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内容来自今年春天王笛在一席的演讲,经一席和人民文学出版社授权学人发布
大家好,我是王笛,现在在澳门大学教书。非常高兴第二次来到一席的讲台上。今天我要和大家分享的主题是
“茶馆:日常的史诗”
。
日常,就是最宏大的叙事
今天我从两位老大爷开始讲,我和他们有过一种非常偶然的相遇。那是在2020年的秋天,那时候由于疫情防控,我不能出去,困在澳门的岛上,我就把我2019年夏天在彭镇观音阁老茶铺照的照片一张一张地拿出来翻看。看的时候,我觉得有个老大爷怎么那么面熟呢?于是我把四年前去观音阁老茶铺时拍的照片也拿来一起看,我突然发现:“哇,这不是那位大爷吗!”两组照片里有同一个人。我觉得这件事太奇特了。因为两次拍摄相隔四年,而且两次我都是没有任何目的地去那个茶馆里拍照片的,但是竟然出现了同样的一个人。我觉得这后面是不是有什么故事,或者有什么缘分,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他。
但当时由于疫情防控,我没办法回到内地,所以我找了四川大学的一位研究生,把照片给他,请他到观音阁老茶铺找一找,结果那位同学第一次去就找到了甘大爷。这是那位同学拍的照片,左边这位是甘大爷。而且他还告诉我,坐在他对面那位是胡大爷,胡大爷也同样出现在2015年和2019年的照片里。我说,这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后来在2021年夏天,我终于能够回到内地,一到成都,我马上就去了观音阁老茶铺,想着这次是不是能够再见到他们,我要亲自去采访他们。去到那里之后,发现他们仍然在那里打扑克。2022年的秋天,拍十三邀的头一天,我就和许知远猜测说,第二天去茶馆拍摄时我们会不会见到甘大爷和胡大爷。结果第二天我们去拍的时候,他们真的仍然在那里打扑克。后来2023年春天,我又去观音阁老茶铺,他们仍然在那里——他们永远没有让我失望。
我就想,日常原来有这么大的力量,茶铺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一个部分。
甚至观音阁老茶铺的老板李强告诉我,他说,有的老人在这个茶馆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喝了一辈子的茶。去世以后,他的家人在送葬的时候,会专门到这一家茶铺转一圈,而且要买杯茶敬献给他,然后才去下葬。
这让我想到了很多问题,我感到这种日常对我们每一个普通人是多么重要。过去我们觉得,日常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我们经历过三年的防控,当我们对未来失去了预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出家门,也不知道明天出了家门,我们能不能够再回到家。当日常被中断的时候,我们才感觉到它的珍贵。所以我想说的是,
日常就是最宏大的叙事
。
《那间街角的茶铺》王笛 著
很多人问,你孜孜不倦地研究了二三十年的茶馆,到底有什么意思?我写了三本关于茶馆的书,《那间街角的茶铺》是最近的一本。实际上我觉得,从小茶馆里可以发现大世界。茶馆里边有各种各样的人,三教九流,有做生意的,有秘密社会的组织,有一般的吃茶的普通民众,他们来到茶馆里也有着各种不同的目的。
那么我要问,
成都为什么有那么多茶馆?实际上这个是各种因素共同造成的。首先是它的交通,还有它的环境。
大家看到右边的图,这叫鸡公车。大家如果到过华北平原都可以感觉到,华北平原一马平川,如果要运货运客人,即使是在过去的传统社会,也可以用牛车、马车,可以走得很快。但是成都平原是丘陵地带,道路非常窄小,所以运货载客都要依靠这种人力推的鸡公车,推的人走了一段路,就要休息,就要喝茶,所以沿着小道有很多茶摊茶棚,后来就发展成茶馆。这是一个因素。
还有一个因素,四川是一个产茶的地区
,包括峨眉山、青城山,以及周围的那些丘陵地带,都非常适合种茶。但是大家都知道有一个说法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要把茶运出去的话非常困难,所以大部分的茶过去都是在四川地区自己消费。在这个地区,茶叶就会相对便宜,一般的普通人都能够喝得上。
王笛 绘
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比如水的问题。
成都有个问题是,虽然有几千口井,但是井水不能用于饮用,因为它的含碱量特别高,烧开以后面上就有白的浮沫,而且水有点苦味。饮茶的水来自哪里呢?全是从城外的河里边取,河里边的水质量非常高,因为它来自岷江。但是一家一户要从城外自己挑水是非常困难的。但是茶馆有水车,或者雇佣专门的挑水夫运到茶馆里边。市民非常依赖于从茶馆里面去买水喝。
还有一个问题,成都平原实际上过去燃料是非常稀缺的,柴、煤都非常贵,一般的人家如果不是煮饭,基本上是不生火的。如果你要用热水、开水,就到茶馆里边去买。
所以在那个时候,如果一个成都人要搬家,就要先去打听打听,看看附近有没有茶馆。如果没有茶馆的话,就会觉得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因为生活不方便。所以说,茶馆实际上为成都人的日常生活提供了必要的设施。
在民国时期,大概每一天,成都有1/4的人要去茶馆。所以这就产生了一种茶馆文化,产生了很多有趣的词汇。从这些词汇中间,我们可以看到茶馆中间的很多习惯。比如说
“吃闲茶”
。什么叫吃闲茶?因为很多成都人从早上大概四五点钟就要起来喝早茶,有的人就会在那里待一天,特别是成都有好多是从外地来的人,比如学徒工、师傅,或者做生意的人。他是一个人在成都,所以晚上没有工作或者平时休息的时候,就总在茶馆里。所以茶馆又称为“半个旅馆”。
这是1940年代成都的地方报纸《新新新闻》画的一幅漫画,大家可以看到,有修脚的,有打瞌睡的,有读报的。还有左边这个漫画,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休谈国事,但吸香烟”。
在茶馆中间还有一种活动,就是
打围鼓
。其实现在好多成都茶馆都还有打围鼓,指的是一些唱戏的爱好者,不是正式的表演,也不卖票,就坐在茶馆里边唱。由于没有什么表演,所以也叫板凳戏。
另外茶馆中间还有一种活动,叫
“茶轮”
。什么意思呢?就是如果我们是朋友,我们定期到茶馆里边去喝茶,轮流付钱,但是要记住上次是谁付的,下次该谁付。茶馆里面有个黑板,写着人的名字,所以每一次去就知道谁该付钱,大家轮流来,所以叫茶轮。实际上这种茶轮从深处来看,就是建立了一种社会的联系。
还有一种活动叫
“喊茶钱”
,就是说如果一个人到了一家茶馆,坐在那里的所有熟人朋友都要站起来说:这位先生的茶钱我来付。站起来是表示对他的尊敬,特别是那种有社会地位的人,比如说过去的袍哥、大爷,或者保甲长,大家更要表现出对他的尊敬。但是有个问题是,虽然大家都站起来说要为他付茶钱,但是有的人是真心想付,有的人是假的,他就是站起来表示一下。这对茶馆的堂倌就是一个考验,他需要根据他长期在茶馆工作的经验,从手势和各种表现来观察谁是真心想付的。实际上这是茶馆堂倌的一个必要的技艺。
王笛 绘
而且在四川,各个庙宇都有庙会,庙会都有演戏的戏台。这幅画是我根据一个老照片画的,这是一个戏台,它在不唱戏的时候也可以成为一家茶铺,在戏台上就可以开茶铺。到了抗战时期,好多从长江下游来的人,像上海人、苏州人,包括杭州人,抗战时期都到了内地。好多人到了成都以后就感觉不理解,茶馆里人人面前摆一碗茶,在那里坐一整天,而且座无虚席。他们特别不能理解的是,现在我们国家在浴血抗战,前方将士在流血,后方这些成都人四川人居然还在那里清谈。我们经常说,“清谈误国”。那个时候地方报纸就发表了一些文章,批评成都人吃茶的热情。
但是成都人也不服,有一个叫老乡的人1942年12月就写了一系列的文章,叫做《谈成都人吃茶》。他说,我们成都人,我们这些普通人,又没钱,我们不嫖娼、不赌博、不看戏,喝茶也是我们穷人的一个活路。但即使他用这么激烈的语言来说成都人去茶馆喝茶的合理性,能看得出来他对茶馆的未来也是没有信心的。他说,我们也不喊茶馆万岁,随着时代的发展,有了更多的场所出现,茶馆迟早会被取代的。
但是当时的人完全没想到茶馆能有这么强的生命力。虽然1949年以后,由于国家不再鼓励做茶馆,所以茶馆开始逐步减少,茶铺也越来越少。在民国时期、抗战时期,成都的茶馆达到顶峰的时候,大概是600到700家,但是到1960年代就降到了100多家,到1979年改革开放以后,茶馆可以说如雨后春笋,到了现在的21世纪,根据2019年成都市政府的统计,已经有9900多家茶馆,将近1万家。
为什么茶馆有这么强的生命力?
那是因为茶馆仍然是一个社交的空间,特别是对于退休的老年人。我们都知道,中国现在的社会是老龄化社会,对这些老人来说,去公共空间活动对他们特别重要。
这两张图片是非常有意思的。左边那张图片是有一次我去成都附近的古镇考察,叫黄龙溪,结果半路上司机走错路了,就走到一个乡村公路上,沿途我注意到,差不多每隔一里到两里路就会有一家茶馆,而且就是这么简陋的样子。我下去问路的时候,他们非常热情,大家面带笑容。我问了这个茶是多少钱一碗。当时成都的茶一碗一般是两三元到五元,最贵的甚至到28元。但是在这种茶馆,这种小茶铺,一碗茶是一毛钱,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种茶铺里面的茶都是比较粗糙的,就是大叶子,茶树下面的老叶子。但是他们并不讲究,主要讲究的是大家在这里能够一起聊天,他们甚至可以把活也拿到茶馆里去干。大家注意到图中有人在编草帽的辫子。你可以在那里喝茶,也可以在那里做手工。
王笛 摄
右边那个照片也很有意思,是我2015年有一次去茶馆,看到这个老人在那里玩响簧。但他并不是卖响簧的,他看到大家都在围观,我也在照相,他玩得特别起劲。这些老人在这种空间中找到了他的归宿。我想如果每天到这里来,他们的寿命可能都要长一些。
我在茶馆里面见到了各种人物,三教九流。
比如说算命先生,有一次我就坐在府南河旁边的茶馆,来了一个老人,他说我给你算命。我说,你给我算吧。先问了价钱,8块钱,然后报了我的出生年月,他看了我的手相,看了我的面相。那时候应该是2000年左右,他说,你在1995年和1998年肯定有凶,就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我一听就笑了,我说那两年我都有好事,错了。他又说,看你的眉毛稀疏,一定是个悠闲之人。我听了又笑了,我说我忙碌了一辈子,你不要看到我坐在茶馆里,就以为我很闲。我就说,算了算了,你就不要给我算命了,我们两个聊天,钱照样给你。
我们两个就聊天。这个老人71岁,来自湖北,他只有小学的文化程度。他从兜里拿出一本书,皱巴巴的,叫《神相全书》,他说自己就是根据这个书自学成才。他还说,你的眼睛发光,我觉得你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一定是搞文的,不是搞武的。我又笑了,我说人人都可以这样看得出来,但他说,你一定是教书的,我说你第一次说对了。
王笛 摄
然后又聊了一些,他说,我回去给你拿件东西来,你给我看看,匆匆忙忙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带了另外一本书,也是皱巴巴的,已经看了很多次了,叫《鲁班全书》,里面折了很多角。他说我读不大懂,你给我看看到底什么意思。因为那个《鲁班全书》没有标点,都是文言文。其实我也不懂算命,我就根据我对古文的基本知识,给他解释这个是什么意思,那个是什么意思。但我边跟他讲,我心里面都在发笑——他要给我算命,现在是我在教他算命。
我也和茶馆里掏耳朵的人聊过天。有一次在成都大慈寺文博大茶园,掏耳朵的是个中年人,大概四五十岁,他告诉我他来自成都双流,就是成都的郊区,他每天和他的妻子骑摩托车过来,但是由于来自郊区,他们不能骑进城,只能骑到成都的二环路,放在他姐姐家,然后走路到大慈寺。他每天在那里给人掏耳朵,他的妻子在那里给客人擦鞋。
王笛 摄
那次我在那儿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读初中,一个在读小学三年级,也在茶馆里头。因为暑假放假了,不上学了。其实我在跟他聊天中间了解了很多细节,当时我就觉得,其实他们是亿万农民工里边比较幸运的,他们不用像很多四川的民工要到沿海去谋生活,他们到成都来谋生,每天可以回家去,他们家里边还有老人,家里面还种了7亩水稻。我就问他,想不想儿子以后继承你的手艺,他说不想,这一行不稳定,没有什么前途。他说,我现在正在拼命存钱,等钱存够了,我就打算过几年在老家双流开一家修车铺。
其实过去我研究茶馆,别人都说,有什么意义,你是个历史学家,花那么多工夫干什么。但是我觉得其实茶馆可以告诉我们很多东西。所以我说,
小茶馆发现大问题,实际上我们研究茶馆这一个小小的公共空间,就是把城市放在显微镜下,来观察城市的变化。
改革开放以后,公共生活复兴,人们更愿意到公共空间去交流,人们的日常生活有了更多的选择、更多的自主性,同时又有各种商业文化的兴起和传播,这些都可以从茶馆中间看到。而且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实际上茶馆成为一个社区的中心,人们都在那里进行交流。
以这个观音阁老茶铺为例,当地的老人都在那里喝茶。大家看左边那张照片,这张照片是我2021年拍摄的,那年这位老人已经97岁了。大家看到桌上摆的两种不同的茶,分别用茶杯和茶碗装,在那个老人面前是一个茶杯,这里的茶对当地的老人,好多年都没有涨过价,都是一元钱一杯。但是如果你是从外边来的,不管你是来喝茶也好,来摄影也好,都是10元钱,给你端上的是用三件套的盖碗茶。当然茶还是有区别的,盖碗茶的茶质肯定要好一些,茶叶是比较高档的。茶杯里面的茶就是比较大众的茶。
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是,茶馆会不会消失。虽然1942年那篇文章已经说了,随着社会的发展现代化,茶馆迟早要消亡的,但茶馆现在似乎变得更加兴旺。但是目前,茶馆也面临着一种挑战,特别是在2000年以后,由于城市的大拆大建,大量的小街小巷、过去的老街区,都被拆了。所以我写了这本
《消失的古城》
。因为这种小街小巷,实际上是小茶馆赖以生存的城市环境,但现在变成大道以后,这些小茶铺都不在了,越来越多地向着比较高档的茶楼发展。所以说,到底茶馆能生存多久,繁荣多久,我觉得只有时间才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最后,我的分享是以观音阁老茶铺开始,也用观音阁老茶铺来做结束。我想分享观音阁老茶铺的一天,这是2020年7月5日,茶馆的一切活动都通过监控录像被记录下来了。记录人是著名的摄影家陈锦老师,他对茶馆特别热心,从80年代就开始拍摄茶馆。
半夜的12点54分,李强的母亲李大妈就已经从内室走出来,开灯、开电视,开始了一天。到了早上4点刚过,三个工人陆陆续续进到茶馆,开始掏炉膛,准备烧水。到了大概5点,老板李强已经坐在茶馆里边开始喝早茶。早上5点过,一些摄影爱好者来到茶馆开始拍摄,他们自己带了演员来,一个演川剧的、能吐火的演员开始表演,他们就利用茶馆作为背景拍摄。到了5点40,李强开始出马表演掺茶,是热气腾腾的味道,老茶馆的味道。
到了9点过,茶馆已经座无虚席、熙熙攘攘,当地的老人都来到这里。但到了中午,这些老人都回去吃饭了。下午,一对年轻人到茶馆拍婚纱照,女生把麻将桌摆起,小伙子在那里拍摄。我问过李强,这个茶馆里是不能打麻将的,但她主要是为了摆拍。到下午6点过,茶客都陆陆续续离开了,大家开始收拾打扫卫生。最后晚上10点12分,李大妈关灯、关电视。大家算一算,总共21个小时多,他们经营这个茶馆经过了多少的艰辛。
最后我想说的是,
如果我们仔细观察茶馆文化和公共生活,我认为这简直就是日常的史诗。
当我们回顾历史,我们会发现,其实在历史上那些记载很少的时代,往往是老百姓安定平和、安居乐业的时代;往往历史记载特别多的,就是混乱的时代。我经常说,我们看到的那种所谓的大事业,实际上经常都是以无数生命作为代价。所以我认为,
我们作为老百姓,不能幻想波澜壮阔,就是要从宏大回归日常,就是要让日常生活的涓涓细流永远地流淌,不被中断,不被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