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长风：玄灵法与终南山曼荼罗——赣州北宋慈云寺塔女相北斗图研究｜202412-101（总第2940期）

以下文章来源于兰台挥麈 ，特此致谢。

[摘要] 江西赣州慈云寺塔出土了两幅女相北斗图,即编号GZ-17（纸本）和GJ-04（绢本），本文将探析其依据的思想观念，以及性别转变的问题。这种特殊的女相式北斗随着北斗本命信仰的兴起在唐宋时期十分流行，其可能形成于初唐 道教 的 “终南山故事”，具有贬低佛教、拥护女主政治的意味。盛唐时为密宗吸收，形成 了 北斗护摩仪式，五代北宋又在道教中形成了玄灵璇玑法。 《北斗经》可能就是蜀中玄灵法道士在五代末北宋初创造，而《北斗妙经》及其余四经组成的《五斗经》则在北宋中期造构。 密宗出于贬损道教、迎合本土的北斗信仰， 将北斗九星 改造为北斗八女，于唐宋之际传入日本，形成 了 《终南山曼荼罗》， GJ-04（绢本）是其原型，应为《终南山遇斗图》。

[关键词] 女相式北斗；终南山曼荼罗； 赣州 慈云寺塔；北斗经； 玄灵法

慈云寺塔第四层内壁的暗龛 中 ，保存有 两幅北斗图，即绢本 GJ-04（图 1 ）和纸本 GZ-17（图 2 ）， 都是 女性形象，十分罕见。尤其是绢本中女相北斗与帝王、山水结合，是此前国内未见的 形式 。 慈云寺塔 建 于 宋仁宗天圣元年至二年 (1023—1024) ，龛内文物 应当 是 过去损坏的宗教圣物 ， 所以这两幅北斗图年代下限应是 宋仁宗天圣二年 。 考古报告 认为画中的 七位仕女 可能是 人物化 的 星宿图像， 但不清楚具体信仰和依据，以及女相北斗如何取代了 象征帝王权威的 男相，这些问题仍需进一步研究。

图 1-1 绢本 北斗图 ( GJ-04 ) ，赣州慈云塔出土

图 1-2 绢本 北斗图 （ GJ-04 ）线描稿

一、 玄灵璇玑法： 女相北斗的来源

虽然 国内外对北斗的研究十分丰富，但对女 相 北斗的研究却 很 少，主要分为 幼子说、 印度 说 和道教 说三 种观点。 柴泽俊 认为并非女性 ，而是作为 紫光夫人生下的幼子 形象。 纸本（图 2）中的北斗有腮红口红，这显然是女性而非幼子。怀履光(William C . White) 根据 盛唐 密宗金刚智 记载 的 “北斗八女”， 认为女性北斗来自印度 。 萧登福则认为佛经 中 的 女形北斗来自道教 《太上北斗二十八章经》 ， 谭远辉 沿袭了这一看法， 并认为女性北斗早于男性。 那么，女相北斗到底是何时产生的，源于何种信仰文化呢？

图 2 纸本北斗图 ( GZ-17 ) ，赣州慈云塔出土

北斗最常见的人格化形象是戴冠的男相，男相北斗的实物遗存 主要出现于宋 元之 后 ，如 平阳府壁画东壁。 这组壁画 过去 被认为 是 13世纪 依据 宋代母本描绘 的， 赵伟 依据墨书题记与圣祖样式 推定其 粉本出自 宋真宗或仁宗时期 ，绘制于金大定年间 。 从中可见，北宋中期官方 的北斗形象 可能 为 男性， 元 明清常见的男相北斗应当来于此，如 永乐宫三清殿元代壁画和 蔚县故城寺 明代 壁画。 仅根据这些实物遗存判断女相北斗早于男相，显然忽略了 唐以前的道经 。魏晋南北朝，上清派 就有存思北斗的图像 ， 如 《上清曲素决辞箓》 中 即为 男 相北斗 。可见， 男相北斗才是更早的人格化形象。

六朝道经中与北斗有关的女性，只是北斗星 君 的夫人或妃子，如 《上清河图内玄经》 中的九夫人像。 该经 是六朝上清派道经，全经五篇，除第一篇残缺外，其余四篇较为完整，较好地保留了六朝面貌。 因为 是北斗九皇的夫人， 所以 是束发戴簪的妃子像容， 与 慈云寺塔的 披发女 相 不同 。

另外， 魏晋上清 派的《上清大洞真经》也存有女相北斗（图 3 ） 。 不过该经受 动乱 影响 ，很早就有不同的传本 ， 原经只有一卷，现今道藏六卷本是后世 敷衍 而成 的 ，与原来的经文混杂在一起 。 附有 该图的传本为北宋前期朱自英序，蒋宗瑛校勘的版本 ， 不能等同于魏晋 原 貌， 内容更 可能反映了 宋初 情况，图符则可能 由 宋末元初的蒋宗瑛传出。 尽管有学者认为其形成于北周前，但依然认为其中图像是后世形成。 所以该经图像无法反映六朝原貌，更可能是南宋面貌。

图 3 七真玄阳君，《上清大洞真经》

此后，隋代道教兼收南北朝道教。北周《无上秘要》是武帝宇文邕于建德六年 (577) 灭北齐后编成的，是现存最早的道教类书，其对北斗的记载也是男相的北斗君。稍晚的《玄门大义》是成书于隋代的道教类书，《正统道藏》所收的 《洞玄灵宝玄门大义》 是其残存本， 初唐类书《道教义枢》也是依据该书而成的， 但两书也都未提及女相北斗。因此，通过梳理唐前道经的北斗形象可以发现，六朝隋代的北斗形象应该主要还是男相，女相北斗应该晚于隋代。

北宋宣和元年（ 1119），徽宗认为九星二十八宿荒谬，就亲自图写《九星二十八宿朝元冠服图》颁行天下。井手诚之辅 和黄士珊 据此认为女相北斗源于此次宋徽宗的星神形象改革。不过，徽宗批评的是 “有服牛乘马操戈执战者，有戎衣端坐露顶跣足者，或祼袒其体，或瓮缶以居，率皆诞怪万状，黩侮靡常。” 这些特征符合传为唐代的《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图》，如骑牛的为镇星神（土星），这是五星之一。可见徽宗画的九星不是北斗九星，而是九曜。所以，无法据此认为徽宗将官方北斗形象改为女相。刘骎认为女相北斗并不流行， 但慈云寺塔和桂阳刘家岭宋墓的女相北斗图说明，北宋时期女相北斗已经在民间十分流行，这一形式很可能是唐宋时期北斗的流行样式，皇家官方很可能也采取了这一形式。

南宋孝宗信仰北斗本命，曾建璇玑观供奉，观内的北斗殿塑有北斗神像，壁画还绘有北斗体系的 173位神像。这些形象依据的是《政和道藏》中的《北斗变像旁通图》和《九皇醮仪》， 可惜都已失传。但日本宝严寺藏南宋《北斗九星神像》（图 4）以及路时中、蒋宗瑛等传出的北斗神像都为披发女相，而且成伣（1439-1504）记载的昭格署醮祭完全遵照中国朝廷的道教仪式，其太一殿的北斗神像也是披发女相。 这些信息间接说明南宋官方北斗形象也可能是女性。

图 4 南宋《北斗九星神像》，绢本设色，日本滋贺县宝严寺藏

目前可知，最早记载 女相北斗 的是 盛唐密宗 金 刚智《北斗七星念诵仪轨》 ：

北斗八女一切日月星宿诸天龙药叉 …如是供养时。八女及一切眷属。现身随意奉仕…若求 寿 命，削定 业 籍， 还 付生籍 。 若 诸国 王王子大臣 后宫等 ， 于 自 宫 中作曼荼 罗 ，如法护摩礼拜供养。北斗八女皆大欢喜。

《白宝口抄》解释为 “ 此轨八女是北斗七星加妙见云八女欤 ， 七星必加辅星故也。又北斗延命经皆女形也。 ” 可知 ， “北斗八女” 是 北斗七星与北极星 ， 妙见菩萨就是北极 ， 但在这里却成了北斗的辅星。可见，密教 “北斗八女”是吸收自道教北斗七星加辅星的 结构 ，并将道教中极为重要的北极星改造为 地位更低的 北斗辅星。

图 5 唐代，《佛说北斗七星延命经》扉画，北斗七星君及星符

图 6 《佛说北斗延命经》与《北斗七元金玄羽章》的北斗七星符箓对比

女相北斗 的图像最早见于 唐代密经 《佛说北斗七星延命经》（图 5 ） ， 该经 中的符箓与《北斗七元金玄羽章》中的符箓（ 图 6 ）非常相近，尤其是破军星、武曲星、廉贞星、文曲星的符箓 “尸”“鬼”的位置基本一致，这显然是受道教影响。 该 密 经 将北斗七星改造为七尊药师佛 ， 并将 七星 与 地支 相对应，其次序与 隋代 《五行大义》 一致。 《五行大义》是最早提及北斗本命信仰的文献， 但 也 未提及北斗星神的形象，这说明女相北斗 可能源于这部 密经和 《五行大义》 之间 。 《佛说北斗延命经》 的年代尚有争议， 傅海博 (Herbert Franke)认为 该经 创作于公元 1 300 年左右 。 但 曲沃广福院已经发现了雍熙三年（ 986） 的雕印残卷 ， 江阴孙四娘子墓中也发现了北宋初的写本， 可见该经 应形成于 盛唐金刚智之后 ，十世纪的北宋之前。

索 仁 森 (Henrik H.Sørensen) 则 认为该经形成于 8世纪初 ， 康杰夫 (Jeffrey Kotyk) 反驳了这一观点，并认为形成于 9世纪初。 但康杰夫只是以 日僧静然 对《北斗七星护摩法》中陀罗尼经文的分析为依据，将《北斗七星护摩法》归为 9世纪初，对 《佛说北斗延命经》 为 9世纪初未提供有效依据。虽然该经没有直接记载作者和年代，只提到“婆罗门 僧 将 到此 经 唐朝受持 ”， 但 其 内容非常接近金刚智《北斗七星念诵仪轨》、不空《北斗七星护摩秘要仪轨》、一行《北斗七星护摩法》 。既然 8世纪金刚智、不空已经吸收了道教北斗信仰 ，那么 《佛说北斗延命经》 就 可能是稍晚的延续之作，即 8 世纪中后期，至晚于 9世纪初 ，而女相北斗则 应 形成于隋代之后盛唐金刚智之前的初唐时期 。

图 7 北斗 九星 星君像，玄元真人注《北斗经》

图 8 北斗七星像， 南宋路时中《玉堂大法》

《佛说北斗延命经》 和 金 刚智《北斗七星念诵仪轨》 很可能 就是慈云 寺 塔女相北斗的 思想来源，二者与道教女相北斗有明显区别。 道教的女相北斗主要出现于宋 元 道经，其 辅弼二星和七星地位相当， 常 称为 “九皇”。元明时 玄元真人注 《太上玄灵北斗本命延生真经》 （后简称《北斗经》） （图 7 ） 、 南宋路时中《无上玄元三天玉堂大法》 （ 后简称 《 玉堂大法 》） （图 8 ） 及其 《无上三天玉堂正宗高奔内景玉书》 就反映了道教和密教的不同，道教 九星 是 等比例描绘， 这说明九星地位相当 。 密 教辅星则身形较小，地位明显比七星低，萧登福认为是左辅， 但根据日本西福寺藏星曼荼罗和上述 《白宝口抄》 可知，武曲星旁的辅星是尊星王妙见菩萨，也就是北极星，这区别于北斗七星加左辅右弼的道教 “北斗九皇” 。

图 9 唐本北斗曼荼罗（局部），公元1 148 年，纸本水墨，东京艺术大学藏

那么，女相式北斗源于佛教还是道教呢？ 怀履光 根据 金刚智的记载 和 唐本北斗曼荼罗 （ 图 9） ， 认为其来自 印度 。 但从图中可以看到七星君都戴冠，并非披发女性。 由于印度纬度较低，北斗并不明显，所以北斗在印度天文体系中不如 在 中国重要。 古代印度 将 北斗七星被称为 “七圣仙星”，表现为七位婆罗门贤者 ， 他们 常被视为婆罗门教的创始人。 11-12 世纪的印度帕拉王朝就出现过婆罗门形象的北斗七星和 阿尔恩达提 雕像， 莫高窟西魏 285 窟西壁的婆罗门 形象 也是印度婆罗门相北斗。 可见，印度北斗形象为婆罗门相，女相北斗并非来自印度。

道经中，女相北斗最早见于《太上北斗二十八章经》的终南山故事：

昔汉明帝游终南山，见一女人，身着素衣，披发跣足，端然坐石不起。帝曰：朕为天下兆民之主，卿是何人，见朕失仪？女子答曰：吾是昊天玉皇帝车之臣，北极七元掌籍之星，君是何人，教吾施礼？

密 教中的女 相 北斗可能受此影响。 但这就出现了矛盾， 该经 一般认 为是北宋道经， 经中 提到的 “昊天金阙玉皇上帝”“真武佑圣” “ 北方天蓬真武大圣 ”等都是北宋特点。那么 宋代道经如何影响唐代 呢 ？

施舟人（ K.Schipper）认为该经借鉴了 《北斗经》 。 但《 北斗经》 同样 也聚讼纷纭，许多学者都认为其形成于唐以后 ，任继愈 、丁培仁 、丁酩茗和于国庆 都认为是唐末宋初，施舟人认为 其 虽然包含着古老元素，但应出现于宋代。 萧进铭认为《北斗经》是杜光庭之后的五代至北宋期间，由传承玄灵道法的正一派道士造作。 施秦生 则认为成书于治平四年 (1067) 至 熙宁七年（ 1074） 。 另外还有更早的观点， 三浦国雄根据日本若杉家本《校正北斗本命延生经》中谢守灏的序 推测 是唐代撰述。 朱越利也认为不晚于唐代。 萧登福则认为其 形成 于东汉， 刘骎也认可唐以前的观点。

东汉六朝之说已被许多学者质疑，最新的研究来自 施秦生，他认为应将 《北斗经》 放在 《五斗经》 体系内考察，并依据蜀地文献是否提及 《北斗经》，将成书聚焦到 英宗神宗时期 。熙宁七年，赵抃提到《北斗经》以及哲宗朝贾善翔提到《南北二斗经》，表明《五斗经》至少在北宋中期已成书。 但《北斗经》并不能等同于《五斗经》，《北斗经》序中提到老君授予张天师 “北斗本命经诀”， 《太上玄灵北斗本命长生妙经》 （简称《北斗妙经》）误以为《北斗经》缺少决而不完整，所以“复授长生妙诀”，《北斗妙经》因此以妙诀自居，建立了造经的合法性。但《北斗经》后文自称是《北斗本命延生经诀》， 也有决的内容，并且在名称上，《北斗经》称 “真经”，《北斗妙经》和其余四经皆称“妙经”。在思想内容上，《南斗经》甚至出现了“南斗北斗，陶魄铸魂，魂既受炼，乃迁转生” 的炼度仪思想，南北斗陶魄铸魂除了杜光庭《道门科范大全集》卷五十一《南北二斗同醮仪》提到，都集中出现于南宋，如宁全真、王契真、金允中、蒋叔舆等撰道经。而杜光庭《道门科范大全集》本就是明代多人编纂，内容多有窜乱， 况且礼斗科仪之前的卷十至卷四十八及其后的卷六十三至结束都不是杜光庭原作，夹在其中的礼斗部分更不可能是原作，《南北二斗同醮仪》中的 “水火”“离坎”等内丹思想在杜光庭其他著作中都未出现，这说明其时代未至五代。由此可知，《北斗经》不属于《五斗经》，其时代更早，可能是蜀中玄灵法道士在杜光庭之后的五代末北宋初创造，《北斗妙经》及其余四经组成《五斗经》，则在北宋中期造构。

《北斗经》 现存三个注本（傅洞真、徐道龄和玄元真人），朱越利认为傅洞真是五代宋初人， 但未给出依据，南宋孝宗时的陈伀曾引用傅洞真注，其下限应为南宋初， 而傅洞真又引用过 “胞胎”“水火”“坎离”等内丹术语和《南斗经》，可见其应晚于北宋中期，傅洞真本应成书于两宋之际。徐道龄本成书于元代，玄元真人本则成书于元明。虽然 《北斗经》 没有图像，但玄元真人注本（图 7 ）和 若杉家本都保存了北斗图 。玄元真人注本为女相式北斗，经过谢守灏校订的若杉家本卷末存有第四星君至第七星君，为戴冠男相 。 从 谢守灏序来看，该经并不受文化精英重视，所以从唐代到南宋都未校订，南宋 晁公武 、朱熹等也都认为其 荒谬俚俗 。 这很可能是因为其北斗也是 女相，在南宋理学兴起的背景下， 将象征帝王权威的北斗女性化有违儒家政治正确 ，所以谢守灏校订时很可能将其改为了男相，玄元真人本则延续了原貌。此后，女相北斗 逐渐销声匿迹 ， 慈云塔纸本北斗图中 还有清晰的 腮红口红 ，到南庵三清殿元代壁画 （图 10 ）和明代宝宁寺水陆画（图 11 ） ，女性特征就 已消失，南李佛堂寺明代壁画 和长治宝峰寺壁画甚至还给披发北斗加上了胡子。 可见从北宋至明代，女相北斗的女性特征 逐渐减弱。

图 1 0 陕西耀县南庵三清殿北斗七星君壁画，元代

图 1 1 明代，山西朔州右玉县宝宁寺水陆画，《北斗七元左辅右弼众》

《北斗二十八章经》的终南山故事，也出现在《北斗七元金玄羽章》中， “右羽章，昔汉明帝于终南山，亲遇北斗七真之所授。” 羽章 是 宣 说 羽化 飞升 、凌虛登仙之道的文章 ，多为上清经 。 两经都宣称是北斗星君在终南山授予汉明帝的，但东汉首都在洛阳，汉明帝出现在终南山十分蹊跷，五代北宋长安地处边陲，已经十分凋敝，因此终南山故事很可能是唐朝关中道士造构的，所以才可能影响金刚智。而《北斗二十八章经》的北宋元素全在七星章之后的北元统章，后面的部分很可能是北宋时增加的，唐代的原经可能只有序和七星章。该经和《金玄羽章》的七星都分别对应着延生、保命、度厄、消灾、扶衰、散祸、益算，这一内容与北帝派《太上紫微中天七元真经》相同，只是顺序稍有不同。再加上北帝派《北帝七元紫庭延生秘诀》（简称《紫庭秘诀》）已经用粮食和北斗本命星君相配，每位星君对应的粮食和《佛说北斗延命经》基本一致，只有寅戌生人对应的禄存星不同。《紫庭秘诀》还提到该经是葛仙公受于太上老君，晚唐密教的《葛仙公礼北斗法》可能与此有关，其也提到食物匹配北斗星神。这说明上清派分支的北帝法影响了唐代道教《北斗二十八章经》《金玄羽章》和密教《佛说北斗延命经》《葛仙公礼北斗法》。

北帝派以北极为核心，曾被认为是中唐江西道士邓紫阳开创，但现在看来只是北帝道法流行于唐代，北帝派的传法谱系是宋元建构的。 北帝法中北斗占有重要地位，随着北斗本命信仰在唐代盛行，北斗法逐渐独立出来，形成了一批北斗道经，除了《北斗二十八章经》《金玄羽章》受北帝法影响，《北斗经》中也仍强调了北辰北极，其北斗咒也受《紫庭秘诀》北斗延生神咒影响。不同的是，《北斗经》突出了 “玄灵”，这在两宋形成了玄灵璇玑法。宋初张君房已经提到了玄灵法，和庚申信仰关系密切，玄灵被认为是三尸六甲神， 当然庚申信仰与北斗信仰本就有紧密联系。 南宋宁全真授的《灵宝领教济度金书》记载徽宗朝张虚靖（继先）有 “璇玑法”，形成了专门的“玄灵璇玑斋”。南宋金允中《上清灵宝大法》也记载了宣和年间有“璇玑之法，别立玄灵璇玑府印”，有撰作《璇玑法》。傅洞真注将玄灵法解释为“人法之于地，故曰玄，人惟万物之灵，故曰灵， … 玄生于地而法于人，故曰北斗本命也。 ”可见，唐代北帝法逐渐分化出专奉北斗本命的玄灵璇玑法，盛行于两宋。晚唐皇室多次逃入四川，关中道士造构的《北斗二十八章经》等北斗经可能因此影响了蜀地，五代宋初在此孕育出玄灵法的《北斗经》。

在 古代中国 ， 北斗 是皇权的 象征，道教将其 塑造成 女 相似乎 不符合 当时 的 政治正确 ，这一特殊形象应 与 初唐特殊的历史语境有关 。对北斗性别的认识可以追溯至西汉《淮南子》 “ 北斗之神有雌雄 ”， 这来自 “斗建阴阳”思想， 吉林集安长川 1号墓藻井壁画中就描绘了两个北斗，一为实线，一为虚线，可能 就 受此影响。 南北朝时， “南斗注生，北斗注死”的观念兴起，北斗主死当为阴，女性北斗形象可能与此有关。但是 从秦汉到 隋代 都 未 出现女 相 北斗 ，可见 “北斗之神有雌雄”和“北斗注死”观念只提供了 理论的 可能性。

终南山故事透露出两个特点，一是 作为中国最早迎奉佛教的皇帝 拜倒在道教神祇 前 ， 这 具有明显的崇道贬佛意味。 终南山 为 楼观道 发源地 ， 楼观道本身就积极 与 佛教 斗争 。二是男性帝王屈服于 女 性北斗前 ，北斗本为帝王象征，六朝已 流行 男相，在这里却又变成女身， 显然别有用意。

这两个特点都十分符合 初唐语境。初唐时佛道论争十分激烈，武则天早期为了从高宗手中攫取权力以及晚年寻求长寿也曾青睐道教， “武周革命”时，武则天转而利用佛教塑造女性帝王的权威与正统性。 可见武则天对宗教是十分功利的，其宗教态度基本围绕着政治权力 ， 在其执政期，武则天还擢升了不少女性神灵。 此时佛教献上《宝雨经》《大云经》塑造武则天女皇的合法性， 旨在 解决 “ 女身为王 ”的 政治 问题 。 道教在与佛教斗争的背景下，可能也 迎合了这一政治需求， 制造了女性北斗的故事。

由于唐代盛行的北斗信仰，女相北斗被 道教 创造出来后，盛唐时被金刚智吸收，他将印度的婆罗门相北斗加阿尔恩达提改造为女相北斗加北极（图 2、 5 ）。北帝法的至尊沦为了佛教北斗的辅星，以渺小卑微的姿态依附于武曲星君身边，这显然是贬低道教的做法 。

二 、 地域与仪式：流变中的女相北斗

慈云塔北斗图是现存最早的女相 北斗 实物，稍晚则有湖南郴州刘家岭北宋晚期墓（图 1 2 、 1 3 ）。赣州和郴州是同一纬度的相邻城市，两地在唐末五代北宋时期流入了大量人口。五代是南方经济开发的又一重要阶段，江西和湖南都是在五代北宋时发展起来的。谭其骧统计了当时迁入湖南的诸姓家族，认为现今湖南的发展 及其人口来源 ，主要 来自 五代北宋时的江西移民。五代北宋江西人口输入湖南的路线，分别为洪州代表 的赣 北流向 湘北 ，吉州为 中心的赣 中流向 湘 中，虔州为 中心的赣 南流向 湘 南。 郴州处于 湘 南，与赣南虔州相邻，女相北斗 信仰 可能源于北方中原地区，在晚唐五代北宋时， 先 传到了赣南， 后传至 湘南地区。

图 1 2 湖南 省 桂阳 县 刘家岭 北 宋墓 后室北壁 北斗壁画

图 1 3 湖南 省 桂阳 县 刘家岭 北 宋墓 后室南壁 南斗壁画

图 1 4 《南昌炼度宝坛》，南宋王契真《上清灵宝大法》卷四十九

刘家岭北宋墓壁画为南斗和 北斗 的组合，南斗身边还有 日月、 童子，而慈云寺塔北斗图则 只有 北斗，没有出现南斗和童子。这样的 区别 说明， 道教南北斗都重视，而佛教更重视北斗八女，不同于道教的北斗九皇 。庄程恒认为刘家岭墓南北斗壁画表现了 宋代 道教的水火炼度观念。 宋代 水火炼度 分为外池沼炼、内外水火炼、内水火炼，其中以外池沼炼最为常见， 需要建坛场池沼（图 1 4 ），这里却没有出现，也没有符箓神将等宋代新道法元素 。

“炼度” 观念由来已久，中古时期 是 指 尸形通过仙界的流火之庭火膏和天河之水的洗炼，来达到成仙的目的。 从六朝至宋代，炼度发生了 两次重要变化， 一是 从天师、上清的 “太阴炼形”到灵宝的“炼度”， 二是 宋代 产生的 “炼度仪”，唐末五代炼度仪尚未出现， 路时中 《玉堂大法》是最早阐释炼度仪的道经之一。 但该经是路时中及其弟子翟汝文于南宋初编成的， 北宋末年路时中还在河南一带活动。 《高上神霄玉清真王紫书大法》 也记载了水火炼度法， 但该书仅前三卷是北宋末成书 ,后九卷都是后来增加的， 前三卷里只提到 “摄魂度亡，炼度擒邪”，这应该还是继承古本《度人经》的“死魂受炼, 仙化成人”，《南斗经》在此基础上增加了南北斗陶魄铸魂的作用。《南斗经》这一思想已不清楚是北宋中期初创已有，还是北宋末增益而成的，毕竟《北斗经》在政和宣和年间增加了不少内容。

炼度仪虽然是在两宋之际出现并加入道教的黄箓斋， 但主要流传于南宋，是道教内部为了纠正北宋晚期神霄派雷法混乱、祸上误国而产生的。 而刘家岭墓为北宋徽宗崇宁时期（ 1102-1106）， 此时炼度仪 可能 尚 不成熟 ， 炼度之法比较混乱，恰好反映了中古炼度发展至南宋炼度仪的关键阶段 。

从壁画可以看出，此时炼度可能已经吸收了北宋内丹思想，壁画虽然没有描绘水沼火池，但却描绘了日月，这可能象征着东井黄华真水和阳精真火。婴儿恰好有七个，纷纷奔向日月，这或许是 《太上洞玄灵宝护诸童子经》中提到七 神 童子， 他们是 北斗七星的精炁，只要向七神童子烧香祈祷，童子就会帮人消灾除厄，经中不仅提到《度人经》的北斗主死、南斗主生，还特别强调 保护 儿童成长，延长寿命。 或许正是因为七神童子与南斗六星相似 功能 ，才将其画在一起。

政和、宣和年间（ 1111-1125）， 不仅《北斗经》被敷衍增加， 神霄派为了迎合宋徽宗，将古本《度人经》扩充了六十卷。 南宋 的 《度人经变相》 可能就是 依据六十一卷本 描绘的 ， 可能表现 了北宋末编造的大量符箓咒术、神将吏兵和道法职司 等新符箓派元素 。刘家岭墓 早于 宋本《度人经》 ，尚 未出现符箓 神将 等新道法元素， 应是在 古本《度人经》 基础上的《五斗经》体系，并吸收了内丹思想 ， 此后更晚才加入新道法元素，反映了南宋王契真记载的 南辰北斗陶魂铸魄 炼度仪 （ 图 1 4 ） 的萌芽阶段 。

图 1 5 湖南省新邵县 合辉村 宋墓， 北斗 星神

图 1 6 湖南新邵县合辉村 宋墓，南斗星神

墓主的亡魂先在北斗前灭罪度亡，然后南斗为其保生， 高功道士存想 在 日精月华的水火中炼 度亡魂，由左右侧壁的青龙白虎护卫 重生 。这一图像程序 反映了 北宋流行的 墓葬文化 ，在湖南新邵县合辉村宋墓（ 图 1 5 、 1 6 ）中也有表现。

三 、 护摩与庚申：女相北斗的仪式象征

和宋代道教的 南辰北斗陶魂铸魄 炼度仪相比，密教偏重于北斗护摩仪式。 纸本北斗图（图 2 ） 中的供桌说明其可能用于礼斗仪式， 唐代一行《梵天火罗九曜》末尾附有《葛仙公礼北斗法》，其中就记载了具体的礼斗仪式。 不过《葛仙公礼北斗法》 应该 不是一行真传， 而 是 “后人杂记” ， 但肯定早于慈云寺塔北斗图的宋初， 应 是中晚唐时密教吸收 。《阿娑缚抄》中也记载了礼斗的仪式，分为三星供和五星供。 慈云寺塔 纸本 北斗图可能就是密教信徒护摩礼拜北斗本命的图像 ，因此应称为《礼北斗图》 。

葛仙公礼北斗法影响很广， 敦煌藏经洞 《七星人命属法》（ P.2675 bis） 就 吸收了《佛说北斗延命经》和《葛仙公礼北斗法》。 穆瑞明（ Christine Mollier） 将唐代佛教道教中的北斗崇拜追溯到六朝道教上清运动中的北斗存思术。 葛仙公礼北斗法是后人附会在《梵天火罗九曜》中的，超越了宗教边界。 藏经洞 S.2404 卷后半部分则描绘了葛仙公礼北斗的图像 ， 图像上半段（图 17 ）是供养人礼拜北斗七星和斗官，香炉焚香产生的烟雾盘绕而上，产生了北斗 星 象，下段（图 18 ）是申年（猴年）生人的本命元神。

图 1 7 S.2404《后唐同光二年甲申岁具注历日并序》 局部上段 大英博物馆藏

图 1 8 S.2404 局部下段

图 19 绢本