎,最后,讲一个私人的偏见吧。
也可以算是,我不愿轻易嘲讽“许知远(们)”的原因:
我过去不知道菩萨为什么成不了佛——
是法力不够强还是修行不够横?
直到有一天,我去一个地藏王庙,左右各书四个大字: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我突然明白了,菩萨并非不能成佛,而是不愿成佛。
因为佛不动心不动情,早已四大皆空,对凡人的短视与无知,就像天地存在一样自在。但菩萨做不到,他们放不下众生,所以有情;想渡遍众生,所以慈悲。
很多的知识分子,他们难道不明白,只要放下所谓对真理的辩证,自己的人生就会很快乐,只要放下渡人渡己的执念,就可以去过世俗利己的生活,只要放弃填补心灵上的缺口,就会拥有最珍贵最难得的平庸的圆满。
我可能做不到,但我很高兴地看到,他们就是不愿意。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