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哑吧灯体现的文化多元性:
从哑吧灯的表演情况,在手、脚及队形的变化上与苯教舞蹈的规定十分相似。“苯教的祀神舞蹈,就是参加跳神的僧众在跑跳步中,双手必须在头顶横摆;双脚只能左右旋转。至于整个舞蹈队形的变化,必须以反时针方向进行”。(36)
哑吧灯深受藏族傩戏《猎人贡布多吉》(37)的影响,《猎人贡布多吉》传播到川康的汉藏交界地区的泸定岚安后,与本土信仰结合,演化为一个“米那羌姆”(俗人跳神),具有了神人相娱的功能。
哑吧灯,当地人称九仙神灯。这里将祀神舞蹈中的九个角色都称为“仙”,这是汉族民间道教信仰对它的改造,并用一个类于汉族的“龙灯”、“花灯”来命名,体现了与汉文化的交流。岚安东部与宝兴、天全接壤,这里深受芦山花灯的影响。四川远在汉代,其雅安一带,巫风盛行,芦山汉碑《樊敏碑》记载,“季世不祥,米巫凶虐,续蠢青羌,奸狡并起,陷附者众。”。(38)有傩戏色彩的庆坛与芦山花灯常同台演出,有“一折坛,一折灯”的说法。而岚安的将军庙,就要请天全的端公来庆坛,现在将军庙里尚有庆坛时端公提的诗,这有将该地花灯样式带到岚安的可能。由于花灯与原来的跳神在功能上有许多相似之处,久而久之,就用汉族花灯的形式,来表现藏族寺院里只表情态,并无歌白,随鼓钹莽号之抑场,以为进退的“跳神”仪式,(39)杂糅出一个新的名称“哑吧灯”。
因此,哑吧灯体现了民间原始祭祀与正式宗教祭祀的结合、苯教祭祀与藏传佛教祭祀的结合和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结合。
(二)哑吧灯流变过程的思考:
新中国成立后,民间信仰几乎与“封建迷信”划上等号。当地求雨和求雪的民间仪式,被“打海子”等科学之举所取代。而历次运动更让哑吧灯彻底退出了当地人的精神生活,使得在一代人的记忆里,再也没有了它的踪影。改革开放后,国家纠正了过左的政策,对民间信仰采取了较为宽松的管理,哑吧灯又在民间有了复兴之势。
文献里哑吧灯的角色名称,在实际表演的哑吧灯里发生了变化。“吼仆”、“吼木”按岚安过去称呼人的习惯,有时又在后面加上“子”,变成“吼仆子”、“吼木子”,其余名称,有的是增加了字数,如“格木”变成了“杜西格木”,有的角色名称则完全被另外一个新的名称所替代,如“格仆”变成了“人扎周西”或“阿仆”。
而在仲馥文章和李亦人书中记载的“吵哇”,可能有误。哑吧灯五个角色名称都还能在今天当地得到证实,“沙哇”名称保留最全,现在对鹿均称为“沙哇”(40)。文献里出现“吵哇”的原因可能是,文献中的角色名称,均用汉语记藏语音,而汉字“吵”与“沙”,在字形上易混淆,故在书写中或是在印刷排版中,将“沙”误记为“吵”,(41)因而文献中的“吵”当改为“沙”字。
而现在哑吧灯的“杜西格木”和“人扎周西”或“阿仆”名称,则是传承人对角色名称的记忆偏差造成的。实际这两个角色名称,在过去的岚安哑吧灯里,仍是文献中记载的“格仆”、“格木”,这也可以从另一次田野调查中得到证实。(42)在高世栋所讲的那段话里,实际也有些反映,他将大爷称为“阿仆”,而在对白中,明确地出现了“娄木格仆”(你这个牛老汉)的话。在教授将军庙里的信众跳哑吧灯时,他称其为“人扎周西”,而到本次表演时,他用了另一个名称“阿仆”。经过哑吧灯的多次表演后,新创的名称“人扎周西”已被当地人所接受,而原来的名称已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这种变化,充分表明了民众尤其是传承人对于哑吧灯有意或无意的改造。同时随着时代发展,各种文化互相交融,不同时空下的人与文化互动调适,使哑吧灯从内容到形式都发生了变迁。作为口耳相传的民间信仰,每一次表演都是与以往不同的重新创作,演出者进行着新的艺术创造,他们利用从传统程式中抽取出的某个选择,来填充整个主题空间中每个转折当口的空位,在一次次的表演中,从文献到田野,都体现了哑吧灯文本的丰富性。田野中的哑吧灯,从角色名称,表演形式到内容也被现在的岚安人接受,并影响着当地人对哑吧灯的认知和记忆。哑吧灯的传承与发展,也是一种重新创造的过程,名为哑吧灯,而过去与现在的哑吧灯在内容、功能上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它可能由传承人根据自己的记忆进行一种“接近过去”的复原,也可能是由文化工作者、地方精英甚至是政府出面进行符合“当代意识”的一种再创作。(43)而岚安哑吧灯的种种变化,有地方精英的再创造,但更多的是由传承人的原因导致的。
从哑吧灯的来历、表演过程与文献记载的歧异看,文献是一次表演的定本,而田野中的哑吧灯则处于动态变化中。在演出中,不同的人会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而对其有所改造。比如对于哑吧灯的来历与表演过程的认识,同为参与表演的杨绍莲和高世栋,其说法就有些不同。杨绍莲对哑吧灯的认识偏于宗教对人教化作用,而高世栋的讲述,则注重于对整个表演过程的描述和把握,以及过去表演时的外部情况的介绍。这些都与他们生活的时代、性别、对哑吧灯的了解程度都有关系。杨绍莲所讲述的东西,基本上是听别人讲的,她对解放前表演的哑吧灯的印象已很模糊。而高世栋在解放前,亲眼目睹过哑吧灯的表演,并保留了一些哑吧灯的资料。
但问题不能停在这里,背后深层的原因是,在时代发展、政治运动的影响下,本地文化的淡出与消失,一个群体对地方文化的集体失忆,导致了当地人对传统文化的不了解,而想重新恢复“传统”的民间信仰,则就显得困难重重。从哑吧灯的个案分析来看,要想找到“传统”哑吧灯,从学理上和具体操作上,似乎都有相当的难度。
因而我们在考察查民间信仰时,除了要关注信仰本身,同时还要关注主题变化和表演的场景构成,即表演的时间,地点,气候条件,演出道具,表演者的年龄、性别、经历,组织者的年龄、经历,与当地群众的关系如何,这些都要进行详细的观察和记录。
同时,地方文化的历史也并未因社会和政治制度变迁而真正断裂过,民间信仰的变化是民众对联结过去与现在的、地方文化的再阐释过程。民众对民间信仰所进行的文化再创造,也是民众参与文化变迁的表现。为了更好地把握“现在”活在田野中的民间信仰,不可不对“过去”存在于人们记忆中或文本中的文化进行考察,从更为长久的历史中去理解和把握民间信仰的发展流变规律,了解民间信仰在各个发展阶段的功能和作用,以及在联结过去与现在文化生活中的作用。这也有利于我们对“现在”的民间信仰采取更为有效和稳定的措施,去关注、记录和扬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