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摸娑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庚本夹批:“千里伏线。”
贾环贾兰先走了,宝玉与姊妹们在邢夫人处吃了饭回去“母女姊妹们”一块吃饭,因此姊妹们只是迎春探春惜春,叙述极简,没提是谁——“各自回房安歇,不在话下。”庚本批注:“一段为五鬼魇魔法引。脂砚。”
五鬼回就在下一回,不能称“千里伏线”。
如果以后另有更严重的贾环陷害宝玉的事,脂砚不会这样短视,批“一段为五鬼魇魔法引”。当是两条批同指五鬼回,不过早先五鬼回在后部,与第二十四回隔得很远。“凡例”所说的“红楼梦一回”也在后部。
X本第五回——即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
甲戌本第二十五回也属于X本,所以是X本删并五鬼等两回为第二十五回,删去的大段文字显然是太虚幻境,移前到第五回。
早先五鬼回内宝玉遭巫魇昏迷不醒,死了过去,投到警幻案下,见到十二钗册子,听到红楼梦曲,但是没有与警幻的妹妹成亲,因为“绮栊昼夜困鸳鸯”,显然已经有性经验,用不着警幻给他受性教育。
太虚幻境搬到第五回,才有警幻的妹妹兼美,字可卿,又“用秦氏引梦”。因此第五回在诗联期定稿,只改最后两页娶警幻妹,偕游至迷津遇鬼怪惊醒,秦氏听见他梦中叫“可卿”,因为只有这一段是初稿——除了前面极简略的“秦氏引梦”一节。
其他的太虚幻境文字如警幻赋赞、册子曲子都是旧稿。
“凡例”所谓“红楼梦一回”就是五鬼回,虽然在后部,也不会太后,十二钗册子大概仍旧是预言,不是评赞。照理这一回也似乎应当位置较后,因为第一回甄士隐也是午睡梦见太虚幻境,第五回宝玉倒又去了,成了跑大路似的。
但是这至多是结构上的小疵,搬到第五回,意境相去天壤。原先在昏迷的时候做这梦,等于垂危的病人生魂出窍游地府,有点落套。
改为秦氏领他到她房中午睡,被她的风姿与她的卧室淫艳的气氛所诱惑,他入睡后做了个绮梦,而这梦又关合他的人生哲学,梦中又预知他爱慕的这些女子一个个的凄哀的命运。
这造意不但不像是十八世纪中国能有的,实在超越了一切时空的限制。——一说梦游太虚是暗示秦氏与宝玉这天下午发生了关系,这论争不在本文范围内,不过纯粹作为艺术来看,那暗示远不及上述的经过,也有天渊之别。
第二十五回赵姨娘向马道婆说凤姐的话,俞平伯指出全抄本多几句:提起这主儿来,真真把人气杀,教人一言难尽。我白和你打个赌儿,明日这份家私……
全抄本此回还有许多异文(注十七),甲戌本与他本也略有点不同。这两个本子的特点,最有代表性的下列两处:
若说谢的这个字,可是你错打算了。(全抄本;戚本同)若说谢的这个字,可是你错打了法马了。(甲戌本)若说谢我的这两个字,可是你错打算盘了。(庚本)
甲戌本的白话比全抄本流利,但是“法马”——今作“码”,秤上的衡量记号——这句较晦涩。庚本才是标准白话。“谢”指谢礼,改为“谢我”也清楚得多。
贾母等捧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全抄本)贾母等正围着他两个哭时,只见宝玉……(甲戌本)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庚、戚本)
“捧着宝玉哭”是古代白话。凤姐与宝玉同时中邪,都抬到王夫人上房内守护。只哭宝玉,冷落了凤姐,因此改为“围着他两个哭”,但是分散注意力,减轻了下句出其不意的打击,因此又改为“围着宝玉哭”。
贾环的意图,各本都作“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甲戌本独作“要用蜡灯里的滚油烫他一下”,显然是油灯改蜡灯后的改文,但是啰唆软弱。
马道婆纸铰的五鬼“青面红发”(全抄、甲戌本),庚、戚作“青面白发”。青面红发是鬼怪常有的,白发是人,与青面对照,反而更恐怖。
此回写黛玉,全抄、甲戌本各有一句太露。
凤姐取笑黛玉“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不给我们做媳妇?”
李纨赞凤姐诙谐:“黛玉含羞笑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甲戌本)这段谈话后,大家走了,宝玉叫住黛玉,拉着她的袖子笑,说不出话来。“黛玉心中也有几分明白,只是自己不住的把脸红涨起来……”(全抄本)其他各本都删了此处加点的字。
写宝玉与彩霞,“宝玉便拉他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庚、戚本)甲戌本没有末两句。这两句本来重复得毫无意义,原因是删去了全抄本的“(一面拉他的手)只往衣内放”五字,因为涉嫌秽亵。甲戌本把重复的字句也删了。
全抄本此回无疑的是初稿。
甲戌本是改稿,庚、戚本是定稿,但是都有漏改漏删。X本此回是甲戌本的,因此删并五鬼等二回,成为第二十五回后,又还改过一次,才收入X本。——全抄本此回也应当没有回末套语,但是此本回末缺套语的一概都给妄加了——第二十五回直到诗联期后,恢复回末套语后才定稿。
全抄本此回回目“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姐弟遇双仙”,俞平伯说:“上句合于戌、晋、程甲。下句与诸本并异,各本此一句均不甚妥,但此本上言叔嫂,下言姐弟,而姐弟即叔嫂,亦未必很对。”(注十八)
甲戌本下句作“通灵玉蒙蔽遇双真”,“蒙蔽”不对“叔嫂”。都是为了此回删去太虚幻境文字,需要改掉回目中的“红楼梦”三字,越改越坏。庚本、戚本仍用旧回目。
与贾环恋爱的丫头,在第三十三、第六十一、六十二回是彩云,第二十五、第七十二回是彩霞。
第三十九回李纨正称赞鸳鸯平儿是贾母凤姐的膀臂,“宝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
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后告诉太太。”这彩霞当然就是贾环的彩霞。
第七十二回“赵姨娘素日与彩霞契合,巴不得与了贾环,方有个膀臂。”正因为是王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人,才于赵姨娘有利。
第六十二回作“彩云”,但显然就是第三十九回大家说她老实的彩霞,偷了许多东西送贾环,反而受他的气,第七十二回他终于负心。
第三十九回与第二十五回同属X本。第三十三回作“彩云”,同回有早本漏改的“姆姆”二字。显然贾环的恋人原名彩云,至X本改名彩霞,从此彩云不过是一个名字,没有特点或个性。
全抄本第二十五回彩霞初出场的一段如下:
那贾环……一时又叫彩云倒茶,一时又叫金钏儿剪蜡花。众丫嬛素日原厌恶他,只有彩云(他本作“霞”)还和他合的来,倒了一杯茶递与他……悄悄向贾环说:“你安分些罢,……”
贾环道:“……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大理论,我也看出来了。”彩云(他本作“霞”)道:“没良心的……”(以下统作“彩霞”)此外还有歧异,但是最值得注意的是彩霞头两次作“彩云”,此后方改彩霞。
全抄本此回是宝玉烫伤一回与五鬼回删并的初稿。原先宝玉烫伤一回写贾环支使不动别人,至少叫彩云倒茶倒了给他,因为彩云跟他还合得来。
今本强调众婢的鄙薄,叫彩云倒茶也不倒,还是彩霞倒了杯给他——也许彩云改名彩霞自此始——。这一点删并时已改,全抄本这两个“彩云”是漏网之鱼。这是全抄本是X本第二十五回初稿的又一证。
吴世昌着“红楼梦探源”,发现元妃本来死在第五十八回,后来改为老太妃薨,是此书结构上的一个重大的转变。第五十八回属于X本。
第五十四回也属于X本,庚本此回与下一回之间的情形特殊,第五十四回末句“且说当下元宵已过”,与下一回第一句“且说元宵已过”重复,当是底本在这一行划了道线,分成两回。
未分前这句是“且说当下元宵已过”,“当下”二字上承前段。这句挪到下一回回首,“当下”语气不合,因此删去。大概勾划得不够清楚,抄手把原来的一句也保存了。
分回处没加“下回分解”,显然是X本把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分成两回,所以不用回末套语。新的第五十五回仍旧保有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的回末套语。
第五十五回开始,“且说元宵已过”底下紧接着就是庚本独有的太妃病一节,伏老太妃死。一回稿本最取巧的改写法是在回首加一段,这是又一例。
如果在X本之前已经改元妃之死为老太妃死,无法加上第五十五回回首太妃病的伏笔,因为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还没有一分为二。显然是X本改掉第五十八回元妃之死。
庚本八张回目页,也就是十回本的封面。
内中七张有“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字样,下半部有三张又有“庚辰秋月定本”或“庚辰秋定本”。唯一的例外是第六册,回目页上只有书名“石头记”与回目,前面又多一张题页,上书“石头记第五十一回至六十回”,是这十回本的封面。回目页背面有三行小字:
第五十一回至六十回庚辰秋定本
脂砚斋凡四阅评过
题页已有回数,这里又再重一遍,叠床架屋,显然不是原定的格式。这十回当是另一来源,编入“庚辰秋定本”的时候草草添上这本子的标志。
上半部四张回目页都没有日期。
第四册的一张,上有“村嫽嫽是信口开河”句,在第三十九回回首已经改为“村姥姥是信口开河”。第三十九、四十两回属于X本。
第四十一回正文“姥姥”最初三次都作“嫽嫽”,将此回与上十回的回目页连在一起,形成此本中部一个共同的基层。至少这一部份是个早本,还在用“嫽嫽”。第三十九、四十这两回是X本改写抽换的。
第一张回目页上“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嫽”已改“姥”,与第三十一至四十回的回目页显然不同时,是拼凑上白文本的时候,抄配一张回目页,——白文本本身没有回目页——所以照着第六回回首的回目抄作“姥”。这一张回目页可以撇开不算。
白文本与抄配的两回当然不算,另一来源的第六册虽然编入“庚辰秋定本”,也暂时搁过一边。此外的正文与回目页有些共同的特点,除了中部的“嫽嫽”,还有第十二回回末“林儒海”病重,第十四回回目作“林儒海捐馆扬州城”,回目页上也作“儒海”,可知林如海原名儒海;
第十七、十八合回未分回,第十九、第八十回尚无回目,也都反映在回目页上。但是下半部也有几处不同,如第四十六回回目“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回目页上作“鸳鸯女誓绝鸳鸯女”(女误,改侣,同戚本);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回目页上作“冕璃”。
戚本保留了一些极旧的回目,因此第四十六回回目该是“鸳鸯侣”较早。“琉璃”是通行的写法,当是先写作“冕璃”,后改“琉”。庚本下半部回目页与各回歧异处,都是回目页较老。那是因为这几回经过改写抽换,所以比回目页新。
吴世昌认为庚本回目页上“脂砚斋凡四阅评过这条小字签注,也是从另一个不相干的底本上抄袭来硬加上的”;“四阅评过”、“某年某月定本”——如“己卯冬月定本”——都是“藏主或书贾加上去的签条名称”(注十九)。
但是吴氏相信“庚辰秋月定本”确是一七六0年的本子,因为标明这日期的后四册内,第七十五回回前附叶上有“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五月初七日对清”的记载。“从对清到定本,相隔四年,完全可信。”
前四册没有日期,第二十二回未完,吴氏指出回末附叶上墨笔附记与正文大小笔迹相同:“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因为这条附记是一个人用墨笔与正文同时过录,可知在底本中原已如此,也就清楚地证明:第二十二回和这一部份的其他各回的底本是丁亥(一七六七)年以后才钞的。”
又举出“正文中的内证,即在第四十回和四十一回之间,有一条素不为人注意的分界线”:第四十回回末筵席上“只听见外面乱嚷”,故起波澜,使人急于看下回,而下一回没有交代,仍旧在喝酒行令,显然第四十回回末惊人之笔是后加的,属于一七六七后编的改本,而第四十一回抄自一七六0“定”的旧本(注二十)。
第四十回是X本改写的,与下一回不衔接,因为没联带改下一回回首,与第三十五、第七十回同一情形。
第三十五回回末“只听黛玉在院中说话,宝玉忙叫快请”,也没有下文;第七十回贾政来信延期返京,下一回开始,却已经如期回来了,也并不能证明第三十六回起是另一个本子,第七十一至八十回又是一个本子。
这不过是改写一回本稿本难免的现象,下一回不在手边,回首小改暂缓,就此忘了。但是庚本上下部不同时,回目页上表现得很清楚,下半部是一七六0本,上半部在一七六0前或后。
第二十二回未完,显然是编纂的时候将畸笏一七六七年的附记抄入正文后面,好对读者有个交代。因此上半部是一七六七年后才编的,想必为了抽换一七六○年后改写诸回,需要改编一七六0本上半部。
吴世昌认为庚本回目页不可靠,“四阅评过”是藏家或书商从他本抄袭来的签注。但是前面举出的正文与回目页间的联系,分明血肉相连,可见这些回目页是原有的。
不过上半部除了一个“嫽嫽”贯通此书中部二十回,回目页与正文间的连锁全在第二册,而第二册第一回是用白文本拼凑的。如果这一册前部残缺,少了一回,怎么回目页倒还在?
如果这一册第一回破烂散失,那么这回目页也和第一册回目页一样,是拼上白文本的时候抄配的,照着第二册内各回回目抄,难怪所有的特点都相同。
此外唯一可能的解释是抽换这一回——第十一回——但是稿缺,只有这白文本有新的第十一回,所以拆开原来的十回本,换上白文本第十一回,仍旧保留回目页。第十、十一两回写秦氏的病,显然是在删天香楼后补加的。
原先第十三回“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当然并没生过病。但是如果改了第十三回需要连带改第十、十一回,庚本第二册倒又不缺第十三回。这疑点要在删天香楼的经过中寻找答案。
甲戌本第十三回是新删天香楼的本子,回内有句批:“删却。是未删之笔”,显然这时候刚删完。此本第十三至十六回这一截,总批改为回目前批,大概与收集散批扩充总批的新制度有关。回目后批嵌在回目与正文之间,无法补加。
随时可能在别的抄本上发现可以移作总批的散批,抄在另一叶上,加钉在一回本前面,只消在誊清的时候续下页,将回目列在下一行,再下一行是正文,这就是回目前批。
到了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又改为回后总批,更方便,不但可以后加,而且誊清后还可以再加,末端开放。这都是编者为了自己的便利而改制。
作者在X本废除标题诗,但是保留旧有的,诗联期又添写了第五回的一首。脂评人在诗联期校订抽换X本第六至八回,把不符今本情节的第八回的一首也保留了下来——他本都已删去——凑足三回都有,显然喜爱标题诗。
到了第十三至十六回,又正式恢复标题诗的制度,虽然这四回一首也没有,每回总批后都有“诗云”或“诗曰”,虚位以待,正如庚本第七十五回回前附叶上的“缺中秋诗俟雪芹”——回内贾兰作中秋诗,“递与贾政看时,写道是:”
下留空白;同页宝玉作诗“呈与贾政,看道是:”下面没留空白,是抄手疏忽(庚本第一八二八页)——显然甲戌本这四回也和第六、七、八回是同一脂评人所编。他整理前三回的时候现写第六回总批,后四回也是他集批作总批。
此本第二十五回总批有:“通灵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见……”是移植的庚本眉批,原文是:“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壬午孟夏,雨窗。”壬午是畸笏批书的时间。
他这条批搬到甲戌本作为总批,删去“百回”二字,显然因为作者已故,这部书未完,只有八十回。到了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标题诗制度已经废除,也是为了同一原因,作者死后,缺的诗没有补写的希望了。编第十三至十六回的时候,显然作者尚在,因此与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不同时。
第十三至十六回这四回,总批内移植的庚本有日期的批语,最晚的是壬午(一七六二年)春(注二十一)。同年除夕曹雪芹逝世。编这四回,至早也在一七六二春后,但是还在作者生前,所以是一七六二夏或下半年。
靖本第二十二回有畸笏一七六七年的批语:“……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
脂砚有日期的批语最晚是一七五九年冬。
庚本第二十七回脂砚批红玉回答愿意去伏侍凤姐一段:“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却(确)证。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旁边有另一条眉批:“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
如果狱神庙回是旧稿,这样重要的情节脂砚决不会没看见。畸笏一七六七年写这条批,显然脂砚迄未见到狱神庙回,始终误会了红玉。这一回只能是一七五九年冬后,作者生前最后两年内写的或是改写的,而脂砚死在雪芹前一两年。
在一七六二夏或下半年,脂砚已故。利用那两册现成的X本,继续编辑四回本的主要脂评人是畸笏。批者对于删天香楼的解释,各本第十三回共五段,并列比较一下: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的)是安富尊荣坐享人(不)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行),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甲戌本回后批)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
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靖本回前总批)
可从此批。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余大发慈悲也。叹叹!壬午季春,畸笏叟。(靖本眉批)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也。叹叹!壬午春。(庚本回后批)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甲戌本回前总批)
甲戌本回后批与靖本回前总批大致相同,不过靖本末尾多几句,来自甲戌本另一条回末眉批:“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靖本把甲戌本这两条批语合并,也跟甲戌本一样集批为总批。
原文有“其事虽未行”句。秦氏的建议没有实行,与它感人之力无关,因此移作总批的时候删去此句,又补加“遗簪更衣诸文”六字,透露天香楼一节的部份内容。两处改写都只能是畸笏自己的手笔。
靖本这是第三段总批,除了添上这一段——新删本两条批拼成的——与庚本补抄的删天香前总批大致相同。第一段关于秦氏托梦嘱买祭祀产业预防抄没,庚本多一句:“然必写出自可卿之意也,则又有他意寓焉。”
吴世昌在“红楼梦探源”中指出本来应当元春托梦父母,才合书中线索。宋淇“论大观园”一文中据此推测“现在从元春移到可卿身上,无非让秦可卿立功,对贾家也算有了贡献。
否则秦可卿实在没有资格跻身于正十二钗之列,虽然名居最末,正副等名位的排列固然同身分、容貌、才学等有关,同品行也有关。”
(明报月刊一九七二年九月号第六页)
这就是批的“又有他意寓焉”,没有说明,想必因为顾到当时一般人的见解,立功也仍旧不能赎罪,徒然引起论争。天香楼隐去奸情后,更可以不必提了,因此靖本总批删去此句。
庚本删天香前第二段总批如下:
荣宁世家未有不尊家训者,虽贾珍当奢,岂明逆父哉?故写敬老不管,然后姿(恣)意,方见笔笔周到。
靖本作:
贾珍虽奢淫,岂能逆父哉?特因敬老不管,然后恣意,足为世家之戒。
贾珍虽然好色,按照我们的双重标准,如果没有逆伦行为,似不能称“淫”。尤其此处是说他穷奢极侈为秦氏办丧事,“淫”字牵涉秦氏,显然是删天香前的原文。庚本虽然是删前本总批,这字眼已经改掉了。
庚本补抄的两回总批——第十三、第二十一回——都是一七六七年后上半部编了十回本之后,从旧一回本上抄来的,年份很晚。
当初删了天香楼,畸笏补充总批,添了一段,原有的两段删去一句,其余照抄,没注意“淫”字有问题,标题诗更甚,写秦氏“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靖本这三段总批、一首诗都不分段,作一长批。
第二段末句原文“方见笔笔周到”,下接“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笔”字重复,因此“方见笔笔周到”改为“足为世家之戒”。
甲戌本回前总批,秦氏“一失足成千古恨”那首标题诗已经删去,显然在靖本总批之后。因此甲戌本此回虽然是新删本,只限正文与散批、回后批,回前总批是后加的。
在靖本总批与甲戌本总批之间,畸笏又看到那本旧一回本,大概是抽换回内删改部份,这次发觉总批“淫”字不妥,改写“虽贾珍当奢”,但是这句秃头秃脑的有点突兀,所以上面又加上一句“荣宁世家未有不尊家训者”。
此句其实解释得多余,因此这条批收入甲戌本回前总批的时候,又改写过,删去首句。为什么“敬老不管”,也讲得详细些:“贾珍尚奢,岂有不请父命之理?因敬(下缺三字,疑是”老修仙“)要紧,不问家事,故得姿(恣)意放为(以下缺字)。”
“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靖本“天香楼”作“西帆楼”。同回写棺木用“樯木”,甲戌本眉批:“樯者舟具也,所谓人生若泛舟而已……”楼名“西帆”,也就是西去的归帆,用同一个比喻。
甲戌本天香楼上设坛句,畸笏批“删却”,因此靖本改名西帆楼,否则这两个本子上批语都屡次提起删“天香楼事”,而天香楼上设坛打四十九日解冤洗孽醮,分明秦氏是吊死在这楼上,所以需要禳解,暗示太明显。
靖本此回是紧接着新删本之后,第一个有回前总批的抄本,这是一个力证——靖本也是四回一册,格式、字数、行数、装订方式同甲戌本,八十回缺两回多,有三十五回无批,仿佛也是拼凑成的本子。(注二十二)
秦氏的死讯传了出来,“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靖本批:“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常(棠)村。”(甲戌本同,缺署名)眉批:“可从此批。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余大发慈悲也。叹叹!壬午季春,畸笏叟。”
秦可卿之死,是棠村最欣赏的“风月宝鉴”的高xdx潮,被畸笏命令作者删去,棠村不能不有点表示,是应有的礼貌。所以畸笏也还敬一句,夸奖棠村批得中肯,一面自己居功。
但是在同一个春天,畸笏在另一个本子上抄录这条眉批,删去批棠村评语的那句,移作回后批,却把“余”字也删了,成为“是大发慈悲也”(庚本),归之于作者。最后把这条批语收入甲戌本总批,又说得更明显:“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
前面引的这五段删天香楼的解释,排列的次序正合时间先后。最后两段为什么改口说是作者主动?总是畸笏回过味来,所以改称是作者自己的主张,加以赞美。
第十四回回末秦氏出殡,宝玉路谒北静王,批“忙中闲笔。点缀玉兄,方不失正文中之正人。作者良苦,壬午春,畸笏。”第十五回出殡路过乡村,宝玉叹稼穑之艰难,又批“写玉兄正文总于此等处。作者良苦。壬午季春。”
第十六回元春喜讯中夹写秦钟病重,又批:
“偏于极热闹处写出大不得意之文,却无丝毫纤强,且有许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叹不了,悔不了,唯以大白酬我作者。壬午季春,畸笏。”
在同一个春天批这三回,回回都用慰劳的口吻,书中别处没有的,也许不是偶然,而是反映删改第十三回后作者的情绪,畸笏的心虚。
总结删天香楼的几个步骤:
苟新删本——即甲戌本此回正文,包括散批、回后批;啕加回前总批重抄——即靖本此回——棠村批说删得好,一七六二年季春畸笏作答;咮在同一个春天,畸笏批另一个抄本——大概是旧本抽换改稿——开始改称是作者自己要删;
哖改去旧本总批“淫”字——可能就是犴内抄本;咶用最初的新删本,配合四回本X本款式重抄,删标题诗,另换总批,但仍照靖本总批不分段,作一长批;讻用同一款式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但是总批分段。(末两项即甲戌本第十三至十六回。)
甲戌本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的总批不但移到回后,又改为每段第二行起低两格——第一行只低一格——兔起鹘落,十分醒目,有一回与正文之间不留空白,也一望而知是总评。
这四回总批内收集的庚本有日期的批语,最晚是一七六七年夏(注二十三)。同年春夏畸笏正在批书,编这四回可能就在这年夏秋,距第十三至十六回也有四五年了。书中形式改变,几乎永远是隔着一段时间的标志。
第十三回总批格式同靖本,而与下三回不同,也表示中间隔了个段落,才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这四回是作者在世最后一年内编的,比季春后更晚,只能是一七六二下半年。
重抄甲戌本第十三回,距删天香楼也隔了个段落,已经有了不止一个删后本。在这期间,畸笏季春还在自称代秦氏隐讳,至多十天半月内就改称是作者代为遮盖,也还是这年春天。
看来他自承是他主张删的时期很短暂,这包括刚删完的时候。因此删天香楼也就是这年春天的事,脂砚已故,否则有他支持,也许不会删。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
“史笔”是严格的说来并非事实,而是史家诛心之论。想来此回内容与回目相差很远,没有正面写“淫丧”——幽会被撞破,因而自缢——只是闪闪烁烁的暗示,并没有淫秽的笔墨。
但是就连这样,此下紧接托梦交代贾家后事,仍旧是极大胆的安排,也是神来之笔,一下子加深了凤秦二人的个性。X本改掉了元妃之死,但是第五回太虚幻境里的曲子来自书名“红楼梦”期的五鬼回,因此元春的曲词还是预言她死在母家全盛时期,托梦父母。
一七六二年春,曹棠村尚在。
同年冬,雪芹去世。雪芹在楔子里嘲笑他弟弟主张用“风月宝鉴”书名,甲戌本眉批提起棠村替雪芹旧着“风月宝鉴”写序,“今棠村已逝,余涎新怀旧,故仍因之。”
看来兄弟俩也是先后亡故。——也极可能是堂兄弟——靖本畸笏一七六七年批:“……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大概可以确定杏斋就是棠村。
甲戌本第一回讲“棠村已逝”的批者,唯一的可能也就是仅存的“老朽”,正在整理雪芹遗稿的畸笏。这条批语说纪念已死的棠村,“故仍因之”,是指批者所作“凡例”里面对于“风月宝鉴”书名的重视。
因此“凡例”是畸笏写的,雪芹笔下给他化名吴玉峰。他极力主张用“红楼梦”书名,因为是长辈,雪芹不便拒绝,只能消极抵抗,在楔子里把这题目列在棠村推荐的“风月宝鉴”前面,最后仍旧归结到“金陵十二钗”;到了一七五四年又听从脂砚恢复“石头记”旧名。
也可见畸笏倚老卖老不自删天香楼始,约在十年前,他老先生也就是一贯作风。畸笏在丁亥春与甲午八月都批过第一回(甲戌本第九页下,第十一页下),大约是在一七六七春重读“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句,看到作者讥笑棠村说教的书名,大概感到一丝不安:
因为他当年写“凡例”,为了坚持用“红楼梦”书名,夸张“风月宝鉴”主题的重要,以便指出“红楼梦”比较有综合性,因为书中的石头与十二钗这两个因素还性质相近,而“风月宝鉴”相反,非用“红楼梦”不能包括在内。
后来也是他主张删去天香楼一节,于是这部书叫“风月宝鉴”更不切题了。因此他为自己辩护,在“东鲁孔梅溪”句上批说他是看在棠村已故的份上,才保存“凡例”将“风月宝鉴”视为正式书名之一的几句。
一七六二年春,他批第十三回天香楼上打四十九日解冤洗孽醮:“删却。是未删之笔”,雪芹还是没删,只换了个楼名,免得暗示秦氏死因太明显,与处置“红楼梦”书名的态度如出一辙,都是介于妥协与婉拒之间。
秦氏的小丫头宝珠因为秦氏身后无出,自愿认作义女,“贾珍喜之不尽,即时传下,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
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中曾经指出这一段的不近情理,与秦氏另一个丫头瑞珠“触柱而亡”同是“天香楼未删之文”,暗示二婢撞破天香楼上的幽会,秦氏因而自缢后,一个畏罪自杀“殉主”,一个认作义女,出殡后就在铁槛寺长住,等于出家,可以保守秘密。
“那宝珠按未嫁女之丧,在灵前哀哀欲绝。”
甲戌本夹批:“非恩惠爱人,那能如是。惜哉可卿,惜哉可卿!”举哀并不是难事,这条批解释得异常牵强而不必要,欲盖弥彰。畸笏是主张删去天香楼上打醮的,显然认为隐匿秦氏死因不够彻底,这批语该也是畸笏代为掩饰。
另有一则类似的,也是甲戌本夹批,看来也是畸笏的手笔:宝玉听见秦氏死耗,吐了口血,批“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今闻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为玉一叹!”
这条批根据秦氏托梦,强调她是个明智的主妇,但是仍旧荒谬可笑。显然畸笏与雪芹心目中的删天香楼距离很大。在第十三回,雪芹笔下不过是全部暗写,棠村所谓“不写之写”;畸笏却处处代秦氏洗刷。
第十回张友士诊断秦氏的病:“今年一冬是不相干”,要能挨过了春分,就有生望了——当然措辞较婉转。此后改写贾瑞,同年“腊月天气”贾瑞冻病了,病了“不上一年,……又腊尽春回,”方才病故。
夹叙“这年冬底”林如海病重,接黛玉回扬州。黛玉去后,秦氏死了。第十二回批注贾瑞寄灵铁槛寺,是代秦氏开路(庚本第二七0页,己卯、戚本同),可见死在秦氏前。秦氏的病,显然拖过次年春分,再下年初春方才逝世。
既然一年多以前曾经病危,甚至于已经预备后事了,即使一度好转,忽然又传出死讯,也不至于“合家……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最后九个字棠村指出是删天香楼的时候添写的。
显然这时候是写秦氏无疾而终,并不预备补写她生过病。只有彻底代她洗刷的畸笏才会主张把她暴卒这一点也隐去。
前面说过,甲戌本第十三回与回前总批之间隔了一段时间;此回有了回前总批后,又隔了更长的一个段落,才重抄下三回,凑成一册四回本。第二次耽搁,该是由于补加秦氏病的问题还是悬案。
畸笏无法知道改写上两回是否会影响下两回,所以要等改了第十至十一二回之后再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拖延到一七六二下半年,他的意见终于被采用,第十回写秦氏得病,第十一回又自凤姐宝玉方面侧写秦氏病重。
至于这两回原来的材料,被挤了出来的,我们可以参看第三十四回,宝钗问起宝玉挨打的原因,袭人说出焙茗认为琪官的事是薛蟠吃醋,间接告诉了贾政。宝玉忙拦阻否认。
宝钗心里想“难道我就不知道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更利害了。”书中并没有薛蟠与秦钟的事。
第九回入塾,与薛蟠只有间接的接触。
同回宝玉第一天上学,“秦钟已早来候着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戚本批注:“此处便写贾母爱秦钟一如其孙,至后文方不突然。”
后文并没有贾母秦钟文字。回内同学们疑心宝玉秦钟同性恋爱,“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淫秽,布满书房内外,”句下戚本批注:“伏下文阿呆争风一回。”
显然第十回原有薛蟠调戏秦钟,可能是金荣从中挑唆,事件扩大,甚至需要贾母庇护秦钟。此外还删去什么,从第十二回也可以看出些端倪。此回开始,贾瑞来访,就问凤姐:
“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凤姐道:“不知什么缘故。”
贾瑞笑道:“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了,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
上一回并没提贾琏出门旅行的事,去后也没有交代。显然第十一、十二两回之间不连贯,因为第十、十一两回改写过,原有贾琏因事出京,删去薛蟠秦钟大段文字的时候,连带删掉了。
第十、十一回是作者在世最后几个月内的遗稿,没来得及传观加批,现存的只有一个近白文本第十回有十条夹批(己卯本),没有双行小字批注——新稿的征象。
雪芹故后若干年,有人整理一七六0本上半部,抽换一七六○后改写诸回,缺这最后改的两回。不但缺这两回,显然一七六0本的第一册也已经遗失了。
一七六0本第一回应当与X本第一回相同——即甲戌本第一回——因为那是此回定本。但是除甲戌本,各本第一回都是妄删过的早本,楔子缺数百字。一七六○本是十回本,一回遗失,必定整个第一册都遗失了。
一向仿佛都以为庚本头十一回在藏家手中散佚,这才拼凑上白文本。其实编集上半部的时候,一七六○本第一至十回已经遗失,如果还存在,也从来没再出现过。当时编者手中完整的只有这白文本——与己卯本的近白文本——这两个本子倒是有新第十、第十一回。
从删批的趋势看来,一七八四年的甲辰本也还没有全删,白文本似乎不会早于一七八0中叶。白文本是编上半部的时候收入庚本的,因此这也就是庚本上半部的年份的上限。
根据第二十二回末畸笏丁亥夏附记,上半部不会早于一七六七夏,现在我们知道比一七六七还要晚一二十年。
这白文本原是一回本,有简单的题页:“石头记第×回”,但是已经合钉成十回本。庚本收编第一册、与第二册上拆下来的一回,只撕去第一、第十一回封面,代以回目页,配合一七六○本,不过改用上半部无日期的格式。
第一册回目页照抄白文本各回回目,第二册仍旧保留一七六0本原回目页上的回目。所以庚本除第一册外,回目页上的回目都是一七六0本原有的。
庚本的主体似是同一个早本——当然内中极可能含有更早的部份——这本子用“旷”、“嫽嫽”、“姆姆”、“儒海”、“冕璃”,但是屡经抽换,分两次编纂,在一七六○年与一七八0中叶或更晚。
回目页上始终用这早本的回目,不过一七六○年制定回目页新格式,也很费了点心思,回目上面没有第几回,只统称第×至×回,因为有的回目尚缺。流传在外的早本太多,因此需要标明定本年月,区别评阅次数。
前面估计过脂砚死在雪芹前一两年,一七五九冬四评想必也就是最后一次,因此一七八0年后编的庚本上半部仍旧是“脂砚斋凡四阅评过”。
庚辰秋的日期已经不适用,删掉了。这三张回目页显然注重日期与评阅次数,与一七六0本的回目页同一态度。上下两部回目页的款式显然都是编者制定,没有书主妄加的签注。
庚本特有的回前附叶共二十张,自第十七、十八合回起,散见全书。典型的格式是:第一行,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二行起,总批,低两格,分段;没有标题诗。内中第二十一回稍异,总批平齐,而且附在第二十回回末。
又有三回款式不同,没有书名,包括第七十五回有日期的那张。典型的十六张内,吴世昌举行第二十八回与第四十二回的总批与今本内容不符——第二十八回有“自闻曲回(第二十三回)以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
其实第二十八回初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提起黛玉的药方;第四十二回有“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回数不同。
这一起子总批显然都很老。
年代最早的第二十九回就有,第三十七、三十八回来自宝玉别号绛洞花王的早本(注二十四),这两回也有。X本新改的第三十九、四十四就没有,用“嫽嫽”的第四十一回就有。
原先的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也有,所以第五十四回仍旧有,X本新分出来的第五十五回就没有。
X本废除回前回末一切传统形式,所以此本新写或改写诸回都没有总批,其他原有的总批仍予保留,正如此本头五回内新的、大改的两回没有标题诗,其余旧有的标题诗还是给保留了下来。
X本头五回仍旧沿用早先的“回目后批”方式,格局谨严而不大方便。总批最初该都是回末朱批,那是最自然的方式,看完一回,批在末页空白上,没有空白就作眉批。重抄的时候移到回首,墨笔抄入正文,也许回末又有新的朱批。
从别的本子上移抄这些总批为回目后批,如果没来得及抄进去就无法安插。回前另页总批该是一个变通的办法,在一回本前面添一叶,也就是封面,因此在总批前加上书名。不标明第几回,因为回数还在流动状态中,免得涂改。
X本头五回还是回目后批,后来感到不便才改用附叶,因此另页总批始自X本。旧有的总批重抄收入X本,这种回前附叶的款式显然不是为数回本而设。附在一回本前面,至少掀过一页就知道是评哪一回的。
编入数回本后,更不清楚了,附叶上的书名不必要,必要的回数反而没有。X本大概始终停留在一回本的阶段上,除了最初几回有四回本——从甲戌本上,我们知道X本至少有两个四回本,不过第六至八回在诗联期抽换了。
这十六张回前附叶来自X本,有这种扉页的十六回却不一定是X本,可能此后改写过。
这十六张之外,第二十一回回前附叶在第二十回后面,显然是在一七八○中叶或更晚的时候,上半部编成十回本之后,才有人在别的本子上发现了第二十一回总批,补抄一叶,只好附在上一个十回本后面。
这总批分三段,第一段很长,引“后卅回”的一个回目“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与此回对照:“此回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强,何身微运蹇,展眼何如彼耶?人世之变迁如此,光阴——”
末句未完,因此下一行留空白。
下两段之间没有空白。这一大段显然原是个一回本的回后批,末页残破。移抄到十回本上的决不是脂评人,否则至少会把末句续成或删节。
第二段全文如下:“今日写袭人,后文写宝钗,今日写平儿,后文写阿凤,文是一样情理,景况、光阴、事却天壤矣。多少恨泪洒出此两回书!”开首四句也就是上一段已有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景况、光阴、事却天壤矣”
也就是上一段最后两句:“人世之变迁如此,光阴——”两段大意相同,不过第二段没有第一段清楚,似是同一个批者扩展阐明第二段,改写成第一段,大概批在两个本子上。
第一段末句中断,下留一行空白,显然还希望在另一个本子上找到同一则批语,补足阙文。“后卅回”的数目也是后填的,多空了一格。
款式仿照此本典型的十六张附叶,但是总批与书名平齐,走了样。如果是因为这一回总批特长,怕抄不下,至少也应当低一格——结果也并没写满,还空两行。
补抄第十三回总批,也在一七八0年后改编上半部之后,因为第十三回不比第二十一回在十回本之首,无法附在上一册后面,只好用朱笔抄在第二册回目页反面。因为不是附叶,没照典型的格式加上书名。
补抄这两回总批的人有机会参看多种脂本,似乎是曹家或亲族子侄辈。时间已经至早也在一七八0中叶以后,与那十六张X本附叶相距三十多年,所以完全是另一回事。
第二十一回这张回前附叶与那十六张差之毫厘,去之千里,另外那三张格式不同的更不必说了,可以搁开以后再谈。
“逛”字此书除写作“旷”、“俇”、“X”外,还有“”,只出现过五次,在庚本第五十四、五十六、七十一、七十四回。——内中第七十一回写作“”,这是甲戌、庚本的抄本将单人旁误作双人旁的倾向,甲戌本更甚,除了“待书”,“俇”统作“”。
——这四回内倒有三回属于X本,我们不妨假定X本用“”字,是“旷”改“俇”的中间阶段,还没有在“谐声品字笺”上发现正确的写法。
书中贾蓉并没有续娶,但是第二十九、五十三、五十四、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七十、七十五、七十六回都提起“贾蓉之妻”或“尤氏婆媳”,大都是大场面中有她,清虚观打醮、除夕、元宵节、中秋节、老太妃丧事等。
第七十一回贾母八十大庆,招待王妃、爵夫人的筵席上,戏单传递进来,由林之孝家的递交帘内“尤氏的侍妾配凤(他处作佩凤)”,配凤奉与尤氏,尤氏送给上座的南安太妃。
侍妾在隆重的大场面上露脸,这是书中仅有的一次,不论是否合适,反正可以断言贾蓉如果有妻,一定由贾蓉妻递给尤氏,像除夕祭祖的菜(第五十三回)。第七十一回属于X本,显然到了X本已经没有贾蓉继室这人物,删掉了。
第七十一回有改写的痕迹。下半回鸳鸯向李纨尤氏探春等说凤姐得罪了许多人,再加上女仆挑唆——指邢夫人听信谗言挫辱凤姐事:“……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庚本第一七一一页)但是她明明刚才还在告诉贾母:
“……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贾母因问为什么缘故。鸳鸯便将缘故说了。——第一七0九页
固然人有时候嘴里说“不说”又说,也是人之常情,却与鸳鸯的个性不合。凤姐受辱后,琥珀奉命来叫她,看见她哭,很诧异。凤姐来到贾母处,鸳鸯注意到她眼睛肿,贾母问知为什么老钉着她看,也觑着眼看。
凤姐推说眼睛痒,揉肿的,否认哭过。鸳鸯后来听见琥珀说,又从平儿处打听到哭的原委,人散后告诉贾母:“二奶奶还是哭的,……”等等。如果贾母凤姐鸳鸯没有那一段对白,鸳鸯发现实情后就不会去告诉贾母。
若要鸳鸯言行一致,就没有那段关于眼睛肿的对白,光是琥珀来叫凤姐的时候看见她哭,回去告诉鸳鸯,鸳鸯又从平儿处问知情由,当晚为了别的事去园中传话,就把凤姐受气的事隐隐约约告诉尤李探春等。
关于眼睛肿的对白,以及鸳鸯把邢夫人羞辱凤姐的事告诉贾母,这两段显然是后加的,虽然使鸳鸯前言不对后语,但是贾母凤姐鸳鸯那一小场戏十分生动,而且透露三人之间的感情。
所以第七十一回是旧有的,X本改写下半回,上半回庆寿,加元妃赐金寿星等物——原文元妃已死——又用贾珍妾配凤代替贾蓉妻。下半回添写的鸳鸯告知贾母一节,下页就有个“”字(庚本第一七一0页),X本的招牌。
第七十五回是一七五六年定稿,回前附叶上有日期。第七十四回上半回有两个“”字(第一七六八、一七七五页),此回当是X本添改,漏删回末套语,再不然就是一七五六年又改过,所以恢复了回末套语。
第五十四回末行的“”字,显然是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在X本分两回的时候,自“旷”改“”。同回又有个“俇”字,是元宵夜宴,三更后挪进暖阁,座中有“贾蓉之妻”(第一二七五页第四行)。
贾母笑道:“我正想着,虽然这些人取乐,竟没一对双全的,就忘了蓉儿,这可全了。蓉儿就合你媳妇坐在一处,到(倒)也团圆了。因有媳妇回说开戏……”——第一二七五至一二七六页
贾母不要戏班子演,把梨香院的女孩子们叫了来。文官等先进来见过贾母。贾母笑道:“大正月里,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俇俇?”——第一二七六页第七行
这一段如果是诗联期或诗联期后改写的,所以用“俇”,怎么会不删掉“贾蓉之妻”?只隔几行,而且是书中唯一的一次着重写贾蓉有妻,不光是点名点到她,容易被忽略。此处的“俇”字,只能是“旷”一律改“俇”的时候,抄手改的。
第五十一至六十回编入一七六0本,保留这十回本原有的封面,只在回目页背面添了三行小字,等于打了个印戳,显然是一个囫囵的十回本收入一七六○本,没有重抄过,也没有校过,所以这十回内独多“贾蓉妻”。
这十回内一律改“俇”,不会是一七六0年改的。这十回当是诗联期或诗联期后才收入十回本,在那时候重抄,一律改“俇”。
X本只改了第五十四、五十五两回之间的分回处,而贾母与梨香院的女孩子们的谈话在第五十四回中部,因此仍旧是“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旷旷?”
收入十回本的时候“旷”改“俇”,但是同回回末的一个“旷”字,已经由X本在分回的时候改“”。抄手只知道“旷”改“俇”,以为是另一个“”字,就仍旧照抄。这是此回的“俇”字唯一可能的解释。
第七十一回也是“俇”、“”各一,原因与第五十四回相同,不过改“俇”更晚些。此回贾母寿筵上传递戏单的贾蓉妻,X本改为贾珍妾配凤,下面一段不需改写,席散王妃游园,就有个“旷”字没改(庚本第一六九四页第一行),此回收入一七六○本,重抄的时候改“俇”。
“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凡例”。因此写元妃之死这等大事,重心也只在解散梨香院供奉元妃的戏班,一部份小女伶分发各房,正值当家人都到皇陵上去守制,赵姨娘众婆子等乘机生事,与这些小儿女吵闹。
第五十八回改掉元妃之死,也只消改写回首一段与遣散戏班一节。回首老太妃丧事,“贾母邢王尤许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书中并没有一个许氏,这里没称她为“贾蓉妻”,光是一个“许”字,大概没引起作者注意,所以没删掉。
一两页后遣散戏班一段,稍后有个“俇”字,显然X本只改到解散戏班为止,因此底下有个“旷”字没改成“”,直到收入十回本的时候才改为“俇”。
当然此回一定有悲恸的文字删去,上一回宝玉生病,本来已经“大好了”,这一回却又“未愈”,总也是因为受打击的缘故。下一回宝玉迎接贾母等回家,见面一定又有一场伤心,需要删掉两句。但是这两回的主题都是婢媪间的“代沟”。
第六十回赵姨娘向贾环说:“趁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撞尸”是死了亲人近于疯狂的举动,形容贾母王夫人等追悼老太妃,绝对用不上,只能是说元妃丧事中,死者的父母、祖母。
“挺床”,在床上挺尸,乍看似乎是指凤姐卧病,咒她死,但是凤姐一同送灵去了,第五十五回的病显已痊愈。“挺床”只能是指元妃,由于“停床易箦”的风俗,人死了从炕上移到床上停放。
从这两句对白上看来,第五十八回改掉元妃之死,并没有触及下两回。因此第五十九回也没有改掉贾蓉妻,仍旧有“贾母带着贾蓉妻坐一乘驼轿”。所以第五十九、六十两回都有“俇”字——X本未改的“旷”字,收入十回本的时候改“俇”。
“”是X本采用的,自“旷”改“俇”的中间阶段,这假设似可成立。
至于第十回的“”字,这许多五花八门的写法中,只有这“”字与“谐声品字笺”上的“”字有“往”字旁。作者采用了“字笺”上的另一写法“俇”。白文本除了这一次,始终用“旷”。
此处尤氏叫贾蓉吩咐总管预备贾敬的寿筵,“你再亲自到西府里去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你父亲今日又听见一个好大夫,业已打发人请去了。……”(第二三二页)一七六二下半年改写第十、十一回,补加秦氏病。
“”字下句就提起冯紫英给介绍的医生,显然这一段是一七六二年添写的,距诗联期(约一七五五年)注“俇”字已经有七八年了,因此对“俇”字的笔划又印象模糊起来,把“字笺”上两种写法合并,成写“”字。
第十一回贾敬生日,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到东府来。席散,贾珍率领众子侄送出去,说:“二位婶子明日还过来旷旷。……于是都上车去了,贾瑞犹不时拿眼睛觑着凤姐儿。”
这一段显然是加秦氏病之前的原文,所以仍旧用“旷”。可见贾敬寿辰凤姐遇贾瑞,是此回原有的,包括那篇秋景赋,不过添写席上问秦氏病情与凤姐宝玉探病。
第五十一至六十回这十回本原封不动编入一七六○本,不会是太早的本子。但是十回内倒有五回有贾蓉妻,又有书中唯一的一次称都城为长安。从这十回内“”、“俇”的分布上,可以知道自从X本改掉元妃之死,没再改过,显然这十回是保留在X本里面的早本,大体未动。
这十回只要删掉回目页背面“庚辰秋定本”那三行字,再把“俇”都改回来改成“旷”,就是X本。至于为什么格式与X本头五回不同,我们已经知道回目后批怎样演变为回前另页总批,因为一回本上可以后加附叶,较便。
但是为什么书名也不同?这十回本封面与回目页上的书名是“石头记”,X本头五回——即甲戌本头五回——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一向都以为甲戌、己卯、庚辰本的书名都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重”作“不止一次”解,可以包括二、三、四次。所谓“四阅评本”是书贾立的名目。但是庚本回目页分明注重区别评阅次数,四评后书名“石头记”,不再称“重评石头记”。
后人加的题页不算,书中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标题的有下列三处:苟甲戌本“凡例”、第五、第十三、第二十五回第一页;啕庚本每回回首第一行;咮庚本十六张典型回前附叶,来自X本——第二十一回的那张多年后补抄的不算。
甲戌本“凡例”与第五回的第一页是四回本X本第一、二两册的封面。甲戌本第十三至十六回,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都是配合那两册四回本重抄的。这后八回虽然为了编者的便利,改变总批格式,此外都配合头八回,好凑成一个抄本。
因此第十三、第二十五回回首仍旧袭用X本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至于庚本每回回首的书名,每回第一、二行如下: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第×回
甲戌本每叶骑缝上的卷数同回数。不论庚本的卷数是否也与回数相同,“卷之”下面应当有数目字,不是连着下一行,“第×回”抬头,因为“卷之第×回”不通。
“卷之”下面一定是留着空白,“第×回”也是“第□回”,数目后填,因为回数也许还要改。但是后来“第□回”填上了数目,“卷之”下面的空白不那么明显,就被忽略了。
庚本只有五回没有“卷之”二字:第七、第十六、第十七、十八合回、第二十八、第二十九回。
第十六回内秦钟之死,俞平伯指出全抄本没有遗言,其他各本文字较有情致;有一句都判向小鬼说的话,甲戌本独异,如下: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敬着点没错了的。
庚本作: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还是把他放回,没有错了的。
俞氏囿于甲戌本最早的成见,认为是庚本改掉了这句风趣的话,正回楔子里僧道“长谈”的内容庚本完全略去(注二十五)。——把一句短的反而改长了,省不了抄写费,与删节楔子不能相提并论。
甲戌本这句只能是作者改写的。
秦钟之死显然改过两次,从全抄本改为庚、戚本,再改为甲戌本。庚本此回下接第十七、十八合回。第十七、十八合回属于诗联期。
此本第七回在诗联期改北方话。没有“卷之”的五回可能在同一时期改写过,发现了这多余的“卷之”二字,所以删了。
一回本X本有回前附叶的,附叶就是封面,因此上面有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没有回前附叶的,第一页就是封面,所以第一行标写书名。庚本第五十一至六十回是X本,每回第一行都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这十个一回本编入十回本的时候,回首这款式显然未经作者或批者鉴定,否则不会吊着个无意义的“卷之”。这十回本原封不动编入一七六○本,没有重抄。
一七六0本其他部份重抄,也仿照X本每回回首第一行写“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配合原有的十回。一七八○年后编上半部,当然仍旧沿用这款式,配合一七六0本。
因此庚本每回回首的书名来自X本。
其实只有X本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书名。X本到了诗联期或诗联期后才收入十回本,这时候即使还没有“四阅评过”,总也进入三评阶段了,不能再用“重评石头记”书名,所以十回本的封面与回目页上书名都是“石头记”。
显然“重评”是狭义的指“再评”。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只适用于甲戌再评本。只有X本用这书名,因此X本就是甲戌再评本——一七五四本。
确定是一七五四本的最后一回是第七十一回。一七五四本前,最后的一个早本是明义所见“红楼梦”。明义廿首咏红楼梦诗,第十九首是: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石归山下无灵气,总使能言亦枉然。
顽石已返青埂下,显然全书已完。但是一七五四本并没改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