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镜
【美】雷·布拉德伯里 / 著
夏 笳 / 译
鲨鱼丹 / 图
图画男在睡梦中辗转反侧。他每翻一次身,便有一幅画儿浮现出来,在他背上,在他胳膊上,在他手腕上闪动。他的一只手甩向夜晚干燥的草丛中,五指张开,又一幅画绽放在他掌心。他蜷起身子,胸口幻化出一片黑郁郁的星空,深邃,寂寥,无始无终。在那空落落的星辰之间,有什么东西正在坠落下去,坠入无边黑暗。我向它望过去……
第一波冲击划开了火箭外壳,有如一把巨大的开罐器。宇航员们像一群蠕动的蠹虫,被一股脑甩入太空。他们在黑暗之海中四散开来,而飞船,则碎成了成千上万片,像大群流星漫漫而行,追逐着它们失落的太阳。
“巴克利,报告你的方位,巴克利?”
呼叫声像迷途的孩子在寒夜中徘徊。
“伍德,伍德!”
“舰长!”
“霍利斯,霍利斯,我是斯通!”
“斯通,我是霍利斯,你的方位?”
“不知道。我要知道才见鬼了。到底哪里是上哪里是下?我在往下掉呢。哦上帝啊,我在往下掉。”
他们掉啊掉啊,像瓦砾坠入深井,像一把石子,被看不见的巨手抛撒向四面八方。此时此地人已远去,唯有他们的声音留下来,激扬,震荡,无身,无形,有的高亢入云,有的听天由命。
“我们正在离彼此越来越远。”
是的。霍利斯脑袋绕着脚跟打转,心里知道那个声音说得一点不错,他们正在远离彼此,向着不同方向,越来越远,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他们重新带回到一起。他在心里隐隐约约明白,一切已成定局。他们每个人都穿着密封的宇航服,惨白的脸上绕着玻璃管子,然而谁也没有时间扣上动力推进器。有了动力推进器,他们可以组成小小的救生舱,可以重新聚集在一起,可以搜救其他失落的同伴,可以拯救自己也拯救每一个人,只要大家聚在一起,总会想出点办法来。但现在,没有紧扣在肩头的动力推进器,他们只是一群了无生气的流星,各自向着不同的方向,向着无可挽回的宿命,流离失所,漫漫而行。
最初的恐惧逐渐平息,空留大片金属般冰冷沉重的宁静,约莫十分钟时间就这样无声无息逝去了。终于,虚空中生出奇怪的声音,穿梭交织,往返层叠,被无边黑暗纺在一起,汇成最终的图形。
“斯通呼叫霍利斯,通讯设备还能维持多久?”
“这要看咱们朝各自方向上前进的速度。”
“一个小时吧,我估计。”
“或许。”霍利斯心不在焉地回答,然后陷入沉静。
“怎么了?”一分钟后,霍利斯又说。
“火箭爆炸了,仅此而已。火箭这东西总是会炸的。”
“你在朝哪个方向去?”
“貌似我正朝着月亮撞上去。”
“我正往地球去,每小时一万英里的速度,飞回地球老妈的怀抱。我会烧起来,像根火柴。”霍利斯想着这念头,心中充满奇怪的疏离感,他的意识仿佛滞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向着无尽虚空掉啊掉个不停,就像许多年前那个冬天,他看着第一朵雪花飘落那样淡漠无情。
其他人都沉默不语,想着已被注定的宿命。坠落,坠落,不停坠落,而他们只能束手待毙。连舰长也不说话,他也想不出任何指令或者任何计划,还能让大家重聚在一起。
“啊,漫漫长路,哦,漫漫长路,漫漫啊长路,长路啊漫漫,”一个声音反反复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长路漫漫啊漫漫长路。”
“是谁?”
“不知道。”
“斯廷森吧,我猜。斯廷森,是你吗?”
“长路啊漫漫啊长路,可我不喜欢啊不喜欢,哦老天,我可真是不喜欢。”
“斯廷森,我是霍利斯。你能听见我吗斯廷森?”
一片空白,横亘在他们之间愈加遥远的路途上。
“斯廷森?”
“是我。”对方终于答话了。
“冷静点斯廷森,我们都在这儿呢。”
“我不想在这儿,我想去别处。”
“我们还有被搜救的机会。”
“别处啊别处,我要去别处。”斯廷森依旧喋喋不休,“我不相信啊不相信,一切都是骗人的。”
“是一场噩梦。”不知谁说了一句。
“都给我闭嘴!”霍利斯喝道。
“来啊。”另一个人的声音。是阿普盖特。他轻快地笑起来,以一种同样冷淡的疏离,“倒是来让我闭嘴啊。”
生平第一次,霍利斯感到自己身处的位置是那样虚渺,那样无能为力。怒气翻涌上来充满身体,此时此刻,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能去阿普盖特那里,做点什么让他闭嘴,永远,永远,永远闭嘴,这个念头在他心头转了许多年,但现在,再没有机会了。阿普盖特距离他十万八千里,只剩下无线电波在耳机里回荡。
他们落啊落啊落啊落。
终于有两个人尖叫起来,好像刚刚感觉到恐惧。霍利斯看见其中一个人,一边从他面前近在咫尺的地方飘过,一边叫啊叫个不停。真像一场噩梦。
“别叫了!”
那家伙几乎碰到霍利斯的指尖,依旧叫得像个疯子。他不会闭嘴的,他会继续这么尖叫着飘过百万英里,直到无线电波覆盖的范围之外。他的叫声会一直回荡在通讯频道里,吵得其他人也没办法交谈。
霍利斯伸出手去。或许这是最好的办法。他费了点力气碰到那家伙,抓住他的脚踝,顺势一路拽过去,终于摸到他的头。那人一边叫一边狂乱地四处抓挠,像个溺水的人。他的尖叫声回荡在整个宇宙里。
人总有一死,霍利斯对自己说。或者月球,或者地球,或者随便哪颗小行星,被它们弄死或者现在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用不锈钢手套砸碎那家伙的玻璃面罩。尖叫声戛然而止。他把那具身体推开,让它沿着自己既定的轨道打着圈,继续坠落。
落啊落,落入虚空。漫漫前路上,悠长的岑寂坠降,回旋,无边无际,无始无终。
“霍利斯,还在吗?”
霍利斯不说话,但他感到一股灼热冲上脸颊。
“还是我——阿普盖特。”
“行吧,阿普盖特。”
“说说话行吗,反正也没别的事情做。”
舰长的声音插进来:“够了,咱们总得想个办法出来。”
“舰长大人,劳驾您闭上嘴好吗?”阿普盖特说。
“你说什么!”
“您听见我说什么了,舰长大人。这会儿别跟我打官腔,您在一万英里之外呢,也别闹孩子脾气。斯廷森怎么说来着,长路漫漫呢。”
“小心着,阿普盖特!”
“您也小心着,造反呢,这会儿我单枪匹马就能造反,都到了这地步,我他娘的又怕什么。您这船是艘垃圾船,还有你这个垃圾舰长,真希望你能撞到月亮上碎成一堆渣。”
“我命令你把嘴闭上!”
“来嘛,命令呀,别停。”阿普盖特的笑声穿越千万英里。舰长终于沉默了。阿普盖特继续先前的话题,“说到哪儿了,霍利斯?哦对,想起来啦。我也恨你,霍利斯。但你知道的。你很早以前就知道的。”
霍利斯握紧双拳,像个孩子般无助。
“想起个事跟你说说,”阿普盖特还在说,“这样你死也瞑目。五年前,是我在公司总部那儿给你投的反对票。”
一颗流星划过。霍利斯低下头,发现他的左手不见了。血喷溅出来。一瞬间,空气就从宇航服里跑光了。他靠着肺里最后一口空气支撑,颤巍巍伸出右手,把左手肘那儿的旋钮旋紧,封住裂口。一切发生得太快,连吃惊都顾不上。况且现在也没什么事能让他吃惊了。一旦恢复到密封状态,宇航服里又迅速充满空气。他又把旋钮旋得更紧些,它起到了止血绷带的作用,将迅速流失的血液压回身体里。
在一片令人心悸的静默中,他做完了这一切,而其他人则依旧喋喋不休。另一个家伙,莱斯贝尔,滔滔不绝念叨着他火星上的老婆,他金星上的老婆,他木星上的老婆,他有钱,他快活,他喝酒,他赌博,他一辈子吃喝玩乐。大家在无边无际的坠落中聆听莱斯贝尔最后的话,聆听他一边坠入地狱,一边追忆那些凡尘俗世的极乐。
这感觉是那么荒诞。太空,亿万光年之远的太空,太空中心有各种声音在回响。看不见一个人,只有无线电波散播开来,激荡起人们心中的酸甜苦辣。
“你还生气吗,霍利斯?”
“不。”他真的不生气。那种疏离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像一团了无生气的物块,永远永远坠落,不知坠向何方。
“你这一辈子都想要争第一,霍利斯。你肯定一直在想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吧。是我。在我被刷掉之前,就先给你画了那个黑叉叉。”
“那不重要了。”霍利斯说。真的不重要。结束了,过去了。生命即将终结,前尘往事都不过是胶片上明灭的微光,是银幕上流淌的片段,那些偏见与傲慢,梦想与光荣,凝聚在虚空中一格又一格闪动,还没等你兴冲冲喊出声来:“快乐的一天,苦难的一天,一张坏人脸,一张好人脸。”胶片已烧成一团焦炭,剩下黑寂寂的一块幕布。
从漫漫人生路的尽头蓦然回首,唯有一件事令人懊悔,那就是,他还不想死,他想活下去。是不是所有面对死亡的人都有这种想法,就好像从没真正活过一样?是不是生命真的如此短暂,短到一呼一吸之间便熄灭了,消散了?是不是死亡对每个人都这样突如其来,这样不可思议,还是仅仅对他一个人如此?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生命中最后流逝的几个小时,是不是只有他独自在这里郁郁沉思?
莱斯贝尔还在念叨:“哈,像我这样的人生才叫圆满,我的火星老婆、金星老婆,还有木星老婆,她们都是大富婆,她们爱我爱得着了魔。我玩儿命喝啊玩儿命赌,有一回一把就押了两万美元。”
但此时此刻你却在这里,霍利斯默默在心里想。我从没有过这些,莱斯贝尔,活着的时候我曾嫉恨过你,只要还有一天好活,我就不能停止嫉恨,你的娇妻美妾,你的潇洒人生。女人让我害怕,所以我才逃到太空里来,但我又渴望她们。最终我还是嫉恨你,恨你有女人,恨你有钱,恨你灯红酒绿的浪荡生活。可现在,你和我一样在这里飘。结束了,都过去了,我对你的嫉恨也过去了,因为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因为此时此刻对你对我来说都同样是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