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
论青年读书风气
文章选自《朱自清全集》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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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报》图书副刊的编者在“ 卷头语” 里慨叹近二十几年来中国书籍出版之少。这是不错的。但他只就量说, 没说到质上去。一般人所感到的怕倒是近些年来书籍出版之滥; 有鉴别力的自然知所去取, 苦的是寻常的大学生中学生, 他们往往是并蓄兼收的。文史方面的书似乎更滥些; 一个人只要能读一点古文, 能读一点外国文( 英文或日文) , 能写一点白话文, 几乎就有资格写这一类书而且很快的写成。这样写成的书当然不能太长, 太详尽,所以左一本右一本总是这些“ 概论”“ 大纲”“ 小史”, 看起来倒也热热闹闹的。
供给由于需要; 这个需要大约起于五四运动之后。那时青年开始发现自我, 急求扩而充之, 野心不小。他们求知识像狂病; 无论介绍西洋文学哲学的历史及理论, 或者整理国故, 都是新文化, 都不迟疑地一口吞下去。他们起初拚命读杂志, 后来觉得杂志太零碎, 要求系统的东西;“ 概论” 等等便渐渐地应运而生。杨荫深先生《编辑〈中国文学大纲〉的意义》( 见《先秦文学大纲》) 里说得最明白:
在这样浩繁的文学书籍之中, 试问我们是不是全部都去研究它, 如果我们是个欢喜研究中国文学的话。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从时间上, 与经济上, 我们都不可能的。然而在另一方面说来,我们终究非把它全部研究一下不可, 因为非如此, 不足以满我们的欲望。于是其中便有聪明人出来了, 他们用了简要的方法, 把全部的中国文学做了一个简要的叙述, 这通常便是所谓“ 文学史”。( 杨先生说这种文学史往往是“ 点鬼簿”,他自己的书要“ 把中国文学稍详细的叙述, 而成有一个系统与一个次序”。
青年系统的趣味与有限的经济时间使他们只愿意只能够读这类“ 架子书”。说是架子书, 因为这种书至多只是搭着的一副空架子, 而且十有九是歪曲的架子。青年有了这副架子, 除知识欲满足以外, 还可以靠在这架子上作文, 演说, 教书。这便成了求学谋生的一条捷径。有人说从前读书人只知道一本一本念古书, 常苦于没有系统; 现在的青年系统却又太多, 所有的精力都花在系统上, 系统以外便没有别的。但这些架子是不能支持长久的; 没有东西填进去, 晃晃荡荡的, 总有一天会倒下来。
从前人著述, 非常谨慎。有许多大学者终生不敢著书, 只写点札记就算了。印书不易, 版权也不能卖钱。自然是一部分的原因; 但他们学问的良心关系最大。他们穷年累月孜孜兀兀地干下去, 知道的越多, 胆子便越小, 决不愿拾人牙慧, 决不愿蹈空立说。他们也许有矫枉过正的地方, 但这种认真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现在我们印书方便了, 版权也能卖钱了, 出书不能像旧时代那样谨严, 怕倒是势所必至; 但像近些年来这样滥, 总不是正当的发展。早先坊间也有“ 大全”“ 指南” 一类书, 印行全为赚钱; 但通常不将这些书看作正经玩意儿, 所以流弊还少,现在的“ 概论”“ 大纲”“ 小史” 等等, 却被青年当作学问的宝库, 以为有了这些就可以上下古今, 毫无窒碍。这个流弊就大了, 他们将永不知道学问为何物。曾听见某先生说, 一个学生学了“ 哲学概论”, 一定学不好哲学。他指的还是大学里一年的课程; 至于坊间的薄薄的哲学概论书, 自然更不在话下。平心而论, 就一般人看, 学一个概论的课程, 未尝无益; 就是读一本像样的概论书, 也有些好处。但现在坊间却未必有这种像样的东西。
说“ 概论”“ 大纲”“ 小史”, 取其便于标举; 有些虽用这类名字却不是这类书, 也有些确不用这类名字而却是这类书—— 如某某研究, 某某小丛书之类。这种书大概篇幅少, 取其价廉, 容易看毕; 可是系统全, 各方面都说到一点儿, 看完了仿佛什么都知道。编这种书只消抄录与排比两种工夫, 所以略有文字训练的人都能动手。抄录与排比也有几等几样, 这里所要的是最简便最快当的办法。譬如编全唐诗研究罢, 不必去看全唐诗, 更不必看全唐文,唐代其他著述, 以及唐以前的诗, 只要找几本中国文学史, 加上几种有评注的选本, 抄抄编编, 改头换面, 好歹成一个系统( 其实只是条理) 就行了。若要表现时代精神, 还可以随便检几句流行的评论插进去。这种转了好几道手的玩意, 好像搀了好几道水的酒, 淡而无味, 自不用说; 最坏的是让读者既得不着实在的东西, 又失去了接近原著的机会, 还养成求近功抄小路的脾气。再加上编者照例的匆忙, 事实, 年代, 书名, 篇名, 句读, 字, 免不了这儿颠倒那儿错, 那是更误人了。其实“ 概论”“ 大纲”“ 小史” 也可以做得好。一是自己有心得, 有主张, 在大著作之前或之后, 写出来的小书; 二是融会贯通, 博观约取的著作; 虽无创见, 却能要言不繁, 节省一般读者的精力。这两种可都得让学有专长的人做去, 而且并非仓卒可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