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宋巧静
来源 | DoNews
“现在想投我？先排队吧！”在东四环的一家咖啡厅里，导演张涛望向窗外，冷冷地说。
2015年4月，张涛导演的网络大电影《道士出山》凭借28万成本收回2600多万票房，一夜爆红，张涛本人的身价也随之暴涨。
他曾像现在这样，在一家咖啡店里连续坐了六个小时没动，这期间见了五六拨投资人，既有看上他才华的某知名传统影视公司，也有拿钱“砸”向他的煤老板，更不乏嗅觉灵敏的金融人士。有一位曾拒绝给《道士出山》投资的房地产商，在得知网络大电影的惊人盈利后，主动给张涛打来电话问他还能不能再投。
躁动
《道士出山》火了。
网大市场开始躁动，从前旁观、犹疑的投资者们纷纷向这个新兴领域砸入真金白银。
“我不喜欢这种投机倒把的人，哪个行业挣钱就投哪个行业，到现在为止给我投钱的，他也排不上号，就他那点钱我也看不上眼”，张涛面无表情地说道。
而仅仅在两年前，10万元的投资请求被张涛的房地产朋友拒绝后，社交软件“派派”赞助的15万，加上张涛和阴超等几个朋友一起凑的13万，成了《道士出山》的全部资金。缺钱也直接导致场景、道具一律从简，摄影师只能用跟焦员，灯光师只能请助理。开机后，为了节省开支，影片中游泳馆、操场等外景地都是张涛托熟人搞定的，就连后期占比较大的特效，也是他在网上找到某原创视频博主以极低的酬劳完成的。这个几乎由半专业人士拼凑出来的草台班底，就这样完成了他们的网络大电影“处女作”。
28万成本收回接近1000万净收入，这在当时成了一个神话。但坐在对面的他此刻却平静的回忆说，因为资金不足，“拍得很糙”。
“当时我们是在飘Home筹备的，因为太穷了，能省就省”。张涛口中的飘Home，是一家位于朝阳区大望路的快捷酒店，也是北京几个有名的剧组建组基地之一，现在已经成为各种网络大电影剧组招募演员的天下，每天都有人来这里寻找机会，有不停敲门、递资料、面试的演员，也有寻找演员的网络大电影制片人、副导演。
这个不起眼的酒店，见证了网络大电影在两年间迅速崛起，野蛮生长，更目睹了网大人“闯荡江湖”背后的疯狂和迷惘。
野蛮生长
下午四五点钟，李信庆已经在飘Home酒店徘徊好几个小时，他是一家网络大电影公司经纪人。他手里拿着一大盒名片，对记者说，看见长得好看的姑娘要赶紧“下手”。一个身着长裙的漂亮女孩推门而出，李信庆顿了一秒马上冲过去，熟络地自我介绍之后加上微信，要走了一份对方手里的个人资料卡，接着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
走进飘Home酒店大门，一眼就能看见大厅东面墙上贴着的各种演员招募单，A4纸大小的招募单上，信息非常简单，甚至有的只是在一张白纸上写上影片名和房间号。一遍看下来，七、八十个网大项目，大都是关于玄幻、惊悚、鬼怪和青春题材。
（贴满网大演员招募单的飘Home大堂东墙）
拿着资料卡的演员，会在这里驻足片刻，再穿过走廊去挨个儿敲门，递资料，面试，然后离开，陈鹏就是其中之一。看到陈鹏的时候，他正拿着印有自己照片和个人简介的卡片往每个房间的门把手上塞，动作极其娴熟。陈鹏背着一只有些破旧的黑色双肩包，个子不高但看起来五大三粗，头发往后梳成马尾辫，一副仙侠剧里坏人的长相。
陈鹏告诉记者他经常出入于类似飘Home这样剧组多的酒店，“这么多年参演过20多部作品，什么角色都能演”，说完还展示了他的资料卡，有抗日剧里鬼子的扮相，也有古装剧里的大恶人，大多都是戏份不多的反面角色。陈鹏说他近来跑飘Home酒店很频繁，“现在网大多了，我也来找找机会。”
和陈鹏不同，21岁的耿楠是北京电影学院的应届毕业生，她五官精致，妆容细腻，黑色的外套搭配浅蓝色牛仔裤，看起来简单得体。耿楠背着包，手里拿着装有她资料卡的牛皮纸袋，在走廊里来回转了两趟后，她走进一间贴有《爱国者联盟》剧组的房间，递上资料，简单自我介绍，和一位演员副导演互相加完微信，她便出来走向另一个贴着《时尚女模头》剧组公告的房间。
飘Home的很多房间门上都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网络大电影或者新媒体电影，标着房间号以及演员副导演的名字和联系方式，走廊里不停的有人来回走动，敲门，递资料，试戏，然后换另一个房间，重复相同的流程。
“《道士出山1》选角那会儿，大家都不知道什么叫网络电影，很多都是跑别的组的演员顺便来看一眼，一问网络电影直接就走了”，张涛笑着说到，“现在（网络大电影）这么火我也挺欣慰的”。
在被业内外人士频繁提及之前，网络大电影还只是时长较短的微电影。2013年底，爱奇艺率先尝试将一些长度合适、质量尚可的微电影放在付费频道，取得良好收效后便顺势而为，将类似的作品以“网络大电影”的概念包装推出。
2014年3月，爱奇艺提出“用付费点播进行分账”的商业模式，正式在网络大电影和微电影之间确立了界限，并给出了网络大电影官方定义：时长不少于60分钟、只通过视频网站发行、以在线有效点击量直接变现为收入。随后，腾讯视频、优酷土豆、搜狐视频、乐视网在2014年下半年也陆续入局。
几十万的投资，10天左右的拍摄时间，宽松的题材范围，只要两、三个月周期便可上线分账，大多数人都认为拍网络大电影“非常简单”。
彼时，刚刚萌芽的网大市场还处在摸索阶段，制作者没有前人经验可借鉴，大多数人只能通过模仿创造博眼球的内容，《私人订做》《唐伯虎点不到秋香》《失恋33年》《杭州爱情故事》等类似片名比比皆是。
“我们起初发行了一部片子叫《我是裸模》”，淘梦CEO阴超形容自己刚接触网大时的感觉，“一部20分钟的文艺题材微电影能收入几十万，当时就觉得这个事情有的干”。从微电影起家的淘梦，是《道士出山》的出品方，也是最早期入局网大的公司。
几乎在同一时期成立的互联网电影集团（IFG），也在2014年前后推出《上位》《玩的就是艳遇》《来自星星的继承者们》等影片，在网络上获得极高点击量。
前来淘金的“网大人”找到了“捷径”，“闯入者”越来越多。
井喷
耗资少、周期短、回流快，决定了初期入局网大的门槛极低。混迹片场多年的副导演、摄影师、微电影团队都争相涌入，暗暗期待从中分一杯羹。
网络大电影成了一门有利可图的生意，网大行业开始以极具“互联网特色”的速度一路狂奔。
据公开资料显示，2015年一整年共上线约700部网络大电影。2016年，网络大电影全网上线量达到2500部，爱奇艺高级副总裁杨向华在1月5日的中国娱乐产业年会上给出了这个数字。这意味着，2016年每天都有至少6部网络大电影开机。
“跟疯了一样”，张涛说道，“像阴阳先生和道士出山这样的项目一出来，大家都抢着投”。
资本追捧，行业井喷，网络大电影演变成密集的“流水线作业”，快速生产、上线和回收。飘Home酒店无形中成为了这场爆发的见证者和透镜。
黄杰是飘Home的“常驻人员”，他的工作是为网络大电影的角色选定演员。在酒店呆上十多天，接着进入剧组，十几天的拍摄一结束，就接着回来筹备下一部。来回奔波，黄杰也很无奈，“没办法，片子太多”。
晚上十点钟的飘Home很安静，除了来往的住店客人，基本没了白天的喧闹。在酒店房间里见到黄杰时，他刚刚结束一场定演员的会议，戴着鸭舌帽，黑黑瘦瘦，满身碎花的紧身衬衣，带着大朵花的宽裤子以及一双红白相间的运动鞋，脖子上挂着一串菩提。他倚着椅背坐下，资料、照片、水杯、笔记本电脑杂乱堆放在桌子上。
“我经常来飘Home，平时我在这儿的时候来递资料的人站满整个屋子，外面都是排队的”，黄杰用他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道。房间进门左手边的墙壁被一大块白板占据，上面贴着选好的演员照片，白板上方是一张A4纸，带着一行打印出来的黑字《我的清纯大小姐》。“这个戏有点科幻，有点校园，又有点武侠，总之很复杂，但是无论投资还是阵容，都算网大里面很好的了”。
黄杰除了做自己选角工作室的演员统筹之外，还常在影片里客串。前段时间他刚刚参演过一部叫《浴室惊魂》的网大，“我一般都不去看，最多看一下预告片”。至于为什么选择做网大，黄杰很认真的答到，“你看我的穿着打扮就知道，我天生就是为艺术而活着的”。
网络大电影的爆发，给了年轻的电影人更低代价的入行机会，也成为盲目跟风的投资人追逐暴利的土壤。
飘Home酒店80多个驻扎剧组的房间，有的夜里十一点钟还灯火通明高声讨论，也有的彻夜不绝匆忙赶工，他们当中不乏怀揣梦想的理想主义者，更有金钱至上的现实主义者，网络大电影成了这群人共同游戏的舞台。
暗流涌动
“从2015年的700多部，到2016年2000多部，太恐怖了”，淘梦CEO阴超这样形容网大市场的爆发。
数量野蛮增长，质量却没有跟上，很长一段时间内，网络大电影都无法摆脱蹭IP、软色情、低俗的标签。
（视频平台在线供观看的部分网络大电影）
张涛的《道士出山》爆火后，有200多部僵尸题材影片随之上线。周星驰的电影《美人鱼》更是衍生出《再见，美人鱼》《神秘美人鱼》《美人鱼汤》。前不久，冯小刚导演电影《我不是潘金莲》还未上映，七部片名中带有“潘金莲”的网大已经刷屏。
爆款之后扎堆跟风造成同质题材大批涌现，优劣差距也更加明显，缺乏竞争力的作品迅速被淹没，网大的制作成本随之大幅提升。行业开始暗流涌动，同时，规则制定者爱奇艺不断推出的新“玩法”，和广电总局设定的尺度边界也成为悬在网大人头顶的两把剑。
2016年7月，爱奇艺重新调整非独家网大的分成模式，增设“五毛档”（0.5元每次有效点击），同时，将优质网大的付费周期上调至12个月。这预示着一些资质平庸的网大终将被淘汰，低端制作团队将逐步出局。
还没来得及适应“幕后推手”的新规则，网络大电影行业又迎来当头一棒。
11月初，多家制作和发行公司先后收到各大视频平台发来的邮件：“你好，贵公司的影片《XXX》因广电政策原因，目前已下线，望知晓。后续发行影院请注意不要违背国家的相关政策法规，避免低俗、暴力、色情、脏话等。”
没有任何沟通余地，60多部网络大电影直接下线，成为了有史以来打击面积最广、涉及影片最多、整治力度最强的一次下架风暴，爱奇艺、乐视、腾讯、优酷、搜狐等视频网站纷纷中枪。
“我们有三部被下架了”，坐在桌对面的淘梦创始人阴超一开场便直接承认，“但被下线的原因不是情色暴力，是因为广电对校园题材保护更强”。
“下架的60多部里有我朋友的，其实挺心疼他们的”，张涛对此显得很惋惜，“归根结底还是要把握好尺度，定的线不能碰”。
一个月后，视频平台爱奇艺再次出手，给网络大电影划上“红线”，规定了网络大电影的9条“禁忌”。既抵制宣扬血腥暴力、不良婚恋观的作品，也拒绝片名低俗化，蹭IP，宣发内容无底线。
视频网站对内容要求越来越高，意味着将有一大批资质平庸的网大成为“炮灰”。网络大电影开始转入成本的较量，洗牌时刻到来。
洗牌
从一开始就被定义为好赚钱的“行当”，几部“暴利”影片带来的巨大诱惑更让人跃跃欲试，然而，网络大电影背后的残酷真相却鲜有人在意：2015年上线的600多部网络大电影中，只有35部分账收入超过100万，2016年爱奇艺上线的1780部网络大电影里，只有122部分账超过100万。
“2015年600多部片子有90%都赔钱了”，张涛冷静的说道，“盲目跟风下去肯定是继续赔钱”。
网络大电影并非如想象中“随便拍拍就能赚钱”，相反，逼仄的盈利空间之外，成本却在节节攀升。
“现在网大圈流传的报价是100万起步了，50万以下的项目基本没人做了，20万左右的片子视频网站看都不看一眼”，网大导演范城馨告诉记者，视频网站收片的门槛逐步变高，成本也就要随之提高，“现在也不是以前烂片横行的时候了”。
“我现在正在拍一部投资1000多万的网大”，据张涛介绍，这是他2016年拍的唯一一部，相比2015年全年拍十部，张涛放慢了节奏。此外，目前正在进行《不良女警2》《上位2》同步拍摄的互联网电影集团CEO管晓杰透露，这两部网络大电影的投入成本分别为600万和780万，拍摄时长平均两个月左右。
经历一年的全面爆发，有人血本无归地退场，又有人踌躇满志地登场，网大市场是否回归冷静与理性还无法定论，但网络大电影“躺着赚钱”的时代确已终结。
自出现之日起就饱受诟病的网络大电影，虽已逐步走向正轨，但抄袭、山寨、软色情、蹭IP依然是这个快速爆发行业背后隐藏的雷区，淘梦CEO阴超直言，“仍有很多人在刷无底线的东西，也有很多人在骗投资人的钱”。“那些乱拍的不堪入目的，看着我自己心里都难受，要是继续这么干，这个行业就完了”，导演张涛说得略显愤恨。
随着故事庸俗、制作粗糙的片子渐渐被业内人摒弃，内容上乘、投资增大的作品也将进入正面角逐。当各类网生内容都已先后出现代表作，躁动的网络大电影行业也亟待一部里程碑似的作品来“翻身”，“那就寄希望在我正拍的这部片子上吧”，张涛半调侃半认真地说道。
注：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陈鹏，耿楠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